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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又下起了雪来,却不是鹅毛大雪,仿若细沙似的夹着点点细雨落下来,打在才化了雪的琉璃瓦上,发出筛细米似的声音。

坐在静如深潭的殿阁内,耳边听来好似蚕食一样,直惹得人出神。

平王捏着白子,踟蹰了半刻,哒一声落在天元位,神色一松,这一着不至于一下子夺了局势,也不会显得让了棋,堪堪只落了半势,甚好。

含笑抬起头来,“皇兄,该你了。”

景鸾辞神色厌倦地从窗隙间回过视线,望着满盘黑白相间的棋子,微微蹙下眉头,刹那间只觉得腻烦无趣,随意落下一子。

尔后便神色邈邈地垂目望着他处。

平王本是正经严密之人,见景鸾辞今日恹恹,本是他宣的他来对弈,摆了棋后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调笑道,“皇兄怎么了?这般神思不属,魂飞天外,莫非是挂念哪位佳人不成?”

景鸾辞浅浅一抬目,幽暗的眸光凉凉地点了他一眼,修长的手指来回捏了捏棋子,丢入篓中,淡淡地道,“朕困乏了,你下去吧。”

平王汗颜,忙离座谢罪,“臣弟唐突,不知轻重妄议后廷之事,冲撞了皇上,望皇上恕罪。”

景鸾辞挥了挥手,沉眉不再理他。

周昙卷帘而出送走平王后,又轻步回来侍奉,皇帝仍对着晕眼的棋盘怔忪,他上前换了热茶,搁在案几上。

想唤一声,景鸾辞却猛地起身,掀帘朝外走。

周昙一愣,忙拿了氅衣跟上,到宫门处,面前大步流星的人却欠着风雪稍稍一顿,他终于是赶上步子,焦急地道,“皇上要去哪里,奴才先给您备轿子呀,您万金贵体,若是凉着了,可怎么是好。”

说着忙招呼他人备轿。

景鸾辞握了握拳,举目望着白茫茫一片的苍穹,浸了一会儿冷风,转头道,“不必了。”

却是又莫名其妙地回到殿阁中,心神不定地对着那还未收的棋盘,自己跟自己下起棋来。

周昙被溜了一大圈,满头满脸都还是碎雪,也不敢擦,忙不迭地去炭盆中加碳,再回身候立时,却见景鸾辞又魂不守舍地定住了。

私下不由一叹,何必如此跟别人,和自己过不去呢?罚或不罚也就一句话的事。

又眄了景鸾辞一眼,微微兀自摇了摇头,他是无根之人,也不算有全乎的七情六欲,近来是越加不懂有情之人,受情所困之人,到底想些什么了。

叹息着,景鸾辞忽而朝他望来,凝着眉心,微微一顿。

“处理了吗?”

周昙本就想着这些,躬身顺嘴道,“对宫正大人使绊子的那几个都悉数拉了下暴室,不过都是些还不知事,惯爱闲言碎语,使些小计俩的黄毛丫头,倒也没有要她们的命。”

他惯乖觉得很,虽然阮木蘅已经没在宫正司了,仍旧一口一个宫正大人,喊的殷勤。

景鸾辞冷冷一笑,“恶小亦是恶,能行小奸小恶的人,便已非善茬!留下她们的命可以,但将这些人录成名册,离宫前所有升迁都将之除名。”

周昙应是,景鸾辞沉吟着若有所思半刻,将一颗颗棋子收起,随口道,“今日来还有人欺负她么?”

“女孩儿间总要有一些暗地里攀高踩低的小动作,不过已不敢再放肆,奴才已向大嬷嬷打过招呼,让她照拂着一些,若谁再给阮大人气受,只管放开手责罚。”

景鸾辞沉静地忖度着,慢慢点了点头,眸间一时犹豫着纷繁缭乱。

周昙自然能揣摩到,低眉顺眼地直接道,“阮大人原本素来身体康健,但贬去浣衣局前才受了罪,还没痊愈,现在瞧着也不是太好,才去几日便瘦得见骨,脸盘子小得只有巴掌大,奴才瞧着都心疼得很……”

与其日日挂心,不如如实相告早点将阮木蘅弄出来,他想着,觑了一眼景鸾辞神色,多嘴一句道,“皇上,近日大雪天气阴寒,浣衣局中池水更冷,这阮大人日日泡在冰水中,做繁重的事务,这旧疾指不定熬成沉疴来,到时酝出什么疾病酿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景鸾辞目光一恍,只觉眼底发烫。

周昙胆子更大了一些,试探着道,“皇上,罚也罚了,气也气过了……不如,不如将她叫回来罢?”

景鸾辞顿了顿,心中仿若这纷纷密密落下的雪,沉寂又热闹,脑中无端地浮现着阮木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说着那句“皇上愿意卧榻之侧的人,与你离心而相背吗?”的冰冷样子,便觉得无端的气闷,愤怒,又钝痛。

她竟是对他这般厌恨,无情么?

