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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木蘅坐了一会儿,又坐立难安地站起,在屋里徘徊,腿抽筋似的打了会儿转,掀帘到檐廊下看着大敞的门咕哝,“说好这会儿来的,怎么还没来呢?”

坐在院心绕线团的紫绡无奈地道,“大人您还是先回宫正司上衙吧,尚服局的今日不来,明日总会来的。”

看她仍旧望眼欲穿地没动,笑了笑说,“再说,即便今日帮您把骑马装做好了,也要等到九月秋狝围猎才能穿不是?您照样得干等着。”

她是知道阮姑姑向来对南航北骑、飞鹰走马之类的更有兴趣些,往年每年秋猎御驾仪仗从城门出去时,都要眼巴巴地跟着去看。

今年好不容易皇上答应了她随扈的请求,竟激动成这样。

阮木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哪里是激动,是害怕景鸾辞反悔。

反复无常一向是他在她这里的作风,况且那一晚她是讨了他正当心情好的巧,过个两日,他又食言而肥也不一定。

正忧心着,那千盼万盼的的人终于来了。

周昙领着尚服局的三四个绣娘一同进来,当先就笑着说明来迟的因由,却是裴雪袂因半个多月前皇上赏了银两的事,专门来谢恩,他临时安排人去伺候才耽搁了时间。

边解释着引见尚服局的柳尚服,边张罗她们帮她量衣。

玉珠也在一旁伺候着,听他说罢,噗嗤一声,眉开眼笑地道,“她这是千年的石佛打马屁,一动五载,反应也恁慢了。”

一句话惹得本就心存轻蔑的几个女子一阵哄笑,纷纷热闹地议论开,毫无尊卑的言谈间,一言一语皆是幸灾乐祸,就等着和她们一样身份却跃了龙门的人怎么被扫地出门,怎么沦为笑柄。

可直到下午,那午时就进去了的人,却没有再出来,那沉寂了三个月的琴声又响起,因此番乐声自后廷正中的宣和宫,那喜闻乐见的、黯然神伤的、窝火憋怒的悉数都听见了,一时刮起了一阵酸风。

酸风刮了半旬,裴雪袂仍旧盛宠不衰,皇贵妃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地几次闯到宣和宫,竟然也毫无办法,那裴雪袂还是好好地被捂在里头。

六宫又是一阵哗然,都不知道这裴雪袂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得皇帝眷宠这么长时间。

阮木蘅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想了想两次裴雪袂日异月殊的样子,便觉得也不算古怪,后宫总是能催人成长,瞬息间就能使人长出十八般武艺和七窍机心。

就也懒得理会,而是寻得空闲就和玉珠紫绡事无巨细地询问宫外的一切,如油盐米价,寻医问药,城郭郡县通行,怎么准备都仍觉得惶恐,便又找宝通再换了两次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短暂又冗长地直到中秋。

这一日,按照旧例,中秋宫宴设在御花园解意池正殿内,各御嫔早早地来到殿内分位次落座,因太后和皇帝都未到场,反倒一片莺歌笑语其乐融融。

七夕里冷冷清清坐在席位末尾的小昭仪,当真翻盘了,大有和皇贵妃平分秋色的意思,引了一众人围着,绕着弯儿打听皇上喜好的有,恭维着夸她妆容服饰的有……姐姐妹妹叫着好似之前拈酸吃醋,背后嚼舌根的不是她们。

阮木蘅刚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略微怔了怔,便哂笑着到之前来女官院为她量体的柳尚服旁边坐下,待裴雪袂身边围拢的人在皇贵妃的一一瞪目下,慢慢作鸟兽散。

她才微微坐起身,笑着探头朝一身富丽衫裙的人望去,恰好前头的人也略微侧脸过来,与她四目相对,目光却是凉凉地望了稍刻,蜻蜓点水般地便转开了,掩着嘴角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尔后笑得花枝乱颤。

阮木蘅不由一怔,柳尚服的声音便阴阳怪气地响起。

“阮宫正还是不要自讨没趣儿罢!人家飞上高枝儿了,哪里还稀得搭理我们这些旧日的同级呢!”

她没搭腔,唇角微微一扬,拿了身侧案几上果盘里的柑橘,慢慢地剥络子。

等了一会儿,皇帝与太后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进到殿中来升上座,众人跪礼请安,宴会便开始了。

众妃从皇贵妃为头依次向太后和皇上祝词,皇帝回以赐食,各妃嫔位都得了一盘八珍。尔后,在喜气洋洋中,皇帝再以皇贵妃尽心尽力管理内宫为由多赏了她一杯九丹玉液。

卫翾顿时得色上脸,睥睨着众妃脆脆朗朗地谢恩,可喜意还未腿,皇帝接着亲和地朝宁芄兰道,“宁将军骁勇善战,功冠三军,一朝内尽收了郢之西南,匡扶了国威,应当也赏你一杯才是。”

