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羯鼓声急,琵琶铮铮,胡笛婉转。
如梦初醒的周昙大惊失色,大手一挥,四面八方忽而分水一般走出几十个人,纷纷提着刀逼上月台,那嘈嘈急急的乐声欢闹声戛然而止。
少刻,又沸水般沸腾起来,以为是有恶人闹事,众人皆抱头鼠窜。
带头的侍卫见制不住人,掏出官府令牌向四面高举,大声喝道,“衙门找人,所有人不得喧哗,不得离开,擅自逃跑者论罪惩处。”
一声令下,先静了一会儿,随后反激起十二分的慌乱,各优伶掮客中一些手底不干净的,在楼上聚众赌博的,越加不安分地挑动人群四处逃窜,登时场面又混乱起来。
楼里的管事堂主见生意做不成了,又怕又怒地直奔周昙而来,“大人这是做什么,我这生意可被您搅黄了啊……”
周昙却是不理,吩咐人去找后,便紧守住景鸾辞侍立在一侧。
而坐上的人,却自混乱初始到现在,仿若置身于无人之境,仍旧保持着刚刚的姿态,面色冷漠又置身事外的枯坐着。
湿了半袖的手虚搭在旁边的桌子上,鸦翅般的眼睫低垂着,不知是看着那袖上的湿处,还是看着那半杯还冒着热气的热茶。
良久,毫无征兆地,他轻轻哼了一声,起身慢慢从乱成一团的人中往外走。
楼前的街道上七夕的余味未消,男男女女嬉笑着结伴而行。
他停了下来,空茫地望着他处。
害怕也把他丢了的周昙,忙寸步不离地跟上来,道,“公子不用担心,阮姑娘可能是流连什么好玩意迷失了,总不会平白蒸发的,再不济她自己也认得宫里的路……”
“是吗?”
景鸾辞幽幽地打断他,面色复杂地一笑,好似想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脑中只有一句:
那笼中鸟终是关不住了吗?
嘴角微微一扯,好似一场狂欢后意尽阑珊,败兴地又落寞地往前走,淌进流水似的灯火人潮踽踽独行。
“六哥!”
脚步散乱地走着,身侧突然响起声音,他微微一怔,不敢置信地侧过头。
那路边的敞篷食摊上,一身紫衣,笑容明媚的女子,正歪着头满脸不满,“叫你半天了!怎么这就回去?”
景鸾辞容色接着定住,僵住了半晌,吐字道,“不回去。”
撩袍落落地在她旁边的长条凳上坐下来,好似刚才失魂落魄的人跟他没半分关系,声音缥缈地问道,“不是想看胡旋舞么?怎么突然出来了?”
阮木蘅手中拿着一串麻圆丸子,不似宫里吃得斯文,完全是大嚼大咽,嘴巴一鼓一鼓地道,“出宫的急,晚饭没吃,饿得紧了就出来了!”
说着编贝似的牙齿咬住签子,挑高眼眉朝他,“况且美人向景公子投怀送抱,我怕坐在那里煞了景公子的风景,惹得你要做什么都不痛快!”
景鸾辞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听进去,竟没注意阮木蘅一身酒气,已醉了在满嘴轻佻的胡话。
如常地哂笑道,“我要做什么?朕富有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一个人尽可夫的胡女罢了!”
他脸上神色仍旧完美无缺,嘴里说的话刻薄没轻重却浑然不觉。
阮木蘅哼一声,不喜他的话,“即便是伎倌,也全凭本事,比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人强多了!”
说罢没听到景鸾辞反驳,微微皱了皱眉看他面色发白,“是不是也饿了?”扭脸摇手朝店家喊,“老板再上一壶热酒,十串丸子!”
店家嘿的应了一声,忙将热酒端过来,被挡住了,便努嘴朝景鸾辞粗声粗气一嘘,“喂喂,公子,往旁边挪点,小心烫到了。”
景鸾辞被一搅扰,好似胶住的神思才彻底转动了,望了望那矮桌上已经见底的旧酒,才后知后觉地道,“怎么才一会儿就喝了那么多酒!”
阮木蘅满脸通红,满身的酒气,微微一笑道,“因为味道特别。”将那壶烫酒置于他面前,“你尝一尝。”
景鸾辞见她当真喝的津津有味,从善如流地也拿了陶碗给自己倒上,却见那碗口缺了一块,且都是黑渍,便微微皱眉犹豫住。
阮木蘅见之,干脆地将那碗酒泼到地上,扯起袖子里里外外使劲擦了一通,再重新为他倒上了酒,推给他道,“干净了。”
景鸾辞哭笑不得,但也没再嫌弃,优雅地呷了一口,发现这酒味的确“特别”,显然是很普通的烧酒兑了水,味道劣质又辛辣,便放下不动。
只端正地坐着,拿眼慢慢地审视那好端端坐着大吃大喝的人,静默了一会儿,不由心下耻笑起自己来。
这不是在这儿吗?他莫名其妙地慌什么!
仔细地盯向那暗灯下都显得白皙细嫩的脸,更加觉得刚才想法荒唐。
这样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宫里被人伺候惯了、娇生惯养的人,她能到哪里去呢?
除了呆在他身边,她有本事去哪儿呢!
她这辈子,在宫外举目无亲,宫内孑孓无依,除了他,这天下谁能给她庇佑和恩泽?
