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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州知州府内宅,院落深深,秋景宜人。
内宅门和客堂外严密防守着挂刀的侍卫,整肃庄严,将不大的院落盯得连只苍蝇都钻不进去。
堂内景鸾辞斜倚着椅背,姿态疏懒,修长的手慢慢地摸着一枚调兵符。
自周昙等人将他们接入隅州县衙后,他昏迷了三天,又调养了几日,今日稍为好转便召了此次救驾的诸人觐见。
“……皇上在泌阳尉府落脚后,便有多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府门外徘徊,原本微臣猜测是随扈的影卫或者千牛卫,不甚在意,可观察几日后发现,那些行迹可疑的人并非是皇上的护卫,为此微臣曾隐秘地向皇上求证过……”
堂下严修跪得周正,说到此处时,眼皮微微抬起,目视而上。
景鸾辞慢慢地回视他,那日来救驾的有两拨人。
一拨是周昙和江柏舟带领的圣驾随行护卫队,自他从泌阳出走后,周昙领人沿途随后追踪,正好碰到逃出驿站求援的江柏舟,从他处得知他们遇刺消息,调动隅州各地兵力,漫山遍野搜寻而来。
另一拨是以严修为首脑的泌阳县尉府军三千人。
江柏舟和周昙赶来,景鸾辞并不奇怪,因为驿站事发时,是江柏舟趁乱去后院放的火,既然能放火助他们逃生,去而复返,便在情理之中。
可严修……
从郢都到驿站的一路,他且走且行,有意无意留下诸多踪迹,又不知无心还是有心地将他们留在驿站……先前的种种都透着不寻常,可最终却是他领着人前来救驾……
景鸾辞仿若听而不闻地细细观摩着那枚玄铁兵符,顿了很久,哒一下将兵符放置于木桌上,笑道,
“在泌阳那日,爱卿的确委婉地问过随驾的人数多少,分布在何处,朕确实记得有此事。”
抬睫,略略扫了一眼,“接着说。”
严修颔首,“微臣担心有变,便用宁将军留给臣的调兵符,去泌阳府衙调遣了三千士兵,
以防不测,尔后等了两日却不见动作,江姑娘一事又不便耽搁,于是臣等几人只好疾驰上路,可行至半路,却听说皇上追来,且在我们下榻的驿站,又不断有异端,百来可疑的壮汉驻扎却不离去,仿若在等什么。”
他一连串说完,稳稳地顿了顿,眼色沉痛地接着道,“于是臣找由头出去,放信号给调遣来的泌阳三千士兵,以希能救得圣上,可惜臣还是晚了一步……”
说着猛地叩下去,方脸虎目中尽是自责,“微臣护驾不利,请皇上责罚。”
景鸾辞轻若羽毛地扫向他,与他言辞恳切相比,他始终面上淡淡的,好似在细细地掂量,又好似全盘相信。
严修的说辞与其行为丝丝入扣,又有证人证据相佐,再领着大队人马出现,交上调兵符表明忠心时,似乎完全洗清了所有嫌疑,妥帖地解释了在驿站时滞留乃至消失的种种不合理表现。
景鸾辞微微一笑,抬手道,“连护卫都无法察觉之事,严将军却能未雨绸缪,为朕之安危奔走,如此忠心,朕岂有怪罪之理?!”
他说的平淡无奇,既无感激,也无怀疑,三两言便按过此事不提,思忖了一会儿,慢慢地问,“严将军以为,此次谋划行刺的幕后主使是谁?”
严修闻言当下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高举过头顶说,“我与周公公等人沿路追踪皇上和娘娘行踪时,从多个暴毙的黑衣人身上搜得这匕首,观摩之,是,是……平王府中兵器。”
景鸾辞略微飘了一眼,那匕首和他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样,随意地接过递给周昙,蹙眉凝思了一会儿,道了一句“知道了”,便再也没其他话语,打发了严修出去。
严修走后,他却久久不语,端着一杯冷茶久久地凝视,半晌侧目向周昙道,“你怎么看?”
