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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渐渐看起了兴致,便锣鼓笙箫皆跟上,小花旦满台乱窜的闹着,花蝴蝶一般。
一会儿司马光的丈人丈母娘上场了,一会儿爹娘哥哥来了,齐齐儿的劝着,叹着,念唱作打起来,人人都有一套说辞。
司马光据理力争,张氏哭天抢地,宝如也不觉得烦躁,眼瞧那司马光叫夫人逼到无可奈何,气的吹胡子乍眼,竟忍不住大笑起来。
戏院大门上贴着歇业一天四个醒目的大字,浆糊都还未干。门上并不上锁,是从里面闩上的。像牡丹坊这种戏院,经常会这样,比如齐国公尹继业还朝,带上几个小妾一起听戏,就会勒令戏院闭门谢客。
二进的大门敞着,亦空无一人,西斜的日光照着围墙,影子投落在地上,为了不挡视线,院子里连颗树都没有的,一切皆是哑然,唯有念唱之声隐隐,这是院子里面的小戏楼里有人在听戏。
尹玉钊微服而来,竹叶青的素面袍子,两道过分英挺的眉,下面一双深目仿似古井,站在正门上良久,回头,长街上人来人往,却不见去义德堂跟踪季明德的人回来。
显然,让宝如自己听戏之后,季明德抽身,是去义德堂处理杂务了。
他是听秋瞳说的,说宝如在荣亲王府过的不顺心,季明德今天包了整座牡丹坊,叫宝如亲自点戏,听戏,好好儿开怀一日。
他本是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也隐隐觉得其中有诈,但腿脚不由自己,命侍从们在外等待,一个人翻墙而入,就进了戏院子。
二进三面围起的看台高而森然,这种平日里闹热无比的地方,人去楼空之后,便有种各外叫人渗骨的寂静。那总是红幔深垂的大戏楼子,像只巨兽大张的嘴一般无声的矗立着。
越往里,尹玉钊就越觉得这是出空城计,恰这时,于嬉嬉嚷嚷的念唱声中,夹杂着一丝叫他无比熟悉的笑声。
这是宝如,她果真在此听戏。
尹玉钊不由往前跑了两步,心中还在琢磨一会儿进了戏楼,该怎么跟宝如搭话,哄她笑两声,也不过个傻丫头,他的妹妹而已,憨乎乎的笑,挠在他的心头,莫名的痒痒。
他像个初入爱河的毛头小子一般激动,心跳如鼓,那张多少年没有红过的脸,火辣辣的发烫。
戏楼中乐声骤然高昂,唱声也起,里面一个旦角疾声唱起,是在数落着什么,紧接着男声和上,一唱一和,紧张到喘不过气来。
迎面数支冷箭突其不备的袭来,直冲尹玉钊的胸口。耳后风声呼呼,亦是冷箭。
他暗骂一声狡诈的季明德,果真有伏兵。就地一滚,转身便要往来路跑。
戏院二重的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合上,尹玉钊抽剑打着如雨般飞来的箭矢,眼看三面环绕的戏楼上皆是弓箭手,再无处突,转身跃上了二层高的戏楼,正准备从后面突出去,才走两步,扬天一张大网漫天而下,就将他给罩了起来。
结实无比的鱼网,越收越紧,一根长剑全然无用力之处,尹玉钊左劈右砍,正挣扎着,三个土匪跳上了戏台。
季明德一袭青衫,前摆掖在腰带之中,一脸阴森森的笑,语气端地是刻薄无比:“大舅哥不在胡市上吃奶,今儿怎么进戏园子了?须知这地方只有戏子,并没有奶妈,你怕是来错了地方。”
尹玉钊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叫指头粗的鱼网勒紧,裹的喘不过气来,咬牙道:“季明德,这是长安,非是你秦州的草莽山林,本侍卫长是奉皇命来此办差,延误了时间,只怕你交待不起。”
季明德笑的极其无赖:“皇命?本官才和皇上吃完中饭,没听说有什么皇命需要侍卫长单独干的。”
他说着,忽而一脚踹上尹玉钊晃来荡去的背,恰踢在伤口上,疼的尹玉钊险险就要叫出声来。
