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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傻懵懵的宝如次日早晨起来,到后院围栏处时,也不知是不是夜里睡的太好的缘故,昨儿自己买回来的那匹马,它毛色亮了许多,脖子高昂,两只水潞潞的大眼睛扑扇着,腿长腰劲,一瞧就是个千里马的良驹坯子。
她自秦州骑来的那匹小母驴,毛色水亮亮,眼儿吊梢,忽而自马驹颈下而过,善目望着她。
宝如心说,这下可好,我的小母驴终于有伴儿了。
春三月恰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宝如和张氏两个连着在和市上转了两天,还未找到好做的卖买,恰这日一众秦州的举子们提议要往草堂寺去上香。
季明德瞧着宝如也想出去逛逛,遂用那小马驹载着宝如,要带她到寺里上柱香去。
草堂寺离长安还有些路程,一群人赶早出发,沿路赏赏长安风光,到草堂寺的时候,天已近午了。
今日同来的还有李纯孝的女儿李远方,她亦骑着头驴,本就是黑俏俏的小脸蛋儿,因为怕晒的更黑,还特意戴了方幂篱在头上。
草堂寺外停着好几架大马车,拴马桩上亦拴了满满的马与驴骡。
宝如远远瞧着一辆宝蓝色顶盖,朱红云纹饰栏的马车,一眼便瞧出这是尹玉卿的马车,再看旁边一架鎏金饰围栏的,是荣王府老太妃常趁的一辆,便知荣王府一府的妇人们,今日大约也在这寺中上香了。
到了长安就总要碰见熟人,荣王府的是贵眷,便来,也是停在旁边的逍遥园中吃茶,与方丈聊天,老太妃若要拜佛,提前半个时辰整府草堂寺都要封禁,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的。既山门开着,显然老太妃还未出来礼佛。
宝如不欲正面撞上她们,想趁此早点上柱香,好回长安,遂拉了李远芳的手便进了寺门,要往各处都上柱香,磕个头去。
恰如宝如所猜,高宗皇帝身边如今唯一健在的太妃,荣亲王李代瑁的生母李太妃就在逍遥园中。
园中一片十余里的竹林如今已经返青,昨夜一场新雨,竹叶滴水,林深幽静,空气中淡淡一股青草香气,闻之叫人神清气旷。
老太妃柱着龙杖走在石径上,指着一处破土鲜嫩之处道:“悠容,那地方必有竹笋。你去吩咐一声,叫厨子今日炒盘鲜笋来,我也尝个鲜味儿?”
李悠容回头看了跟在身后的尹玉卿一眼,笑道:“嫂子,祖母想吃鲜笋了,你去跟今儿随咱们来的厨子说一声去。“
尹玉卿亦是笑应,转身出了竹林,自己也不与那等和尚们打招呼,使个身边的婆子,去说这事儿了。
李太妃扶着孙女,兴致勃勃的在竹林里逛着,给李悠容讲自己当年在宫里时,陪高宗皇帝来草堂寺礼佛的旧事。
她比高宗皇帝小整整二十岁,高宗在世时颇为宠她,一度曾想封为继后的。她聪明理智,不肯惹先帝李代烨厌憎,在高宗死后出了宫,住在儿子李代瑁的王府里含饴弄孙,过的很是快活自在。
说起高宗皇帝对于自己的宠爱,三天三夜李太妃也说不完。
李悠容早都听的耳朵起茧子了,抬头忽见去路上堵着两个妇人,穿的还颇为华贵,只是瞧着面生,正在思索这是那家的夫人,便见那个年老的,穿着件丁香色蜀锦面褙子的妇人两腿一屈,就跪到了地上。
李太妃正说的乐呵着呢,远远瞧见有个妇人跪了,止步在她面前,转而去看李悠容:“悠容,这是那家的夫人?”
跪着的恰是季明德的生母朱氏。她重重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道:“娘娘,是罪奴云儿,云儿无颜,出逃二十年,来向您请罪了!”
