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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罢香,僧人依旧在颂经,英王妃带着诸世家夫人们退进了逍遥园。季明德打过李少瑜的那地方,青竹蔚蔚成林,英王妃扶着宝如,抽抽啼啼道:“先搭上个女儿,再搭上个儿子,我们两口子,为了皇家付出的也真真儿是够多了。”
宝如低声安慰道:“菩萨保佑,他们都会回来的。”
英王妃点着头,因李悠悠与宝如交好,格外多说了几句。
李少廷的未婚妻阮晴一直跟在后面,两手拳在胸口,不停的给英王妃使着眼色。英王妃是个傻的,待阮晴都快挤出针眼儿来了,才想起件事儿来,揉着宝如道:“白马寺的主持怀屿不是你舅舅么?阮晴说今天他恰在这寺里抄经,据说他的平安符是两京最灵的,只是轻易不肯给人。晴儿想给自家娘求一个,你带她去求一个,可好?”
阮晴已经搓着手凑上来了,笑的甜咪咪的:“宝如姐姐,怀屿法师如今就在藏经阁,可他不肯见我。这你可一定得帮我。”
宝如不好拒绝,回头看苦豆儿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而阮晴与她自幼又格外的交好,遂带着阮晴一径往藏书阁而去。
藏经楼是草堂寺最高的建筑,带阁楼有五层高。至楼下,宝如见阮晴忽而提裙一跳,苦豆儿不慎一踩,竟是溅了一脚的泥水。
原来一块砖松了,下面积着水,阮晴跳过去,自然溅不着,苦豆儿不知究里,当然就溅了一脚。
她止步,笑道:“阮妹妹昨儿必定也来过这寺里,是不是?”
阮晴回头,脸上挂着丝不自然的笑:“姐姐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长安连着半个月,就前天夜里下过雨。砖叫人踩松了,下面有没有水,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唯有走过的人,知道那块砖下积着污水,才会格外在意,跳过去。
若昨天不来一回,怎知一条路上,就那块砖是被踩松的,下面积着水?
阮晴亦笑:“太妃娘娘给寺里捐了尊鎏金佛像,此事恰由我父亲督办,昨儿我也就跟着来了。”
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阮晴这解释却加深了宝如的猜疑。
她整日替老太妃拨算盘记帐,知道那尊佛像,早在端午节的时候就进藏经阁了。若果真怀屿在此,以他清冷古板的性子,阮晴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进得了藏经楼?
宝如站在原地笑着,忽而转身,对苦豆儿说道:“快跑!“
她提起裙子,转身便往西侧角门上跑,苦豆儿亦是紧随其后。
阮晴自幼与宝如熟识,从未见她这般鲁莽行事。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明白宝如这是逃了,转身进藏经阁,不一会儿,自藏经阁中涌出一群人来,照着西侧角门就追。
宝如至角门上,那一侧也有人涌了进来。她于这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眼看前后皆是人,拐角却是上了旗楼的楼梯。
尹玉良腆着肚子边追边喊,指着宝如道:“贱婢,李代瑁纵着你,爷可不会给你惯毛病,这旗楼就是你的丧魂地,刘媚媚当日是怎么死的,爷今儿也得让你怎么死。”
他带的是齐国府的家丁们,乌鸦一般瞬间包围了整座旗楼,见阮晴还在那儿愣着,回头道:“机会来了,快去,将满长安城的贵妇们都叫来,你姐夫就是这么个名声,姐夫都不怕,你还怕?”
阮晴两腿颤着,忽而仰头,对着宝如叫道:“宝如姐姐,对不起,我姐夫就这样的人,他拿我二姐姐逼我,我也没办法。”
她二姐姐阮芷,是尹玉良的填房夫人,据说自来天天叫尹玉良拖起来就揍的。
尹玉良见阮晴还不肯走,搡了一把道:“爷当日在荣亲王府受的侮辱,比这更惨一万倍,再不去,爷今儿回家就生生打死阮芷那个贱人!”
阮晴哇的一声哭,一步三回头看着旗楼上目光冷冷的宝如,连连摇头道:“对不起,对不起!”
尹玉良刚想上楼,忽而自旗楼上的箭垛中一支冷箭射来,他愣了愣,再往前一步,噗的一声,铁矢穿脚掌而入,直接将他钉死在砖地上。尹玉良疼的杀猪一般嚎叫,扬手道:“都上去给爷看看,是谁在上面乱放箭,敢拦爷的人,不要命了他?”
和尚们的颂经声中,青天白日的庙宇之中,旗楼上每个箭垛之中同时伸出来两柄青铜弩,黑洞洞的垛孔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见有人还敢上前一步,随即一支冷矢直接穿膛,血溅五尺。
“爷,怎么办?”一人问道。
尹玉良站在地上一动不能动,铁矢穿肉,血往外涌着,他忽而一声嚎:“把这铁矢给爷弄走,没看见爷快要死了吗?”