自顾自下的棋便走步狂乱起来,猛地将棋子一摔,恼怒地道,“接回来做什么?她不是不愿意待着么?!又臭又硬的脾气,叫到跟前也只会硌人。”

周昙立时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垂首侍立。

景鸾辞发了两句脾气后,良久,又道,“你去将她唤来吧。”

她终究不是能长久做劳苦的伙计的人,前两日还好些,今天蹲了半日,就已腰膝酸软,伤口越发牵扯了疼痛。

但好在昨夜大嬷嬷将她的被褥换得松软棉厚,她得以睡了一个好觉,也养了一些精神,今日围绕着她的唇腔舌剑冷嘲热风也没了,手中的脏衣物也少了一些,对于她来说,还能勉强完成。

只不过她洗衣服实在慢,一盆衣物要花上好些功夫,眼见着其他人分内的快完成,心中不免也有些泄气,搓得越发的狠,将水都给溅了起来。

便惹得旁边的一个小姑娘挨近过来,好言好语地道,“阮大人您这般洗,反而用力过猛,衣裳洗不干净,手也会搓出皮来。”

索性捞起锦裳,撒匀了皂角示范道,“在袖子,领口,衽带处仔细搓一搓,再将衣服攒成一团揉一揉,泡一泡,便好了,这样省事省力得多。”

她灿烂一笑,甚是灵巧的双眼讨好地望向她,“不难吧?”

阮木蘅来这里后,还没有人如此对她温柔辞色,反而脸色一红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盏。”她露出细米牙,自然而然地帮她搓洗,看她不好意思,温和地道,“反正我这盆洗完了,闲着也是闲着,阮大人见识多,与我说话解解闷就行。”

话这么说,阮木蘅却是个不擅长拉家常的,一个人要走近她,要么需要长久密集的相处,要么需要死皮赖脸,前者如景鸾辞,后者如宁云涧。

两人于是沉默无言地尴尬蹲在一块儿,头并着头,肩碰着肩,闷头干活。

最终还是阿盏先打破了沉默,道,“我听说昨日宁将军来寻你,为的什么事?赐婚一事吗?”

这一句就将话题聊死,阮木蘅支支吾吾两声,索性就不应答了。

阿盏盈盈一笑,忽而凑近过来,咬着她的耳朵道,“没关系,我是宁将军安排进来的,让我照拂着大人。”

阮木蘅一惊,瞠大眼睛看她,无语凝噎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宁将军让我带话,请你不要灰心,静心等待,那件事不一定难于登天,请您务必要放宽心。”

这婆婆妈妈又谆谆的劝慰的确像宁云涧的口气,阿盏声音放得越柔越轻,“宁将军还说,让你在明日晚上戌时,见他一面,他知道若来这里,难免惹人侧目,让大人为难,所以他会在院外墙处等您。”

阿盏飞快地说完,古灵精怪地吐了吐舌头,“还好我记心好,否则传错了呢。”

阮木蘅一时柔肠百结,思绪万千,望着恳切的双眼,终究摇了摇头道,“麻烦阿盏姑娘转告宁将军,我不会去见他的。”

眼中泛起雾气,狠心道,“让他不要再为我奔走,也不要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再提赐婚一事,将军少年将才,锦绣前程还等着他,应当顾惜自己。”

那阿盏不容她多说,打断道,“这些话,阮大人还是留着亲自跟将军说吧,我可不敢传,大人知道将军的,九头牛拉不回的脾性,若我去说,他也不死心。大人您何妨去见他一面呢?”

难怪宁云涧会找她,软磨硬泡的功夫和他一脉相承,阮木蘅更加冷了眉,“不管他死不死心,你这么回就是,另再告诉他,我自有我的出路,也自有我的生存方式,让他不要瞎操心。”

废话不再与她多说,越说也是越缠,说完就起身到外头来。

阿盏想拉住她,又恐于被人注目,迟疑一会儿悻悻作罢。

寒幽幽的天气,只有轻轻的落雪空灵的漂浮下来,是没有穷工极丽的殿阁和花园的浣衣局唯一美丽的景致。

阮木蘅搓着手呵着气看着,通向各洗衣烘衣房的院落里,有洗衣女冒着雪捧着衣往来相走,大嬷嬷从院门入内,训斥了一个手脚不利索的宫女,转头向她,抱着些许谄媚的笑意向她走来。

阮木蘅原本想赶紧回去,免得被骂,一见她后面的人,便止步了。

周昙粉脸漾开,印刻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笑得一团和气地道,“宫正大人,皇上请你去宣和宫呢。”

言辞间仍旧是对她一如既往的恭敬,阮木蘅稍微的怔愣后,淡淡地道,“为的什么事呢?”

周昙但笑不言,也不十分把握得了皇上是否为了赦恕她,只避开道,“轿子就停在外头了,大人快些随我去罢。”

阮木蘅神光幽淡而冷,漫然地道,“烦请公公回了皇上,我还有活计要忙,不方便去呢。”

周昙一时猛地哑口,笑容僵在脸上,咳嗽一声道,“阮大人怪会开玩笑的,这大不敬的话,老奴就当做雪化了,您还是赶快上轿吧,皇上等急了又要朝我发脾气了,您行行好,心疼心疼老奴跑这么远罢。”

阮木蘅微微一笑,朝里面的木盆一指,“奴婢当真忙得很,若洗不完,自己受罚不说,还要连累一屋子的人被问罪呢。”

稍稍欠身,“奴婢就不恭送了,周公公慢走。”

说完干干脆脆地转身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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