老太妃往后退了两步,一双昏浊老眼细细打量,到底身边用过的人太多,认不出面前这老妇是谁,正准备喊人来赶,便见朱氏膝行两步爬到了她脚边,手指上自己的唇,道:“娘娘,我是给你守佛堂的云儿啊,您不认得奴婢,总该认得奴婢这张嘴。”
朱氏的唇刚刚新缝合过,一条仿佛蜈蚣般的新疤占据整个人中。老太妃看了半天,对上朱氏一双眼睛,愈老而亮,明亮犹如宝石,她忽而忆及二十年前自己还在宫里时,佛堂里侍奉的个丫头来。
那丫头生来是个豁唇,大约父母嫌她难养,遂小襁褓一抱,扔在了草堂寺的门前。
她那日恰和高宗皇帝一起来这草堂寺上香,遂将那小丫头捡了回去,自幼儿养到大,因唇豁见不得人,一直在佛堂里替她烧香理佛的。
当时高宗皇帝还曾说过,斗米养恩,升米养仇,善心不能乱发。
果不其然,小丫头长大之后,竟然趁一已之便,勾上她唯一的儿子,弄大肚子,叫她给逼着跳进了皇宫里的东海池。
跳池必定要淹死,可过后却未凫出尸体来。多少年,这是老太妃心头一重病。
老太妃使劲抓着李悠容的手,声嘶力竭吼道:“你给我走,快走,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
朱氏跪在地上,哭的上声不接下气:“娘娘,云儿当年本是赴死的,可天怜奴婢,要奴婢为您生下龙孙,请您好歹听奴婢说一句。您要责要骂,奴婢皆会受着,可您的孙子……”
老太妃何等精明的人,冷静下来,想起她跳水的时候已经有五月胎身了,堕胎药没有打下来,怕是已经生了出来。兔唇的女人,天生残缺,万一生出个同样残缺的儿女来,于李代瑁来说,更是莫大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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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柱着龙杖,回头对李悠容说:“悠容,去厨房吩咐一声,就说我老了,克化不动硬食,那鲜笋要用油焖软了才行。”
李悠容一听孙子的话儿,心早暗疑到了老爹的风流情债上,笑着应了一声,似是走了,转身却从另一条小道绕了回来,躲在竹林子里偷听。
老太妃自柱着龙杖往前走了几步,见有个石几,正要坐,胡兰茵连忙解了自己外套的褙子铺在上头,亲自扶老太妃坐了。
朱氏跪在那湿浸浸的青石板上,正要说话,便见老太妃龙杖一捣,喝道:“悠容,快去!”
待李悠容真的走了。她才问:“孩子可也跟你一样……”
朱氏泪往外崩着,连连摇头,伸了两根手指道:“奴婢身贱,两个孩子分毫也没有遗着奴婢的相貌,倒是与王爷生的一模一样俊,奴婢罪该万死,去年折了一个在秦州,如今只剩一个了。”
于老人来说,儿孙便是天下间最珍贵的物什。老太妃一听两个,喜的已是咧唇一笑,再听折了一个,脸立刻拉了下来,问道:“活着的那一个呢,今儿可也来了?”
胡兰茵凡事皆要拨尖,上前一步也跪在了地上,道:“祖母,我是明德家的。他今儿恰也在草堂寺敬香,若您想见,孙媳这就替你喊去。”
老太妃此时已信了七八分,挥手道:“那就快去,把他喊到碧琳宫来见我,我在那一处等着他。”
胡兰茵大喜,转身便去找季明德了。
这厢老太妃拉起朱氏,又细问起折了的那一个来。
季明义是朱氏一手带大的,比之季明德,又不知心爱多少倍。她两泡眼泪汪汪,讲他自幼何等的聪明孝顺,又跟着季白四处做生意时,何等的精明能干。
老太妃冷静下来,又只剩了五分的信。毕竟朱氏一逃就是二十年,若果真生得双胎的儿子,怎么不早早送到王府,都过去二十年了,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才送来?
她怕朱氏在外生了孩子,要谎充皇家贵子,当下也不明说,柱起拐带着朱氏回了碧琳宫。
这厢宝如和季明德两个在山门上分别,季明德跟着一众举子,要去瞻仰草堂寺的碑廊。
草堂寺有一处长达三百多尺的碑廊,保存着历代书法名家,并历代先皇们译经,书经的墨宝,秦州举子们,恰是慕名来看碑廊的。
宝如跟李远芳两个从天王殿开始烧香。宝如是逢佛必拜的,且又拜的虔诚,无论到了那一尊神像面前,皆要絮絮叨叨,恳求菩萨渡化她死在半途的祖父母和父母,并那些陪同而去的家奴们。
李远芳自打头一天见宝如,就很有些看不惯她。看不惯她闷头闷脑凡事拖季明德的后腿,也看不惯她勾搭着嫂子张氏出去做卖买。
张氏这些日子赚银子赚起了兴头,有几十两银子傍身,在家说话也敢大声了,气也粗了不少。
李远芳白日要教巷子里的七八个小姑娘读《女德》、《女诫》、《孝经》等书,还得帮张氏带她那个小丫头媛姐儿,怨气可想而知。
好容易拜完了各处菩萨,李远芳准备去看看草堂寺有名的关中八景之一,草堂烟雾。那是一口古井,名曰龙井,龙井口常年烟雾升腾,与寺中香火齐燃,直上云宵。
据传是因为这龙井中有一块巨石,石上常卧一条青龙的原因,所以才有烟雾每日蒸腾。
俩人一路儿走着,宝如不过一件素面褙子,白绫面的长裙,细骨匀肉的小腰身,太阳洒在脸上,又甜又美,娇俏可人。
李远芳五官是娇俏的,但不知为何,生得一身黑皮,是个黑美人儿。
偏宝如是个性子好的,见井台边挤的人多,怕俩人要被挤散,伸手便来挽李远芳的手:“姐姐,咱们挽着手儿走吧,否则一会儿叫人挤散,可就不好了。”
李远芳别别扭扭,叫宝如牵了手。恰对面有个妇人抱着孩子也在看井,那小丫头大约也是看这一黑一白两个妇人牵手走在一处太怪,童言无忌,竟指着叫道:“娘,快瞧快瞧,那两个姐姐好像两块豆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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