周昙心思活络,自然知道他问什么,但要怎么答却是一门学问,避重就轻地道,“故意掩人耳目暗中行刺,却带着表明身份的兵器,老奴觉得此种行为甚是不可思议,不知是百密一疏出了纰漏,还是故意为之?”
景鸾辞冷笑一声,接着逼问,“何为故意?”
周昙心咯噔了一下,不敢再打机锋,也不敢将话说明白,砰地跪下来伏地,“老奴妄言朝政,请皇上恕罪。”
景鸾辞凛然一哼,也不再为难他。
事实已很清楚,平王没有愚蠢到自揭其面,那么就只有一种说法,一种是宁云涧主使却嫁祸给平王,另一种是宁云涧和平王合谋,事发后激流快退,翻云覆雨间将暗杀做成营救,尔后嫁祸给平王。
不论哪一种,其心都可诛,不论哪一种,平王和宁云涧都不可信了!
周昙暗擦了一把冷汗,唯唯诺诺地建言道,“皇上,老奴一路加急赶来,得知皇上遇刺后,连夜送信往隅州和西河调动兵力,可这两地却迟迟没有动作,是不是……该查一查?还有泌阳……”
景鸾辞微眯眼睛,精光骤然一闪,抬起手,缓声道,“不必,动得越早反而打草惊蛇,不如等着鱼儿一个个的冒头,悉数引诱上钩,再一一收网,一网打尽。”
沉吟了少刻,继续一一过问过所有相关人物,忙碌一下午,时间已近黄昏,景鸾辞走出客堂,慢慢踱向内苑三厢房。
远远地房内有稚子撒娇嬉笑的声音,他不由停步静听,脸上遗出一些笑意,“她近来怎么样?”
周昙何等八面玲珑的人,忙应声,“回皇上,娘娘自进了知州府,从未有要离去的意思,老奴估摸着是放心不下皇上的身体,您一日不好,她必定一日要等着的。”
景鸾辞面上有些复杂,听了一会儿始终没再往前,转身离去。
三厢房内。
江风正跪伏在案桌上,有模有样地在画画,他已经对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渐渐起了一些兴趣,不过也不是喜爱正统的写字,是喜欢到处涂抹,把书上所有空白的地方涂黑,或者画一些只有他能看懂的小虫子小人物。
阮木蘅支着颐,静静地在一旁看,有时见他捏笔的姿势不对,便会出声指点,但江风纯粹为了好玩,说过便也不理。
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各式各样纸张,书本,画册,彩墨砚台……全都是景鸾辞派人送来的,还有一地的玩具,甚至外头庭院里还有一匹送给江风的小马驹。
除了这些,还有阮木蘅的,屋里柜子里的绫罗绸缎,钗头首饰,应有尽有,隔两日便有新奇的呈来供她挑选。
而她每看着人送来一次,忍不住眉头皱得越深。
这于她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无尽地取悦她们,他明明可去郢都养伤,却要在隅州,他伤已无碍可以上路,朝中大小事务都在等着他,却一日日拖延着……拖延着等她的一个答案。
他等的越久,她便越有压力,越觉得纠结拿不下主意。
回宫或者不回宫,到此刻已经不是单纯的决定。
江风身份已经暴露,如果不回宫,她在外一个人无法护住他的安全,那冲着她们来的人,绝对无法放过她,卫翾绝对无法放心有这个威胁。
景鸾辞,景鸾辞乃至某些她不确定的知情的朝臣能放任皇子在外吗?
可若回宫了,就护得住,就安稳了吗?也……不一定。
而且那意味着她和江风五年安逸的日子从此翻天覆地,不复存在,那完全违背了她的心愿,她几年的努力,她的理想,她的愿景都付之东流。
阮木蘅深深叹息,回过神,江柏舟不知何时倚着门正打量着她。
他微微一笑,施施然进来,掏出帕子将江风脸上的墨水擦干净,比她更见纠结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有做好决定?”
