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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磷磷,风鸣夜喧。

习惯了深宫中夜里规矩的冷寂后,稍微一些响动,便能将她惊醒。

阮木蘅从漆黑的车厢中睁开眼,旁边小觞儿睡得酣甜,深匀的呼吸中,偶尔砸吧几声嘴巴,好似梦到了什么吃的,被他压着的袖口处印满了涎水。

她拨开车窗,崎岖不平的山路走完了,马车慢慢驶入平原,灰黑色的土地上,偶有几滩在夜中发亮的湖泊,在马车蜿蜒而过时,河滩上猛地惊起几只寒鸦,尖利的叫声骤然响起时,总惹得她一阵心悸。

从丹岐围场逃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天了。

原本从丹岐走官道马车疾驰到徽州,大概只需要十多天多天,但为了绕过塞道上盘查的人,他们一直往深山山路里绕行,绕出九曲回肠的弯后,终于只剩一两天的路程便到徽州地界。

徽州是阮木蘅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投奔的地方,那里有唯一一个不算故人的故人——阮府旧人杜酒娘。

杜酒娘是徽州人,夫家死后,她带着儿子来郢都谋生活,因手艺不错,被阮府管家雇来给阮灼做酿酒师傅。

阮府被抄家前,母亲曾暗地里放了一批家奴,其中一个就是杜酒娘。

因着救命的恩情,阮木蘅进宫后不久,杜酒娘曾经托人进来,希望能带她出去,但苦于身份低微找不到门路,便给她留了徽州故乡的地址,留话说她二十五岁离宫时可以来此地投奔她。

十多年过去,阮木蘅出宫规划着往徽州跑时,并不确定这个地址是否还存在,杜酒娘是否还记得她,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能回西河故郡,景鸾辞若要找她,一定会去西河。

而漂泊无依出了宫来,她总需要一个明确的方向,一个能支撑她步履不停地往前赶的地方,即使这个方向的终点是未知的,即使到达了后她可能还是漂泊无依。

撩开车幔,杜清醁宽阔的背影沉默得仿若一尊焊在车辕上的石象,一动不动,兢兢业业地盯着前方,好似赶马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一样。

听后面有动静,慢慢地回过头来,讷讷地叫了一声“大小姐”。

阮木蘅钻出车厢,坐到车辕后的横梁上,忽然微微笑了笑。

她运气不坏,不仅歧途碰到贵人,且他乡遇到故知,故知还是她要投奔之人的儿子。

“你一点儿都没变呢!”

阮木蘅望着那一心一意的表情,又笑了笑。

记得小时候,在阮府时,他好像也是这个样子。

府里的小孩子到处乱跑时,他总是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地跟在杜酒娘身边帮厨,谁来叫他都请不动,总是木讷而认真一句“我娘说不能贪玩”。

有一次阮木蘅在偏院里踢毽子,见他在厨房里偷偷地看,便招呼他来,他怎么都不肯,她便揶揄他“一天你娘说你娘说的,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他憨厚的面上一红,吭哧半天,仍旧讷讷地一句“但我娘说不能贪玩”。

既然不在一起玩,这个沉默固执又没有存在感的小孩便很快被她遗忘了,连他是什么时候回了乡下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奇幻的重逢,直到他奇幻地将她掳上了马车。

杜清醁在车马灯下微微一扭头,也如她观察他一般观察了她一会儿,说,“小姐也没有变。”

阮木蘅扯了扯嘴角,她变了太多了,在看不到的地方。

又问他,“徽州离丹琪这么远,采药草怎么要跑到这儿?”

杜清渌忽而沉默,也不算忽然,他本身就话少,只是她无端觉得气氛变了,她无心的一句话好似戳到了什么一样。

他挥手默默地打马,在她以为他不会说时,慢吞吞地道,“我们不是来采药,是来祭奠一个故人。”

“有亲人曾住在丹琪山?”丹琪山除了猎人外,几乎不会有人居住,她不禁有些纳闷。

杜清渌静默了一下,“不是亲人,一个郎中。”

这话是没头没脑的,可她看得出来他不想谈,便转移话题,微微笑了笑道,“没想到清哥竟已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孩子都这般大!”

杜清渌一愣,扭脸看她道,“我没有成家。”

阮木蘅一瞬间舌头冻住,好似每一句话都刺在了别人的隐晦之处,她于是闷闷地闭嘴。

眼睛望着远处又被惊飞地一团鸟,以及黑洞洞的山林,摸了摸发凉的手臂道,

“你走夜路害怕吗?”

他摇了摇头,“不害怕。”

“在山上采酒草时,要经常睡在山林里?”

他点了点头。

“那你不怕有妖怪山鬼吗?”

杜清醁认真地拧了拧眉,有些奇怪地望向旁边的人,半晌艰难地思考道,“小姐害怕了么?”

