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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玉钊端着盏灯,笑着摇头:“赵宝如,我不敢招惹李代瑁,也不敢逆白凤的鳞,不过一条夹缝中求生存的丧家之犬而已,外面纷纷扰扰与我无关,本来今日你不该来的,既来了,就好好听我说会儿话。

你听我讲同罗绮的故事,待我讲完,便你有任何问题,我再耐心答你,好不好?”

他转身,自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个包裹下来,揭开,取了件婴儿的小衣出来,笑问宝如:“可认得这件衣服?”

大概是月子里小孩才能穿的衣服,宝如看了半晌,辩不出所以然,于是摇头。

尹玉钊又从包裹里翻出只小小的锦囊来,打开,里面是几嘬淡黄色的柔发,当是胎毛。带着股子淡淡的甜香。

宝如莫名觉得有些不适,仍旧摇头。

他于是又掏了只小锦囊出来,倒了几枚淡黄色的小牙齿出来,再问:“你可认识?”

宝如一把遮上包袱,抑着恶心道:“胎衣胎毛,还有乳牙,每个孩子都会有,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尹玉钊一脸恨其不争的怒意,将那几枚牙齿砸在锦囊上:“赵府抄家的时候,本侍卫长问同罗绮,她想要什么东西。她不要金银,不要自由,只要这些。这是你襁褓中的衣服,你小时候剪掉的头发,掉落的乳牙,她一丁一点,悉心收集,出发往岭南的路上,怀中便抱着这样一只包裹。”

宝如于是重新捡起锦囊,拈起小牙齿。她记得自己所有褪下来的牙,全遵祖母之命,扔到了瓦檐上,这一枚枚,难道是同罗绮自己后来又收集的?

“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而你,没有给过她一丝一毫的爱与思念,她死了,你明知仇家是谁,却只知道一味的躲避,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尹玉钊咬牙切齿,见宝如要去触那小衣,一把将她的手抚开:“瞧你此刻的神情,全然无动于衷,你怎能配的上她那般深沉的爱?”

他越离越近,闷热狭窄的小屋子里,遍身浓浓的苏合香,清凉,又让人恶心。

至于同罗绮,宝如幼时见她见的并不多。

她是妾,宝如是记在嫡妻名下的女儿,为防别人多舌,赵秉义也甚少带她去见她。

比之同罗绮,段氏的死更叫宝如悲伤。同是母,一个生恩,一个养恩,但毕竟是在膝下盘桓过的那个,宝如心里最牵挂。

她当然知道同罗绮爱她,可她不知道她离开家的时候,连自由都不要,只要她的乳牙和小衣,胎毛。

身为生母,直知今日,同罗绮才在宝如心中有了个具体的形象。

“每每来看我,她总在和我说你,说你又长高了,说你有多聪明。而我,这个叫她丢掉的孩子,自她丢掉那日,所有的爱一并割断,便相见,也不过责任而已。

而你全然不知道自己过的有多幸福,几番害我,看我叫尹继业绑着,还捧只红薯给我。”

宝如道:“你并非她的异母弟弟,你是她的孩子,你是她生的。“他是她的同母哥哥。

尹玉钊一样样往包袱里收着东西,两手轻颤:“她生我的那年,才十四岁,是叫人强暴,才生的我。我被她父亲丢掉,又叫她几番捡回来。

她无论去做什么,总用背褛将我绑在背上,闲时便解下来,吃她的乳/汁,忙时,无论她做什么,我都在她背上。”

这就难怪了,大十岁的少年,对所有人不苟言笑,但也从不招惹人的。却每每对她恶语向相,还曾差点咬断她的手指。

原来他是叫同罗绮抛弃的那个孩子,他拿她是当作仇人的。

宝如柔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都说过,她是被卖给城主的,她并不想抛弃你,但她也不由自主啊,更何况你后来不是到长安了吗,你们还是相见了。你在尹府做世子,她在赵府,我爹待她很好的。”

尹玉钊冷笑:“你以为所有的人家,都像你们赵府一样门户森严,宅第清净?”

