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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钊在那沙枣树下踱着步子,忽而回头,道:“季白果真去了逻些?”

季明德道:“是!”

草堂寺一场大闹之后,连居于深宫的白太后都被惊动了。尹玉钊特地从秦州找人,想查查季明德在秦州时的底细。但季墨是他同门,咬紧口牙一个字也不吐,至于他明面上的父亲季白去了何处,无人得知。

尹玉钊直觉季白也叫此厮给杀了,但就像杀王定疆一样,抓不到证据,再怎么都是抓瞎。

他盯着季明德又看了许久,递给他一纸书信道:“劳烦你明日一早入趟宫,有人想要见你。”

季明德不接那信,问道:“是谁?”

尹玉钊弹了弹信道:“拆信一看,你不就知道了?本侍卫长公务在身,就不陪季公子闲聊了,再会!”

大摇大摆出门,尹玉钊在二门上停了停,寒渗渗一双眼睛盯着李纯孝,低声对宝如说道:“李纯孝官也不做,只要清名,贼骨头一把,傲的要死,我早看他不耐烦,就该有你这么一个妇人,狠狠臊一回他的脸才对。”

宝如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见季明德一脸阴沉盯着尹玉钊,连忙捂唇,敛了满脸的笑。

尹玉钊大摇大摆迎上李纯孝,问道:“李先生觉得安生立命重要,还是修妇德更重要?”

李纯孝不好再坐着,起身道:“《程氏遗书》有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妇人失节,天下之极羞。”自然是修妇德更重要。

书呆子自有一套古书上的理论,让你明知他在狡辩,却拿他没辙。

尹玉钊气的拨刀,剑指李纯孝。李纯孝立刻昂首挺胸,亮出白亮亮的脖子,准备以身试权贵,成就自己不畏权贵的美名。

宝如上前一步,笑眯眯道:“尹侍卫长也是冲动。李先生说的也没错。我自幼读书,比谁都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但是先生,我饿死事小,明德饿死,秦州少个举子,大魏少个人材,我非是怕自己饿死,而是怕要饿死明德,才不得已抛头露面谋生的,您觉得是失节事大,还是国家失一人材事更大?”

说起这个,满院的妇人们都忍不住了。

张氏先就捂嘴:“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相公,为了这一大家口日常有开销,才奔疲于命的?”

别的妇人们皆七嘴八舌:“可不是嘛,孩子要养,丈夫要吃,我们难道不希望坐在家里绣绣花儿纺纺线,两只小脚蹦蹬蹦蹬,是为了自己才如此辛苦的吗?”

李纯孝左看右看,满院子的妇人们竟反了天,不可管束。而宝如的话,穷书本而无法反驳。老头子又气又臊,也不再多说,转身躲到后院去了。

回到自家小院,宝如劳累一日,进门便洗澡,泡在那澡缶中不肯出来。直到野狐收拾好晚饭,才穿上衣服,到正房来吃饭。

两个孩子都是秦州人,做的也是秦州风味的吃食。两碗黄花菜、木耳并肉臊子做浇头的臊子面,一碟卤牛肉、再一碟盐水花生,宝如挑着那碗面,见季明德始终眉色不展,试问道:“究竟是谁要叫你入宫?”

季明德摇头:“来信并未署名,大约得去了才知道。”

宝如道:“宫里左不过那几个人,你把信拿来我瞧瞧,谁的字儿我一眼都能认出来。”

季明德停楮,搁在碗上,两目柔柔盯着宝如。他忽而伸手,在她唇角揩着。

他指腹太燥,揩的宝如有些痒,她本是个笨的,叫季明德骗着骗着吃了许多教训,如今也变聪明了,不敢叫他更进一步,下意识一躲,季明德手指一硬,掰过她的脸:“饭吃在脸上都不知道,过来,我替你揩。”

本是对坐在正房的炕上,宝如欠身凑了过来,季明德手指在那红唇畔揩着,她半眯蒙着眼儿,像被捋着毛的猫一样定定的捱着。

“宝如……”

“唔?”

“你那黑糖,打算怎么卖?”季明德仍在她唇角揩着,一点黑浸浸的木耳沾在她唇角上,叫他拨弄着。

宝如来兴致了,掰着手指道:“黑糖既能补血排毒,还能润燥滋腑,是味珍贵的药材。京城很多药铺拿着银子都找不到它,我也不必去别家,只须把方衡找来,让宝芝堂在长安的三家药铺全用咱的黑糖,往后坐等赚银子就可,多好?”

