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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现她对朴素平常的生活束手无措。

更准确的是,她对平常妇人应该会做的,一窍不通,无所擅长,就像一个生活能力残障患者。

但她总不能来杜酒娘家里做大小姐,所以她总是抢着干活,想方设法帮点什么忙。

一开始她帮忙洗衣服,跟着枫桥镇里的妇女一起,抱着巨大的木盆和捣衣杵去镇子中间清亮的河边洗衣。

十月的阳光,在这个远离皇都的小镇,分外的温煦,但河水仍旧冰冷,河滩的石板上长满了毯子一样的青苔,河里荡漾着细如发丝的绿色海藻。

妇女们家长里短叽叽喳喳地洗完了一整盆,她往往还在摘涮衣服时沾了一盆的海藻,且越摘越多,不得已又要重新洗一遍。

常常一盆衣服从晌午洗到天黑。

妇女们看不过去了,七嘴八舌地过来指点。

“……你这样怎么能行!涮衣服要去河中央,河滩边是藻长的最多的地方。”

“……衣服领子洒了皂角,要使劲儿搓,你没吃饭嘛,看我来。”

“……棒子要抡实了,打衣服时用力,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啊呀用劲儿呀!”

当说了后发现她更手忙脚乱了,便交头接耳啧啧摇头,“你这样怎么嫁的出去,王婆子家那老光棍儿子都看不上你!”

往往将阮木蘅闹得脸红,讪讪笑说,“我做这些不是很有天分。”

之后洗了几次后终于上手了,却在抱着盆子回去时,在滑腻腻的青苔上摔两个大马趴,膝盖和下巴都磕得青肿。

杜酒娘便再也不敢让她去河边了,转而叫她在家里缝缝补补。

酿酒时不管是装米的,还是晾晒,或者发酵,都需要很多布头,布头费得也快,几次下来就破了损了,为节省要缝补。

可女红也不是她擅长的,旁边七嘴八舌的妇女很快就发现她做一手恐怖的针线活,缝出的布跟爬着一条条蜈蚣似的。

她不得已接着转行,开始包揽起杜家的伙食了。

几顿后,看着阮木蘅被火燎得卷曲的头发,难以下咽的饭食,所有人便又知道烧饭也不是她的天分所在。

她简直一无用处。

哭笑不得地,她不得不承认在宫中的十多年,景鸾辞在吃穿用度上将她养得养尊处优,一餐一饭,一行一卧都有人鞍前马后,即便在承明庐那几年,因为她是皇子侍读,她的地位都要比寻常的宫女高了一些,很多活计基本轮不到她身上。

还好即便镇子上的妇女们多有取笑,杜清醁和杜酒娘并不嫌弃她,也不在意这些,杜酒娘反而每每都会心宽地朝她发出响亮的笑声,得意地说,“我们家阮阮这俏生生的脸蛋,白嫩嫩的双手,天生就是被老天爷选去享福的,是大富大贵的人,怎么能干这些粗活。”

这么一夸,阮木蘅更是羞赧,说什么都要跟着她学酿酒。

因为在宫里她也常常和紫绡一起酿点花酒,从前在阮府时也跟着杜酒娘学过两手,总算找到自己能干的。

酒铺里酿一缸缸的酒比不得宫里小坛小坛的,要用巨大的炉灶和天锅。

炉灶的灶膛仿如狗洞般大小,里面添的柴火是桶粗的长圆粗木,怼进去两根,可以烧上两天两夜。

炉中火舌哔哔啵啵跳跃着舔舐锅底时,巨大的天锅锅盖上漫出混着酒香的白茫茫雾气,随着烟雾蒸上屋顶,天锅中间的竹管里一滴滴流出沁香的粮酒。

杜酒娘先拿了个搪瓷碗,接了半碗,自己抿了一大口,沉醉地咂咂嘴巴,才笑着递过来,道,“阮阮,尝尝,新酒的第一口最爽口哩!”

阮木蘅接过,呷了一口,舌头都辣得辛麻,眼泪一下子被逼出来,忙将手里筛桂花的筛子扔掉,泪眼汪汪地扇舌头,“太辣了吧。”

杜酒娘不由笑得胖胖的身躯上下起伏,“辣就对了,就要这种辣得喉咙冒火的,那喝着才觉得有奔头,才像个人一样活着,富贵人家喝的那种,小口小口的,甜丝丝的酒浆有什么意思!”

阮木蘅将掉下来的头发拢进箍发的青花帕子里,一看到杜酒娘咧开嘴大笑,也不由跟着笑。

除了杜酒娘,她从未见过这么宽心,这么快活,这么热忱的人。

即便是她莫名其妙跟着杜清醁奔上门来,她第一眼见她,便毫无保留地接纳了她,抱着她先是一阵哭,抹眼泪说,“将军和夫人去的早,我们可怜的阮阮也不知道在宫里吃了些什么苦。”

哭后又欢喜的不得了,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地在屋里打转说,“以后就快活啦,谁也不得欺负你去!”