“听说你不趴在女人身上就睡不着?”季明德说一句,踹一脚:“季某专会治这种病,今儿捆起来结结实实打一顿,打到半死,回去你就能睡得着了。”
宝如隔三差五往四夷馆跑,季明德不是不知道。同母异父的哥哥,也是过了明路的。但以男人之眼,季明德早看出来宝如懵懵懂懂,尹玉钊并未安好心。
今天他包场整座戏院,当然是为了哄宝如开心,安宝如的心,但并不代表他一天就干这么一件事情。土匪么,欺人,不就专捡狠毒的来。
尹玉钊疼的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熬鹰叫鹰啄瞎了眼,本以为熬一顿打,季明德就会放了自己的。岂知季明德直打到他遍身瘫软还不肯止手,脚踏在他胸上,忽而几手错骨的功夫,便将尹玉钊的手脚并卸,将他弄成了个瘫子,好戏这才开场呢。
戏楼子里,司马光夫妻半生求子未遂,终于不抱希望,转而从其哥哥膝下过继了个孩子过来,取名叫司马康,从此,夫人张氏也就息了替司马光纳妾的心。
襁褓中的孩子被抱来了,张氏半生求子,欢喜不能自抑,颤着两手自丫环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中颠了两颠,见孩子不哭,问司马光:“夫君,这孩子他怎的不哭呢?”
哇的一声,是个男子装小儿哭的声音。
台下的宝如乐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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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的张氏哎哟一声,抱着个假襁褓道:“我的儿,可算会哭了,再哭两声叫娘听听。”
又是哇的一声,确实是在哭,声音无比难听,又还有几分熟悉。宝如直接乐的笑出眼泪来。
隔着一重大幕,尹玉钊叫三个土匪压着,正在学孩子哭,只要那张氏摇一下襁褓,野狐就在他背上的伤口处捣一拳,疼到撕心裂肺。
尹玉钊一生能屈能伸,但还从未受过这样大的侮辱,咬牙不肯哭,外面的张氏便直抖襁褓。
季明德掀了半片幕,单负一手,正在看宝如,见尹玉钊不肯哭,语气轻蔑:“野狐,他再不肯学孩子哭,就此弄死。”
尹玉钊哇哇哭了两声,一张俊脸抽搐成团,咬牙道:“土匪,你要果真有种,就杀了尹某试试。”
季明德看宝如笑的前仰后合,自然也开心,头也不回:“就你,死了也不过护城河的水沟里多一条死狗,你以为会有人追究你的死,为你报仇?”
尹玉钊闭了闭眼,终于在再一回戏台上的俩人逗孩子时,主动哇哇哭了起来。
贱比一条狗命,若死,也许唯有宝如会掉两滴眼泪,除此之外,世人果真当他是条狗的。
……
季明德欺负完尹玉钊,命野狐和稻生将他扔出去,这才自稻生手中接过自己那宝蓝色的官袍匆匆套上,在院子里的铜缸中细细净过手,待呼吸平稳,才自前门进了戏楼子。
戏台上的两夫妻,从少年到老年,从为了孩子而争执,到古稀之年两白头,幕开幕合,岁月就那么不经意的流逝,也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最后一幕,是司马光俩夫妻在洛阳城携手看花灯,白发苍苍,相互依偎。
张夫人道:“终此一生,我最遗憾的事,是没能给你留个后。”
司马光笑呵呵:“夫人有所不知,终此一生,我的幸事,便是你没给我纳个妾。须知,世间男人千千万,并不是人人的理想智趣,都在于床榻之上,传宗接代。人一生若能活好自己,便是最大的幸事,儿孙是福亦是缘,有之当然好,没有也不必怨。有你相携,我这一生便无子,也全无遗憾。”