阮木蘅彻底笑了,“我说过叫我阮阮就可以了。”

然后点点头,“害怕得要死。”

兴许是夜能给予人敞开心扉的勇气,她接着说,“逃到林子里时,觉得到处是鬼,到处是野兽,觉得自己随时要死了,怕得发抖。”

杜清醁终于笑了一下,若是常人在这个地方,她有勇气说出她的故事时,应该问她为什么会在山林里,为什么独自奔行,他却只放开扯着缰绳的手,忽然摸了摸她的头,说,“没有鬼。”

就像她说要去徽州时,二话不说就出发一样,无条件地对她充满了信任,这是深宫里的人和她不具备的品质和心态。

她再次笑了笑,才收放一丝的心又拘起来,“我知道没有鬼,所以我进去睡觉了。”

慎刑司的监牢,也分高低贵贱。

太监宫女犯了案押在暗无天日的苦室里,十八般极刑依次排在室内的架子上,自有无心无肝的监司,一样一样施用在带着镣铐的犯人身上。

几天后,人不是残了,就是一卷铺盖横横地拉出宫门去,扔到乱葬岗里,一夜间被野狗食尽,活蹦乱跳的人,从此就消失了,连块骨头都不剩。

这乃贱牢。

有贱牢,自然是有贵牢的,宫内名为诏室,和影都大牢里的关押皇亲国戚的诏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牢内一应生活用具齐全,若高阶的妃嫔犯事,情节不严重,待候审的,还可以带个宫女随身伺候。

若审案完毕,从轻处理,这诏室,就是御嫔反思己过的地方,自省过日子了,出去了该罚奉罚奉,该降级降级。

虽有面子上的损失,但仍旧全须全尾。

周昙坐到诏室里的椅子上,看着呆滞枯索,跪在地上的裴雪袂。

心想着也就是看在裴轻云的面子上,否则这人岂能在诏室里。

咳嗽一声声调和缓地又问一遍,“……你与阮木蘅合谋近半年,她怎么可能一点儿信息都不告诉你?即便没明说,总有或多或少泄露出的吧?”

这已经是他来审问的至少第二十遍了,问的他都厌倦了,逼来逼去,左右都只得得了一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话。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人要真知道阮木蘅要逃跑,还敢帮忙吗?

恐怕借她十个胆都不敢。

再说阮木蘅谨慎地谋划出这么大个局,怎么可能没心没肺地泄露给他人。

可皇命难为,挖不出点线索,他实在也不好交差。

脸比她还苦楚地皱了皱,“再好好想想阮木蘅有没有说过什么要紧的话,特别是临走的那几天?”

逼了半天,仍旧是一开始那些语句,他便不管她了。

只回头想,这个人恐怕住不了诏室太久了,也差不多该疯了毁了。

审问完裴雪袂,他又到另一个室内,提审包括紫绡玉珠内的和阮木蘅接触过的所有人。

但反反复复除了知道阮木蘅在离开前,大量地给她们买东西,赠银两,并为她们找好后路外,其他一无所获。

这一系列审完,周昙只剩苦笑,当真是一遍遍地体会到阮木蘅的精明和滴水不漏。

真不愧是宫正司的宫正大人。

他烦躁地挥了挥,室内哭哭啼啼几人,吼了两声,“别嚎丧了,有功夫哭,不如好好想想阮宫正会去哪里?”

这倒激起了一些人说了几个地点,比如河西和阮府,但几乎都已经搜过了,直到现在也未有任何结果。

周昙审得口干舌燥,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喝了口茶,慢慢地在脑中开始整理。

近一个月来,他跟着跑前跑后地忙了那么长时间,任凭天罗地网,掘地三尺,这小小一个女子竟然一点儿踪迹也寻不着。

私下是觉得,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阮木蘅死了,兴许在丹岐山时,就掉落悬崖,或者受伤后被林子里的野兽吃了。

所以才会有血迹,烂衣裳,以及找不到尸体。

可这些揣测他是再不敢跟皇上说,也再不敢在他处提起,之前多嘴委婉地在皇上面前提了一次。

结果皇上冷冷地道,“她这么胆大包天的人,有本事跑出去,还能没本事对付那些东西?”

反而将他拖出去笞了三十大板,宫外罚跪一个晚上,一条命差点去了半条。

周昙想着激灵了一下,开始苦恼地从今天问审中找一些新鲜的信息出来,好敷衍过去。

想着关了牢门待走,玉珠抓住铁栏,问道,“周公公,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周昙回头看着那双渴望而惊徨的眼睛。

其实也就这几日。

皇上将她们拘押起来,又不发落也不用刑,还弄了个嫔妃的诏室待着,显然不会拿她们怎么样!

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或者一种奇怪的忌惮。

但他只是没有表情地回道,“去问你们阮大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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