阮木蘅动手将木桌上的废纸展开,其上是江风画的一只四蹄朝天的小马,默默地摇了摇头。
“往往人寸步难行,是因为心系太多,牵挂太多,反而理不出头绪。”江柏舟探头将那画纸抢过去观赏,看了一会儿,压到手下,“我给你个简单的情境,如果不考虑江风,你又将如何?”
阮木蘅一呆,苦笑,“没有如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周昙已知,卫翾已知,还有更多注意到的,说不定也心知肚明……”
江柏舟将扇子合起,不住摇了摇头,“打住,我只是假设而已,你只用回答这个问题就行了,随便想一想身上不会缺斤少肉的。”
他眨了眨眼,神情很是漫不经心,“若没有江风,你是否回宫?”
阮木蘅又一怔,咬了咬唇,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我说了没有如果,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
江柏舟仍旧摇头,“你说没有如果,只是在逃避思考而已。”
他抬眼盯牢她,“从前我便觉得很奇怪,你表现得向往宁静自由,却又时时都紧绷着,自己不给自己自由,常常心事重重,思虑过多,自己给自己找烦扰,甚至你行事待人,即使在外面五年,也难脱根深蒂固的防备和拘谨,我原来以为是因为过去生活的习惯,让你一时难以适应和改变,可我错了。”
“在郢都酒楼碰到景鸾辞的那天,我忽然发现我错了。”
江柏舟看着她脸上慢慢交织起难以名状的情绪,一如那日在听雪楼他见过的一样,扯了扯嘴角,接着道,“我发现你不是在追求自由和宁静,你是在逃避,当然可能你的确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但更多的你出来是为了逃避。”
“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矛盾,即使在外了,看起来才如此沉重而抑抑。”
阮木蘅脸上慢慢失色,一双眼睛顿时睁大,像是第一次听到某件令她震惊的事情,呼吸沉了很久,摇头道,“江二公子素来很能识人察心,可我却并没有你说的复杂,请不要自作聪明,将我做古物来解……”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呢?”江柏舟打断她,声音很轻,近乎温柔,“逃避爱还是逃避恨?或者都是?”
“又为什么要逃避?”
他轻叹一声,看着她忽而奇异矛盾的眼神,“是因为不该也不想恨他,却恨他,所以逃了出来?
“还是因为过去的恨和怨无解,却仍旧止不住向他的心,所以逃避所以自愧?或者,是一次次的失望后,不敢再信,不敢信宫里的人心,移情别恋喜新厌旧这样的事看太多了,宫里吃人诛心,你不敢相信他,害怕面对万一孤独老死困守到死的结局,所以逃避?”
他每问一句,她就激灵一下,好似从头到脚浇下一桶寒冰,看着他的神情好似看着一个怪物,忽而有些激动地道,“不要觉得你很懂我,也不要觉得很懂我和他的事情,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连其一都不知道……”
“不错,我是不知道,不知道你们的其一,可你却从未忘记过其一,却假装自己能忘记,寻寻觅觅的找所谓的自由和宁静。”
江柏舟顺着她的话抢过,语气仍旧缓和,仿若慢慢刺破一个鼓囊囊的球。
阮木蘅猛地闭上眼,一瞬间仿若不忍促听,轻轻地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好吗?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逼迫我去回忆?只有抛弃过去,才能往前,不是吗?”
江柏舟一瞬间收敛起容色,顿了一会儿,发自深处地慨叹,“若如此简单,我大概比你要高兴,可你若继续逃避,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宁静和自由,你负重着枷锁,你永远无法真正快活,既然如此,你只能面对。”
“木蘅,只有面对,不管是面对爱还是恨,只有面对你才能知道该下什么决心,该做什么什么决定。”
他第一次叫她的本名,她却一点儿不希望他叫,那一声“木蘅”仿若一记锤猛地锤在她胸口,钝重得呼吸噎在喉咙。
等她终于从那一锤的余痛和迷惘中回过神来,江柏舟已经在之后的两日带了细软去了淮州。
阮木蘅怔怔地看着丫鬟将江柏舟住过的房间收拾干净,关紧门扉。
他走得是如此干脆,干脆到未留下一句话,好似知道她将会做什么决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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