季明德指轻揩着,定定望着宝如一脸的兴致勃勃,嘴里轻轻唔着,忽而一手掰上她的后颈,将宝如隔桌拉入怀中,扫舌舔了她唇角那点木耳,再松开,捡起筷子捞着面。

野狐和稻生两个在外面鬼笑了,宝如叫他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轻薄了一回,脑子卡了壳,本来满脑子的计划顿时消于无形,亦低头撩了筷子面,轻声道:“孩子们都在外看着呢,你怎么能这样?”

季明德笑:“他们是孩子,你就不是孩子?”她也才十五,和野狐同年,是一样大的孩子。

宝如敛了笑,亦敛了怯,淡淡道:“我是个妇人,既成了家,做了你的妻子,蒙你不弃,就得操持起这份家业来,不比他们没爹没娘没负担,没心没肺的。”

季明德仍在笑,但笑中渐渐渗着些苦意:“我分明说过,我有银子养你,也不必你养家。既做了土匪的妻子,你就得学会心甘情愿用沾着血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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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了驳李纯孝,竟拿饿死他这样的事来开玩笑。好在他活过两回,不在意名声,若是一般的男子,本不缺钱,叫妻子拿这等事开玩笑,笑他不能养家,不得气个七窍生烟。

宝如仍是轻声,一边说,一边瞧着季明德的脸色:“当初在关山里被抢,几十个仆从全部被杀,那皆是一条条的人命。

后来我大哥被方升平绑的那一回,大年初一的夜,我敲开当铺的门去当地契,和我大嫂蜕首饰凑银子,那些,便是如今你手中沾着血的银子。

明德,当初你也身不由已,这些日子也帮我良多,恩深似海,我无以为报,也就不计较当初那些事。可是你的银子,我决计不会用,我会自己挣银子养你,偿还你的恩情。”

一点一点,自打入长安之后,她仿佛脱茧而出的蝶,比他更能适应长安的生活,游刃有余的开始主宰自己的一切,记着他的仇,也记着他的恩,心里一本小帐,虽不说出来,但算的门清呢。

事实上于宝如来说,若当初在王朝宣死后跟着赵宝松远走临洮府,嫁给方衡,只要季明德不追,不寻,她就会有一份平淡,富足的生活,与长安永无干涉,也与如今的乱局永无干涉。

他非得把她拉回来,自己本就行走在刀尖上,让她也成日颤颤兢兢,危机重重。

宝如心中对此肯定颇有怨言。但他给的恩比怨深,所以她知恩图报,整日乐乐呵呵,田螺姑娘一般忙忙碌碌,要报他的恩。

季明德这辈子就没有想过放开宝如,也没有想过灰溜溜的离开长安,要么率匪起义,要么科举入仕,他要拉着宝如的手,一步步走上权力之巅,补偿她上辈子奄奄一息时,无与伦比的绝望。

宝如见季明德渐渐脸寒,也知自己惹怒了他,悄没声儿扒着那碗面,道:“我该去收拾我的黑糖了,你在这屋里温课,好不好?”

季明德唔了一声,自窗子上抽了封信递给宝如,道:“你那黑糖不能给宝芝堂,因为我这儿已经有人要了。明儿上这家药铺去谈,他会以京城最高价收你的黑糖。”

宝如接过来一看,封上书着几个大字:义德堂东家霍广义谨拜,赵娘子亲启。

义德堂?宝如转着脑瓜子想了想,这药铺大约三年前开的,东家财力雄厚,如今在京城已经可以跟宝芝堂相抗衡,若是供给他家,也不愁黑糖没有销路。

她捧着一份信,乐滋滋的走了。

荣亲王府。

头天夜里老太妃兴兴冲冲跟儿子说了季明德的事儿,本以为儿子凭空多出个已成年的儿子来也会高兴,谁知他竟听也不听就拂袖而去。

荣王妃是个爱思滤的性子,凡事操心太过,稍有点风吹草动都十天半月睡不着觉,平白多出个比她儿子还大一岁的长子来,老太妃怕她先受不了,所以如今阖府之中还瞒着。

但想要认回孙子的心急不可捺,老太妃至夜等不到儿子来见自己,遂龙杖一柱,叫两个小丫头扶着,往外书房去了。

李代瑁不论私下品性如何,在府中规矩极其森严。外书房清一色的小厮,连个丫头都没有,更不用说夜里陪伴的通房。

他听说小皇帝忽而发烧,正准备入宫去探,恰迎门撞上老娘。

老太妃追着儿子匆匆道:“两个孩子长到二十岁没有见过亲爹,如今一个年纪青青没了,只剩下一个,你不认儿子,我可得认孙子。那孩子必须接回府,这没得商量。”

灯火摇曳的院子里,两排侍卫从房廊下脚步踏踏,整队在李代瑁身后,随时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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