生铁矢,一个冒失家丁试着想要去拨,略一动,疼的尹玉良仰天一声嚎。家丁们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怎么办。
一个胆子大些的一把将铁矢拨了出来,血随即喷涌,尹玉良软倒在家丁们怀中,欲抱抱不到那只胖脚,可十指连心,脚伤疼到他发毛倒竖,眼皮都泛着麻。
他不停的尖嚎:“改日再杀赵宝如这个贱婢,先带爷去看爷的脚!爷的脚要废了,爷的脚!”
家丁们抬头,黑幽幽的箭垛,冷冰冰的铁矢,只凭那些铁矢便可判断,上面至少不下五十人。
他们也不敢久留,连抬带拖,拉着尹玉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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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楼上,目送尹玉良离开,尹玉钊转头,问宝如:“当日在上东阁的竹林里揍他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宝如默了片刻,道:“是我大意了,方才见人多,就没把我的两个小子叫进来。”
尹玉钊挥手,召了个叫人反剪着的中年婆子进来。
这婆子迎门便跪,嚎道:“大人,万事与老奴无关,是尹玉良逼老奴的。”
尹玉钊指着这头发乱蓬蓬的婆子道:“你以为那两个小子跟进来就能保得了你?便你那两个小厮寸步不离,也没有用。
尹玉良或者不会在寺院内动手,但这婆子会在外面兜售麦芽糖,你极爱吃那东西的吧?以你的心性,回程自然会大家一起吃着麦芽糖,乐乐呵呵儿的。
可你不知道,那些麦芽糖足以毒翻你和你身边这几个傻丫头,傻小子,到时候,你仍逃不脱他的毒手。”
防不胜防的毒辣,前后皆是算计。
宝如刚转身欲走。尹玉钊忽而声柔:“但长安城只要有我在,尹玉良这样的死狗,就动不得你。”
行至宝如身边,他低声道:“走吧,我护送你回长安。谁知道半路上,穷凶极恶的尹玉良还有没有什么防不胜防的招数?”
宝如也不知道尹玉钊是怎么跟英王妃等诸人交待的,只怕还会有意外,遂也不再出去打招呼,直接上了尹玉钊备在后门上的车驾,带着苦豆儿一起,由尹玉钊护送着回长安。
回程马蹄拂拂,尹玉钊额头上束着石青色绣金边抹额,胸前牡丹怒艳,一脸冷寒,默默走在马侧。
“嫂子,我记得画里的二郎神才戴抹额,尹侍卫长这打扮,瞧着像不像二郎神?”苦豆儿忽而悄声说道。
宝如是知道的,他额头正中叫她一棒子砸破了皮,若留疤,可不就成了个二郎神。她道:“不可私下笑人之缺,快快闭嘴。”
苦豆儿笑着缩回了脑袋。尹玉钊远远递了只油纸包进来,道:“这才是正经的蜜酒沙枣,尝尝味道如何?”
宝如接了过来,打开。这是大果沙枣,比李纯孝家的沙枣至少大了一圈,闻之一股酒香,咬开,里面是去了核的,嵌着圆圆一疙瘩乳酪。奶香、蜜香伴着酒香顿时覆盖舌尖,这才是宝如小时候吃过的蜜枣,相比之,她蒸的蜜枣只不过入了个门而已。
“好吃,果真好吃。”宝如赞道。
“我小时候,她就常常蒸这样的枣给我吃。顶饱又御寒,冬天里只要吃上一小碗,便跑上整整一天都不会饿。”尹玉钊难得不怒,语调平和。那个她,当是同罗绮。
宝如于同罗绮的爱,远远不及嫡母顾氏,便同罗绮死,有赵放一府人的噩耗在前,她的心其实已经麻木了,激不起更多的涟漪来。
所以她会烧掉同罗绮写的信,便尹玉钊一步步诱着,她也不肯去探究的更深。
尹玉钊这一点点的,算是在带着她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母。
她吃了枚枣,将油纸包递给苦豆儿,探头出窗子,问道:“她走的时候,你多大?”
尹玉钊道:“五岁。”
他又道:“其实三岁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她被她爹卖给日月山的城主,城主的王府离我们家有五里路远,我每天早晨跑去看她,在围场外看她和别的女奴一起挤奶,酿酸奶,蒸点心。每每太阳落山,她便要赶我回去,因为怕狼会吃掉我。”
烈阳当空,宝如觉得尹玉钊眼里好像有泪,一个没有血缘的姐姐而已,他似乎格外爱她,说起同罗绮的口吻,就像在说自己的母亲,或者爱人。
宝如顺着话儿问道:“那你可曾遇到过狼?”
尹玉钊一笑:“遇到过,还差点叫狼扯断了腿。然后,我就留下来了。王府的棚舍里自然不会要我。草原上夜凉,我们铺着羊毛毡,就睡在羊栏里,她怕我冷,总让我趴在她身上睡,早晨起来一抖落,衣服里满满的小虫子往下落着。”
他到尹府的时候,似乎是六岁。这么说的话,离开同罗绮一年后,他就到长安了。
“出发的那一天,王爷赐她绸衣,赐她珍珠玛瑙挂饰,胭脂水粉将她妆扮的,美的就像八月间的油菜花一样。我混身脏兮兮的,不敢抱她的裙子,然后不停的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指着遥远的雪山说,我的孩子,等雪山之巅的冰雪融化的那一日,我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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