然后张罗出酒食饭菜,一个劲儿给她添,又打扫出屋子,还将她当做以前在阮府的小孩子哄着伺候着睡觉。

如此激动了好几天后,她才想起来问她怎么从宫里出来了。

阮木蘅望着她总含着三分醉意的红扑扑的脸,慢慢地笑了笑,说,“宫里节省人员用度,提前赦放一批宫女离宫,我刚好在里面,就出来了。”

杜酒娘听后,便一个劲儿地说好,一分也不怀疑地相信了她。

阮木蘅回味着嘴中开始散发出的酒香,晡时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庭院里,院墙处的桂花树被阳光一晒,发出同样温暖的木香和花香。

院心里横七竖八的杆子上晾晒着酿酒用的白纱布,随着和风在空中起舞。

杜酒娘喝了两口酒,愈加精力旺盛,一边哼着歌,一边在院中的井里打水。

院前酒铺里,小觞儿正在给酒客沽酒,稚嫩的声音甚是老道地在算算盘。

酒铺前的街道上,偶尔有跑马的声音,商贩吆喝的声音,各色各样行人装束各异,风尘仆仆的走过,大多是十里八乡汇聚来枫桥镇赶集,也有一些是匆匆而过的商旅。

阮木蘅觉得一切热闹得真实,又虚幻,让她惶恐。

和宫里规矩、谨慎、冷寂的生活截然不一样,这里充满了烟火味,恍如隔世一般她已经无法想象郢都皇宫里的场景。

但宫里十多年束缚着她的拘谨,却没有消失。

她原本以为来到这个天高云阔的地方,能获得自由,但她并没有感到自由。

酒铺旁卖酱的酱娘子,每每拉着她,热络地讲家里的长短,才几日便悉数告诉了她,她家几口人,多少家当,祖坟在哪里,甚至丈夫夜里打几次鼾,做房中那事儿时行不行,一箩筐地倒给她。

她却总是小心谨慎的聆听着,微笑附和,一丝一毫不透露自己的喜好和想法,也不会给予任何评价。

她站在酒铺里沽酒时,总爱来打牙祭的旁边酱娘子会取笑她,“你这迎的不是客,是皇帝的仪仗队,站那么板正干嘛,歪着呀,累不累!”

即便此时坐在台阶上,她的腰杆也是不由自主地挺了笔直。

好似宫里的规矩仍旧无形的束缚着她,在她稍微放松下来时,马上就谨慎规矩起来,谨慎起来后,又后之后觉地想起,已经没有人盯着她了,她想干嘛就干嘛。

她是笑是闹是哭,是跟几个妇人一起嚼舌根,都不会有人管束她。

意识到了,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好似第一次在悬崖上学飞行的雏鸟,竟然在学着如何自由,如何将脊背上和心里那根线崩开。

忙碌了一天入夜。

夜风刮上木窗,拴子似乎松了,发出慢慢的有节奏的嘎吱嘎吱声。

阮木蘅躺在狭小的床上,凝神听着,秋风扫落叶中,有院子里马匹咴咴叫着吃草的声音,还有虫鸣鸟叫声。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皇后的坤宁宫里当差时,夏天的一夜,庭中有蝉鸣,皇后夜间起来嫌吵发脾气,值夜的宫女和小厮,一起轻手轻脚地爬树抓蝉,打尽了树丛中几只蛐蛐儿,甚至连不会发声的蜘蛛弱虫都没放过。

还有一夜,风雨大作,琉璃瓦上滴滴答答流下雨水,皇后也嫌吵,宫女太监们又连夜在在墙根瓦檐下铺毛毡子,雨水再落入毡子时,便静寂无声了。

阮木蘅翻了个身,她觉得在这些虫鸣鸟叫声音中,心里不平静。

不平静的原因,除了像她不擅长家务杂那样不适应,不习惯这些嘈杂外,在宫墙外的这个安逸的小镇上,那些旧时的记忆反而纷至沓来。

从前在宫里,日日面对着景鸾辞,日日被那些陈旧腐朽黑暗的过去萦绕着,她反而不刻意去想。

可现在,没人提醒了,那些记忆却自动入梦来,好似怕她会遗忘一样,刻意地让她记得。

她能清晰地记起来,十六岁那年,春寒料峭下着细雨的那日,她提着描金的黑色漆黑,里面两三层饭菜,从未这么丰盛过,也从未如此喷香热乎。

可里面每一个热腾腾的精致的菜里都加了断肠草,像藤椒粉一样洒在里面。

从坤宁宫到西冷宫半个时辰的路,她走了一个多时辰,歇了四次,其中有一次她掀开描金画凤的食盒,恐惧地想要将里面饭菜全部倒掉。

还有一次,她想去找景鸾辞。

剩下两次,她在冷宫墙外生冷干枯的草丛里脱力的发抖。

那曲折的九重宫阙间的宫道上,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跑向其他地方,或者返回去。

但她没有,她瑟瑟颤抖地一直走到了朱漆脱落的宫门,将宫牌交给守卫,一步步踏进去,瞪大眼睛看到在台阶上蓬乱着头发呵呵乱笑的绾嫔。

同样瞪大眼睛,看着她像癫痫病人一样,口吐白沫,腹痛得滚来滚去,最后痉挛着,脸上一点点变黑,一点点发硬,像她一样瞪大眼睛……死在她的面前。

然后她收拾了碗碟,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再抱着食盒离开,踏出冷宫的那一刻,曾经的阮木蘅也跟着死了。

她将散发着白天里晾晒过的,暖和的阳光味道的被子覆盖上脸,早该掉落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滚烫地流下双颊,钻进耳朵里,打湿了枕头。

终于,时隔六年后,她沉默地大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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