尹家当初还有老夫人,还有夫人,所有人都怀疑他的血统。而尹继业,只当他是一条好狗。

五六岁的小孩子,全凭着再见母亲,再找回自己曾经那幸福生活的希望,在尹继业面前耍猴献宝,挖空心思讨他欢心。

多少次被毒打,暗害,他都挺了过来。盼望着同罗绮能从赵家出来,和他远走。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她不叫男人欺负,可以给她很好的生活。

他一回回的哭求,她一回回的软言搪塞,直到她怀了身孕,尹玉钊才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她不止是给人作妾,她爱上了赵秉义,把原本给他的爱,全给了赵秉义和宝如。

他曾和她相依为命,在她被卖给城主的那两年中,他两条小短腿,每天七八里路,跑着去看她,站在木栏外看到她瘦瘦的身影出现,满月似的圆圆的脸,勾唇笑着,管事在训话,她在给他抛媚眼儿,他心里是那样的欢快雀跃。

管事的皮鞭抡过来,他在木栏外吓的嚎啕大哭,拼命的想去抓那管事的腿,想阻止他,可那是城主家的地盘,他走不进去。

后来,她跟着管事躲了几回牛棚,管事的才肯接纳他,放他进那座木栏。他一直明白的。从出生到五岁,那五年,她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养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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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辛苦一天,俩人铺着毯子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羊儿在旁边咩咩叫着,他吸吮着她的乳汁,听她哼着甜甜的歌儿,趴在她身上沉沉的睡着,她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是他所有的一切。

他多希望她能生的丑一点,老一点,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男人想要欺负她,占有她,一个个拉着她睡牛棚。可她叫风吹日晒着,劳作着,依旧比城主家养在高高的城堡中的娇小姐生的更美。

美貌对于一个贫穷的女子来说,便是无尽的灾难。

曾经那样相依为命过的人,说弃就弃,走了便不会回来。他发了疯的想念她,想追到长安去,恰见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要去找尹继业认亲,他遂一路跟着,讨饭到凉州大都督府。

半路上那俩人死了,他却活了下来,记下那孩子的一套说辞,跑去找尹继业认亲。

追着尹继业认亲的孩子那么多,尹继业唯独收了他。

在长安,他等了整整二十年,想借赵家倒台的时机放了她,带她一起走,她不肯,只要赵宝如的小衣胎牙,要陪赵秉义一同赴死。

他一生的追求,一生的挚爱,她全给了赵宝如,可她没心没肺,全然不知道自己无视的,是多么珍贵的一份爱。

宝如柔声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的。”

现在想想,同是一母的孩子,她是只被全家人宠爱着的小花蝴蝶,不知人间疾苦,他却小小年纪遍尝苦难,看到她,当然会恨了。偏她几番与尹玉卿交手,都差点害死他。

宝如才初初怀孕,其实还不到孕吐的时候,但这窄屋子里太闷热了,那股子苏合香的清凉之气,让她无比恶心,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晕过去。

“我要出去。”宝如抓过尹玉钊的手腕,撕撸着自己的窄衽道:“再不出去吸点凉气,我就要吐了。”

烛台加高了这屋子里的温度,越发的闷热,尹玉钊端过灯台,看着宝如脸上淡淡的胭脂,脂胭遮盖了原本的肤色,看不出来她是在假装,还是真的难受。

他怕她只是要逃避,柔声道:“终归一切都会结束的,李代瑁此刻在延嘉殿中,与李代圣手足相残。待李代圣手刃了他,我再出去收拾残局。

天下依旧姓李,可李代瑁会死。”

季明德今天是去草堂寺了,进不得这重宫阙,便奈何不得。

尹玉钊瞧着宝如容色稍缓,又道:“现在,让我给你讲一讲她从岭南到凉州,一路都经历了些什么,好不好?

到那时,你就知道为何李代瑁父子,都为何该死了……”

宝如早晨吃的东西并不多,此时满腔酸水欲涌,恰尹玉钊的手伸过来,一个没止住,哇的一声,宝如吐了尹玉钊满手。

尹玉钊目瞪口呆,一只手停在半途。

“对不起!”宝如慌的掏了帕子出来,刚欲替他擦拭,不想苦水冲喉,又是一口喷腔而出,这一回直接喷到了尹玉钊的前胸。

纯白色的禁军侍卫蟒袍,宝蓝面团蟒花补,她一腔酸水,就喷在那蟒蛇大张的嘴巴上,恰似龙涎,两边而流,瞧着无比的滑稽。

分明情势危急,不知为何,宝如竟莫名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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