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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媳妇坐在蒲团上,凉台上的日光照洒进来,半边脸呈半透明的琥珀色,笑起来还像个孩子一样。
李代瑁又道:“鸿胪寺卿阮积弹奏他血统不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在奏折中说了几句烂污匹夫,污逆畜牲之类的脏话,毕竟书生意气,便骂几句,朝堂上苛责几句也就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宝如不问,虽未笑,两只眼儿浮起淡淡的卧蚕来。
“他遣了两个土匪,趁着阮积吃醉了酒,将他扒光了,扔进西市上的牛马栏中,整整一夜,阮积大病一场,一命呜呼。”
这倒与他所说的烂污匹夫,污逆畜牲听起来很应景。
季明德的身世太过荒诞,若非他和李代瑁生的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上玉牒也没那么容易,但这于他是个很好攻击的借口。
李代瑁把儿子招回家,原本是当成一条狼狗来养的,养着养着发现他不是狼狗,而是一头猛虎,在宝如从怀胎到生产的这半年中,长安城一片鬼哭狼嚎。
有句广为传唱的话。
敢说季大爷一句不是,早报晚应,早上骂的,晚上就能得到报应。
老公公如丧考妣,宝如忍不住要笑,一只细手掩上唇,薄肩轻轻的颤抖着。
李代瑁板着脸,像书院里的老夫子,学生不听话,于是叫了家长来,告了一大通的状,结果家长茫然未顾,压根不知道自家孩子错在何处,气到七窍生烟。
宝如道:“阮积不过一根墙头草,当初说我祖父倒卖考题,人证都是他找的,到了朝堂上,那几个自称帮我父亲倒卖过考题的人,听到棍声便齐齐反案,结果不过一场笑话。
以彼之道,还施彼胜,阮积不过小人,季明德也不是君子,我倒觉得明德无大错。”
李代瑁脸色阴白,望着宝如,说不出话来。
他的性子,国要讲国法,家要讲家规。当初明知方勋和顾氏有一腿,以别的男人,提刀上去给方勋一刀都不解恨的,他还想把方勋押到大理寺去审问定罪,对待季明德的做法,自然看不惯。
李代瑁说不通宝如,只得柔声劝和:“就如同为亲王妃,要操持一府一样。若为后,就必须规劝皇位上那个人,宝如,往后记得规劝季明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凡事依法而来,你是他的妻子,不是他想打架就给他递刀的那个人,而应该是,时时提醒他凡事有量有度的那个人。”
打一棍子再递颗糖,跟李纯孝一样,李代瑁还是希望宝如能时时乖劝季明德,叫他收敛自己的匪性。
……
宝如沉默许久,问道:“明德呢?他去了何处?”
李代瑁道:“他往函谷关,少源在那儿等他,他们之间早该有一战,也该在哪儿有个了断。”
函谷关,那是老子骑青牛西行,往居延海泽隐居时经过的地方。《道德经》便是他过函谷关时留下的。
“什么了断?”宝如反问道。
李代瑁道:“或者兄弟相残,或者手足不断,争出个胜负来。他们之间,总得有一个要臣服于一个,而本王的希望,是他们谁都不必死,有一个会心甘情愿辅佐另一个。”
鉴于当日在竹林中,李少源给的那只海东青,和李少源说的那番话,宝如大约有些明白了。李少源心头有心病,自打叫季明德强压着去土蕃,再到漠北,他一直抱的,便是死在战场上的心,几番佼幸不死,别人倒没什么。李代瑁做为父亲看在眼里,岂能不痛。
他想让季明德挑开李少源的心结,挑出李少源心头的脓疮,如此来说,兄弟之间或有一战,但总归,他们将摒除成见,真正相辅相承。
一捧一贬,两个儿子,他最终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自己去调停。
站了起来,李代瑁道:“就在此刻,外面备有车驾,从地道走,然后从隔壁你们家的后门出去。”
“哪您呢?”宝如问道。
李代瑁一笑:“为父在此,要等一个人。”
宝如不明究里,下楼了。早秋八月,她抱着修齐,带着杨氏,从地道过到隔壁,门外果真有一辆马车等着,伴车的正是方升平。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每逢月末,天空只有一钩新月,呈颓势,眼看欲落。
李少源带着炎光,就等在函谷关的八陡山。
八陡山中有座子孙庙,经声颂扬,悠悠不休。炎光手中两只鸡子儿,对敲,迅速的剥开了皮,露出白嫩嫩的瓤子来,往李少源嘴里送着:“爷,多吃一点,咱们季大爷可不好杀,回回上战场,都是他救咱们的命了,小的实在有点儿怯他。”
炎光是跟着李少源上过战场的,也见识过季明德的心黑手辣,几乎要被吓破胆,提了一兜子的煮鸡子儿,不停的吃着。
子孙庙就在旁边。庙中大约只有一个和尚,一只木鱼,不停的哒哒响着。身后明月未落,东边已是一片火红,这是个晴天。
李少源手心一直在出汗,从风雪中在关山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季明德是长,他是弟弟,是一直被压着打的那个。
他曾卑微虔诚的,努力的想去爱上尹玉卿,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她的得寸进尺。她没有安全感,每天三遍逼着他说我爱你,只要少说一句,她就觉得他还爱着宝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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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的忍受不了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李代瑁会帮他休掉尹玉卿,宝如会和他破镜重圆。简直天赐良机,在他的人生灰暗,绝望,一次次求死不能后,仿如东方那抹曙光,让他有了重新活下去,抽刀一战的理由。
唯独对不起季明德,可人是什么,人跟畜牲并没有什么区别。在更愚昧的先民时期,女人和所有物品一样,就是属于厮杀中最终胜利的那一方的。
旁边子孙庙里的小和尚没完没了,木鱼催的心急,直穿耳膜。李少源道:“炎光,去,让那小和尚闭嘴。”
炎光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爷,那小和尚说今儿地藏菩萨诞辰,他这经必须得念一个昼夜。“
李少源心中烦躁,喝道:“那就把他给我杀了。”
炎光又进了子孙庙,不一会儿,庙中木鱼声戛然而止,唯剩小和尚不停的念着:现在未来天人众,吾今殷勤付嘱汝,以大神通方便度,勿令堕在诸恶趣。”
炎光道:“再不住嘴,老子一刀削了你个王八蛋。”
李少源心乱如麻,恨不能一刀将那罗罗嗦嗦的小和尚给劈了,却又忽而扬手,喝道:“绑了就好,勿要伤那和尚。”
红日在山脊上露了头,按照季明德离开的时辰,应该马上就要到了。李少源满头大汗,一颗心狂跳着。
远处一匹马疾驰而来,山中唯剩鸟雀叽喳。
来人是他派出去的探子,远远便在喝:“世子爷,计划有变,季明德言自己不来此,让您往荆紫山。”
荆紫山离此不远,大概十多公里,季明德这意思,是要把战场设在荆紫山上?