不过短短几句话,白发苍苍的老夫老妻,在花灯相映下渐走渐远,所有的乐师全退了,唯剩一个老朽,手中一把古琴,慢悠悠弹起了平沙落雁调。
这曲子平静中带着慷慨悲壮的涌动,旋律起伏,绵延不断,似秋风吹落黄叶的悲壮,又有壮志未酬的不甘,可调子渐回,又是晚风夕阳的宁静。
戏台上白发苍苍的俩夫妻走的极慢,叫宝如想到自己和季明德,若也能如此依偎到老,便老,便死,都不重要。
她本是在笑的,却笑了两眼的泪花,忽而抬头,便见季明德笑温温站在不远处,她看的入迷,竟连他是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
戏散台空,大红色的帷幔紧闭,穿过红木质的地板,铺着正红色毯子的戏台对面,黑漆云母石雕着岁寒三友的大屏风前,六柱晚字不断头的罗汉床上,端坐着白衣清雅,素着一张脸的宝如。
她依旧是圆润润的脸儿,眼中泪光滟滟,还不停的哽噎着。浮世一场夫妻,从生到死,似乎没什么意思,可又无比的有趣。
温眉秀致的男子两目灼灼,望着妻子:“你瞧司马光夫妻好不好?”
宝如连连点头,泪如雨落:“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只要你不厌我,我此生此世,为你生儿育女,也绝不起什么疑心,只求你能像司马君实待妻那般待我。
我不要做什么贤妇,也不要给你主动纳妾,夫妻便是夫妻,司马君实能做到的,你也该做到。”
季明德长长嘘了口气,半躬着腰,笑出深深的酒窝:“若做不到,天打雷劈了我。”
外面的土匪们自然全都退了,待宝如自小楼里出来,大院中干干净净,连一根箭矢的残骸也无。
尹玉钊那顿亏算是白吃了,就算他小人到家,果真跑到宝如面前来告状,宝如又怎能信就趁着这么回子,季明德那般侮辱了一回尹玉钊?
这般想着,三个土匪跟在宝如身后,耀武扬威,笑了个开心。
王妃之死虽被压下,但长安坊间传闻依旧沸沸扬扬,许久未散。
宫中交泰殿,白太后轻轻挑着碗中的燕窝粥,望着窗外一轮明月。
宫里宫外对恃十年的那个女人终于先她而死。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打小儿就有个坏毛病,喜欢别人的好东西,比如别的姐妹的簪子,玉佩,抢过来玩几天,砸坏了,弄旧了,其实也就不新鲜了。可她就是这么个脾性,一辈子也改不了。
当初也是羡慕顾氏的丈夫生的俊朗,专情,而自己虽说因心狠手辣而稳后位,但终究李代烨太滥情,让她有苦说不出,才会没事儿便给顾氏点眼药。
顾氏和李代瑁闹的越僵,她就越高兴。
只可惜李代瑁不解风情,一辈子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至今日,李代瑁终于成了她心头剜不去,但也不敢触的一块旧伤疤。
他终究是高高山岭上那朵难以攀折的花朵,她生的太矮,穷此一生,也触不到了。非但触不到,他蔑视她,嘲笑她,手握大权,不肯放给她和她的孩子。
一袭白袍的尹玉钊进来了,腰带紧束,瘦削笔挺的身姿,跪时仿佛身体被撕裂一般,面容亦随之扭曲:“娘娘,这便是卓玛姑娘。”
白太后两眼顿时明亮,伸手,柔声道:“上来,叫哀家瞧瞧。”
尹玉钊身后是个纤姿楚楚的小姑娘,下巴格外的尖,两只圆圆的眼儿,面相很是娇美,学着尹玉钊的姿势跪了,却不说话,抿着唇只是笑。
白太后笑道:“琳夫人开粮仓,助兵器,是我们大魏皇廷的功臣,她的女儿,便封个郡主都不为过,怎么能叫季明德悄悄蒙起来不能见天日?
好孩子,说吧,你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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