说罢又着人赐了第二杯九丹玉液。

卫翾面颊比之刚才更红,却是气的,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坐下,显然已怒气冲天。

上座的太后丰容细目稍稍朝她一转,随着皇帝声落,慢悠悠地道,“外头为皇帝守疆固土立了功,要赏是没错,可在内的人,若能怡皇上之情乐,纾皇上之心怀,不可不谓一份功劳。”

丰腴的手一抬,大方地笑道,“来人,也给裴昭仪赐酒。”

裴雪袂顿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跪拜受礼。

满座窸窸窣窣地随之掠起一阵议论,各人表情各异,却大多神动色飞。

这下有好戏看了!冲冠三千的皇贵妃,在恩宠上竟与其余二人平起平坐,莫不是新宠要压过旧宠,新美人要取代旧美人罢!

阮木蘅坐上壁观地扫了殿中几眼,在太后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停了停,低下头唇边扬起冷冷的笑,幸好今后再也看不到这争风吃醋的戏码,否则实在令人作呕。

只是听说宁云涧收拾於地残局,押送候获和诸起义军首脑之事,也只得拖一拖,回郢都该是十月了。

她又抬起头看向虽喜不自胜但仍仪态万方的宁芄兰,只想着,什么都不能阻止她九月就出宫,故人便是故人罢,她只想步履不停地往前走。

夜宴渐深,太后坐的困乏了,便众星拱月地先出了席,剩下的嫔妃反倒更松快起来,邀宠嬉笑之声不断。

待教坊进献歌舞罢,有一些身怀技艺的嫔妃,或毛遂自荐,或明推暗就地献技于上座,得了景鸾辞半真半假的夸赞和赏赐皆一派喜色。

而就是这八音迭奏、语笑喧阗当中,不知哪个人忽说了一声想听裴昭仪弹琴,惹得其他人也随之哄闹着架请,裴雪袂一壁是拗不过,一壁是连太后都有替她抬头的意思,也没了忌讳想出风头。

盈盈一双眼举起来屈膝朝景鸾辞恭请献艺。

阮木蘅这才被这声音惊醒,从面前的案几上移目望向坐上的景鸾辞,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时气氛略有凝涩。

可只是一瞬,景鸾辞面色淡然,波澜不兴地应允了。

随后裴雪袂的侍女从春熙宫取回了琴,于场中布置了琴架琴凳,裴雪袂施施然落座,欠身后,昙花般抬腕悬起,仿若毫无力气一般,在众人全存了不屑时,猛地压手于弦上,“嗡”地一声,十指翻飞,勾挑抹捻,瞬时便有金戈铁马、疏意狂放之声。

众人惊叹,沉浸在琴音中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竟没想到仿若小家雀般毫不起眼的小昭仪,有这等深邃的技艺和意态,无形中诠释了为何她能独独取宠于皇上了。

而众人揣测中的皇帝,却一脸意兴索然,目光淡淡地落在他处,在旁人无法窥探中,漫不经心地轻扫向边角处的人。

却见她在一派沉醉中,慢悠悠地剥蜜桔,剥得极其仔细,一丝白络都不留,剥好后将橙黄一颗放在掌心,手指点着一瓣一瓣地数,不知在自己跟自己玩什么把戏。

他不觉刚刚阴寒的心稍霁,唇角隐出一丝笑意。

一曲罢,裴雪袂志得意满地盈盈再拜,景鸾辞收回视线,轻吐一句“不错”,却不似其他人另行赏赐。

座下皇贵妃气得脸色铁青,又不敢在御前乱了宫宴,一边发泄似的痛饮,一边恶狠狠地剜着席间大出风头的人,浑然不觉便双颊通红,醉意横生。

至宴席将散,醉到都不能领着众妃跪礼,只得由贤妃代之。

可就是这样的醉态下,在众妃随着皇帝出殿阁时,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抢下裴雪袂的琴扔到解意池里,出其不意到谁都没有防备。

尔后毫无仪态地朝裴雪袂脸上啐了一口,“俳妓养的贱胚!”

那宴会的余声忽地断了,一片骇人的沉寂中,只有裴雪袂的脸色一点点溅满了红。

她出生不好,母亲说好听点是经营伎倌的堂主,难听点便是鸨儿,所幸后来嫁给了为朝廷养马的弼夫,才金盆洗手抹净了家底,她才有资格进宫。

可和卫翾一门祖辈到连襟都是显赫的家世相比,裴雪袂到现在唯一可以拿出来一说的只有作为千牛卫骑曹的哥哥裴轻予罢了。

一时间所有人屏息静待,石化了一般,具想着两宠碰头,皇帝会帮谁。

景鸾辞沉默了稍刻,神色平淡对左右道,“皇贵妃醉了,先扶回去休息吧。”

说罢一抹眼色都不给羞愤交加的小昭仪,信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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