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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封印后的日子,是宣和宫里最清闲的。

散在各地务政的宗亲子弟也陆续回了郢都,除了岁末的问安外,变着花样地送上各式各样稀奇玩意儿,供皇帝一起鉴赏把玩。

便是冰封雪冻的这几日,平王景鸾华从一个雕刻师处得了“十二上仙飞升图”的冰雕,兴致冲冲地用琉璃匣装了献进来。

景鸾辞见刀工栩栩如生,便放到藏室,和平王一起品评。

正听平王带来的匠人说着何以仙人能雕在半空中而不落,忽见周昙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挨到门口,又期期艾艾地停下张望。

他不悦地蹙眉朝他道,“有话就说,探头探脑地干什么?”

周昙低眉看了一眼谦谦和和立在一旁的平王,上前结巴道,“回,回皇上,皇,皇贵妃去了内廷署,现,现下在女官院内……动了刑,您——要不要去瞧瞧?”

景鸾辞眸光骤然一缩,“为的什么?”

周昙又吞吞吐吐地看了一眼平王,平王顺势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去,他才声若蚊蚋地道,“……欺君媚主,私自逃宫,老奴回来这会儿可能都打得不成人样了……”

景鸾辞猛地提步就往外走,乌泱泱一群人忙跟着伺候,疾步才到门口,他却又停步折回来,衔着气恨冷笑道,“她就是活该被打,这满身的棱刺和反骨是该给她磨一磨,省得再做出胆大包天的事情来。”

反身回屋内,却不坐下,白着脸拧着浓眉继续观摩那活灵活现的十二上仙,看了一会儿猛地将冰雕摔到地上,边朝外走,边唤周昙,“摆驾内廷署。”

而另一边,女官院内,阮木蘅被两三个太监摁在长凳上,边上两个嬷嬷抡着长鞭轮流着一鞭子一鞭子往臀背上招呼。

旁边的紫绡玉珠缚手缚脚地捆扭着,尖叫着讨饶,却只得眼睁睁看着凳子上的人闷声不响地被打得臀背淋漓,满头虚汗,最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用刑的嬷嬷手已抽得发酸,见阮木蘅快不行了,有些惊怕地停下来,劝道,“娘娘,再打下去,就要闹出人命了,怎么说也是宫正司里的,又是皇上出面带回来的人……出,出了口气就算,算了吧。”

卫翾却丝毫不解气,自从这个人逃宫以来,皇上几乎正眼都不看她,跟掉了魂似的,现在她回来了,更是惹得皇上连后宫都不入,三番两次拒绝她,将她堵在门外,惹得六宫看她的笑话。

眸色一戾,拧眉恶目地掌了那求情的嬷嬷一耳光,怒声道,“打死她又如何,她触犯宫规在先,本宫没将她送到慎刑司绞死,算是我大发慈悲,给我泼醒了接着打!”

冬天的井水里夹着冰霜,一瓢泼在脸上,冻得阮木蘅又刺又冷,咬着牙挣了一下,却被摁下去,鞭子的闷痛再次一下下火辣辣地袭在身上,疼得她意识模糊,渐渐瘫软,麻木地想着若是这么个死法,那她这一生可真不值。

却在这时,女官院的门猛地被踹开,景鸾辞满身的雪闯进来,悍然地拽住那持鞭的手,咯吱向后一拧,一脚踢到一边。

随后的周昙几人伴着銮驾急急奔进来,忙扭住院子里用刑的人,解了阮木蘅扶起。

景鸾辞脸色可怖异常,捏着那鞭子,一步步走近她,如猛兽一般极具威慑地睨向被吓得脸色发白的卫翾,“皇贵妃滥用私刑,行为失当,愧于治宫一职,褫夺皇贵妃封号,贬降为嫔,没收凤印,禁足于寝宫,没有特令不得出宫。”

他一句句说完,将鞭子往地上一扔,“即刻执行。”

卫翾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愣了,一直怔然不动,待他回身,才大梦方醒,霎时脸涨得通红,嚷道,“皇上就为一个罪奴一个犯人罚我?这贱人私逃出宫,本就犯了杀头的大罪,皇上不但公然包庇,还要迁怒于我?”