他忽然全然放松下来,惬意地喝了一口酒。
阮木蘅已经把剩下的丸子悉数消灭了,见他享受起来,惊怪道,“不是不好喝吗?”
景鸾辞道,“换换味儿也无妨,回宫里便只剩琼浆玉液可以喝了!”
阮木蘅觉得他欠揍,头上晕着,心里切了一声,略微有点摇晃的站起身,抬腿便要走,却又被店家叫住,“诶诶诶,姑娘,想吃霸王餐啊!”
阮木蘅一愣,双手忙在身上到处乱摸,才惊觉自己是从未带钱的人,喃喃地又掏出荷包,“我没钱么……”
景鸾辞咬齿一笑。
是了,连吃了东西都不知备钱的人,她敢离开他吗?
伸手一招,将周昙唤上前来付账,心情大好地起身,放目望了望远处高耸的钟楼,微呼出气道,“到亥时,整刻的钟鼓便要响遍全城了。”
阮木蘅也随之看着,的确,宫禁时间要到了,有些惆怅地准备往回走,景鸾辞却忽而笑着向她道,“既然好不容易来了郢都,好不容易赶在七夕,我便带你去一个好去处瞧瞧。”
再望了望夜中的星辰,“快些的话应该赶得及。”
阮木蘅不明所以,劣酒喝多了上头,眼晕着却不忘宫中规矩,道,“马上宫禁了,我们再不回去就坏了规矩……”
景鸾辞却一拉她,不由分说道,“怕什么,朕就是规矩。”
阮木蘅晕晕乎乎被他拉着走,不紧不慢地穿过火树银花、异彩纷呈的街市,顷刻间便到了卫兵镇守着的钟楼楼下。
景鸾辞这才停下,放开她道,“便是这里了。”
后头周昙气喘吁吁地跟着上来,弯腰抚着满额的汗,一见景鸾辞要上楼,忙劝道,“此钟楼乃郢都百姓重用计时之物,只有节制礼仪方可登楼,现在上去,怕是不太好……”
景鸾辞却微睨向阮木蘅一眼,满不在乎地道,“朕今日便做一次周幽王罢!”
周昙还要再劝,被景鸾辞一句“你啰嗦什么”吓了回去,很有眼力劲儿地上前掏出令牌,着人放行。
一口气登到钟楼顶端,伸手可摘星辰的地方,阮木蘅满腹酒气被和风一吹,慢慢开始有几分的清醒。
俯瞰下去,刚刚他们行来的街市已经在脚下,是看不尽的灯火,和竞相开放的三千繁华。
阮木蘅晃了晃脑袋,痴痴地看了一会儿,跎红的脸上忽而洋溢起笑容,朝负手长立的景鸾辞道,“原来郢都夜市是这样的,竟是想象不到的繁华!”
景鸾辞却见怪不怪,“在这儿看不过能见区区西市一隅罢了,若在太极殿或者午门观望,真正的整个郢都才算尽数囊括在眼底。”
他说着自然而然周身散发出指点江山的王者之气。
阮木蘅微微一愣,今夜与他像寻常百姓一样闲逛,便一时忘了这人正是让她惊叹的这座都城的主人,不由在心中微微一叹。
景鸾辞悠悠说毕,回望到一个红袍僧人已候在后头巨大的铜钟候立,便道,“该到时候了!”
一伸手将阮木蘅揽至身侧高处,“你可要瞧好了,今夜真正的盛景不是这夜市。”手往颍河处一指,“是在那边。”
阮木蘅酒喝多了身子软,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站定了才放眼去瞧,却见如盘龙静静躺在郢都边缘的颍河,什么东西都没有,仅仅浮着几只灯红通明的画舫而已。
回头奇怪道,“要看什么?船吗?”
景鸾辞却得意一笑,“你等着就是了。”
话音才落,后头巨钟骤然当当当连声响起,震耳欲聋,响彻八方。
近处的阮木蘅被吓了一跳,耳内被震得生疼,正要回头,景鸾辞适才所指的颍水处,河岸边,轰然升起千盏万盏孔明灯,应和着一声声的钟鸣,飘飘摇摇、拥挤交叠地从漆黑的河面一点点升腾起来。
升腾至脚下行人可见时,街市里猛地掠起一阵阵欢呼。
阮木蘅震动到失语,痴痴地望着,清澈的眸子映照着灼灼的火光和夜色,起伏地随着那越聚越多的点点黄色,越抬越高。
直至那一片的灯在夜空中只剩黄茫茫的千百个点,她还静默着说不出话来。
景鸾辞忍不住衔起笑意,取笑地道,“这才是三千繁华,才是一年一度的盛景,如你所说的,宫里过家家的把式,和这里一比就是云泥之别。”
阮木蘅听着,只觉得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风,整个身子都轻盈起来,忽地难以自制地跺了跺脚,咧开嘴极高兴地坠往栏杆呼道,“原来每年七夕在宫内见到的漫天黄光,竟然是颍水放的孔明灯,我还一直疑心是不是当真七仙女下凡呢!”
她忽而没了仪态,傻呵呵地乐着,鲜有地表现出年少时的恣意欢畅,景鸾辞看着,不由呆了一会儿,在旁边轻轻一笑道,“你若喜欢,以后每年七夕朕都带你出来看。”
阮木蘅一顿,点了点头柔然而笑,“好,皇上要记得今日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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