一侧是如长龙翻蛟的黄河,另一侧是荆紫山一柱凌宵的主峰,黄河浩浩,山势磅礡。李少源换了一柄银枪,扬蹄策马,不过转眼便到了荆紫山下。
忽而一声惨叫,仿佛就在眼前。
这尖叫穿透耳膜,是李少源的噩梦,这是尹玉卿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儿?是叫季明德绑的?他想拿尹玉卿要挟他?
这么说,季明德其实也早就想杀他了是不是。
荆紫山漫山遍野的花,从紫荆到槐花,再到桃花,柿花,杏花,七八月间,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各类杂花开于山野。
李少源说不上是仇恨还是激动,掌心微汗,清晨的艳阳照的他闷热到喘不过气来,索性撕了甲胄。
越往上走,山路越难行。
山间泉水淙淙,野蜂阵阵,泉声伴着嚎哭声,咒骂声,声声不停,那是尹玉卿,她离他应当不远,大概离他一百尺,时隐时现,李少源步疾些便能看到,是稻生背着她,也在爬山。
骂了一圈儿,她又开始哭,哭累了再骂。
这声音伴随着李少源爬山的路,时而清亮,时而隐约。
分明只要再快些,李少源就能追上尹玉卿,就能把她从稻生手里救出来的,可是他没有。
他也没听清尹玉卿在嚎什么,或者骂的具体是什么,他只是觉得烦躁,恨不能一刀结果了尹玉卿和季明德两个,若是那样,这世界就清静了。他将回归到从少年时就铺好的正道上去,有皇位,有宝如,可以实现自己少年时的理想。
玉皇阁就在眼前,忽而啊的一声惨叫,拖了老长老长。
这时李少源已经走到了玉皇阁正殿前的广场上,仰头便是凌宵而上的主峰,玉皇阁红砖灰瓦,大理石铺就的台阶,只要抬步,就可以跃上去。
晚霞紫的衫子,从主峰上疾速坠落,那是尹玉卿,砸在玉皇阁正殿的灰瓦脊上,砰的一声巨响,撞出个大洞来,尖叫声即止,她应当是死了。
李少源呆愣当场,血丝浮上眼眸,忽而抽剑,吼道:“季明德,你在何处,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疯了,简直疯了。
杀人比吞口口水还简单,就这样的人,因为李代瑁那点骨血,还想做皇帝。若叫季明德做了皇帝,世间将没有律法,唯有黑白,人不是生便是死,罪人没有忏悔的机会,也没有改过自心的机会,他终将杀掉所有人。
李少源疯了一样吼着:“季明德,你他妈给我滚出来,老子要与你一战。”
声音在四野回荡,唯有他的声音。稻生站在主峰上,野狐歪着脑袋,在不远处打瞌睡,用着这样的人,季明德也想一步登天,做皇帝?
简直笑话。
玉皇阁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那是季明德,青布短衫,绑腿紧裹,就站在门上。
李少源拨剑,跃步,手中蓄满了力量,长剑挥了过去。他带着满心的仇恨,跟尹玉卿一样喋喋不休:“玉卿有什么错你要杀她?你不是人,你是恶魔,你是魔鬼,你是土匪,你压根不知道,在土蕃的时候,在漠北的时候,我都是诚心实意拜你做大哥的,我拿你当哥哥一样敬仰,学习,你却这么对我,你居然敢杀玉卿,你居然敢……”
季明德手中空无一物,只躲不打,一路进玉皇阁。
李少源疯了一样,招招皆是杀招,院中花树叫他砍的乱七八糟,撞翻香槽,香灰四溢,削铁如泥的龙渊剑砍在正殿的柱子上,力道大到整座大殿都在摇晃。
抽出来再追,再打,长断削掉季明德身后的衣襟,李少源两肯赤红,怒气满满,眼看季明德被逼在墙角,横剑便刺了过去。这一剑下去,就能将季明德贯穿。
李少源狞笑着一剑刺了过去,这一刻,他的内心无比邪恶,也无比解脱,尹玉卿死了,季明德也要死了,而他不会背负杀兄的罪孽,因为他只是为了他的妻子尹玉卿复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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