她冲到前头跪下,艳丽之极的脸此刻满是愤恨,仰着脖子对峙道,“皇上贵为天子,是律法的根本,是律例的执行者,却要枉顾法规,以身试法吗?”

景鸾辞冷笑一声,“皇贵妃治下六年,果然大有长进,都问到朕头上了,但也正好提醒了朕一事。”

他侧头朝周昙道,“宫正司令阮木蘅,替朕出宫谒陵祭奠,行天下之大孝,解朕之难题,勤谨奉上,敬慎居心,朕心甚慰,着即册封为贵人,赐居关雎宫。”

这私逃顷刻间由一句口谕变成了替皇上办事有功,封赏封妃,全场所有人一时愣在原地。

景鸾辞说完,抱起浑身冰冷的阮木蘅,冷冷扫了一眼卫翾,提步出去。

东配殿。

描金的画顶,镂着图案的雕窗,彩轴明灯,熏香红碳。

一室的静雅温香中,阮木蘅迷迷糊糊地躺在龙榻上,太医和宫女上了药后,景鸾辞稳步进来,悄无声息地到榻边,静静地看了一眼烧红了脸的人。

问太医道,“伤势怎么样?什么时候会醒?”

太医是见多了这两日皇帝一句不慎就发怒,踌躇着道,“阮大人这体外伤,虽然看着可怖,但不重,抹抹药,将养两日结了伽就好了,至于这伤寒,寒毒藏于肌肤,阳脉濡弱,醒倒是大约能醒了,就是可能发烧还要烧上两日,不过也不是大病。”

景鸾辞听之,面容稍霁,“大约能醒,到底是什么时候?”

太医面颊一抖,为了脑袋还是保守道,“最晚明早。”

太医刚走,周昙又悄声进来,战战兢兢住步了一会儿,还是到跟前道,“皇上,翊宸宫,翊宸宫里头,皇贵妃正哭天抢地地闹着要寻短见呢……您,您是不是移驾去……”

景鸾辞眉头蹙起,周昙立马就不敢说了,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才又劝道,“……怎么着也是皇贵妃,那,那背后卫家的人,和安阳长公主一派的势利……多少只眼盯着呢,不去的话,指不定明天要递来多少折子……”

宫中女人,特别是卫翾,求的不过一点皇恩,稍微给一些,以稳定朝中局势的安定,制衡朝堂上的派系,以静待他羽翼丰满,培养起真正忠心于自己的人。

这交易很合算。

他也是一直这么做的,即便知道卫翾嚣张跋扈,也给予了她地位、权利,以安卫氏一族的野心。

可此时却想到制衡制衡就烦躁肆怒,有无法遏制的气焰从骨头缝里烧出来。

凛然地盯了一眼周昙,冷笑道,“你去回了卫嫔,若她想搬出翊宸宫,再降级一等,便尽管去闹!朕给予她权位不是她拿来胁令朕的工具,让她自己好生琢磨着,好自为之!”

周昙脸扭起,唯唯诺诺两声,不敢再劝,赶忙去了。

一时四下都安静下来,静到殿外冬雪落地有声。

景鸾辞若有所思地在床边立了良久,蹙眉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躺着的人。

她睡得很沉,却好似做了噩梦紧蹙着纤秀的眉头,长长卷翘的睫毛蛾翅般覆盖在苍白的脸上,显得脸色白得透明,白得仿若要消逝了一般。

他不由伸手探了探她鼻息,尔后讽刺地一哂。

原来他竟然是如此优柔寡断的人。

这个人原本就像卫翾所说,他应该弄死她,丢到慎刑司里为私逃付出代价,可带入宫里这么长时间,他却什么都没做。

无论他怎么逃避,怎么故意在这段时间来避而不见,怎么不去思索他在她离开后疯魔的反常举动。

他都无法忽视,也无法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即便他们已渐行渐远,他们无法越过过去的沉疴芥蒂,她仍旧是他在这世上的光,是温暖所在。

她在他这里无法取代,他恨她,却也爱她。

这是最矛盾最悲哀也最无能为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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