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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季明德第一次见裴秀,是在今年的三月初三。

乳母抱着,穿的棉胖胖的小姑娘,脸儿细圆,粉嘟嘟的。手里牵着只纸鸢,那纸鸢并没有飞起来,从季明德身边走过,就砸在了他肩上。

跟在身旁的陈静婵语气悠悠,随口说道:“今天秀儿就整一岁了,明年这时候,她大约就可以放纸鸢了。”

三月初三,是季棠的生日。上辈子的季棠,就是在三月初三这日出生的。

季明德回头,小裴秀本是低垂着眼眸的,在那一刻抬眸,就仿佛上辈子的季棠终于睁开了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饱满的额头,毛绒绒的大眼睛,那时她还不会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当时刘进义在他身边,随口说了句:“这是裴俊府的夫人。裴俊是七年前的探花郎,少年成名,却因为赵放案受牵扯,两年前死了,真是可惜,这孩子,算是他的遗腹子呢。”

季明德当时并未说什么。

直到修齐出生的那天,季明德偶然听说裴秀生病,跟着霍广义到裴府,充做霍广义的随从,再见那孩子第二面。

从那以后,跟着霍广义给裴秀诊病,还见过三次,因他向来沉默,又还带着斗笠,除了递东西之外不会跟裴府的人聊天说话,便陈静婵在洛阳别院相见时,都没认出他来。

没想到这些全落在尹玉钊眼里,如今他居然要拿那孩子要挟他。

季明德搡开还在抽泣的陈静婵,缓缓坐到御榻边,抚上李少陵两条早没了知觉的断腿,隔着裤子一把扭到大腿根部,不过轻轻两声骨骼作响,就把这躺在床上还不肯消停的孩子的两条大腿从根部给卸了。痛到整个小腹都在抽搐,李少陵疼到撕心裂肺,梗着脖子嚎了起来。

季明德撩起黑披,转身便走,经过陈静婵身边时停了停:“放心,孩子我会给你带回来的。”

从宝如所在的阁楼上望下去,两行绿柳沿河而栽,黄鹂鸣于枝头,白鹭跃于河面,这是灞河。灞河岸边百年老柳比比皆是。

出长安城,灞桥畔的驿站,是通往陇地与潼关的第一站,所以很多人会选在此处给亲友送行。折柳相送,随口吟诗,古往今来,灞桥都是个很容易出现在诗里的名字。

远处有缓缓耸起的山包,周围是一片片新收过的粟田。那是灞陵,是汉代皇家陵阙。再往左看,水坝的右侧,是灞河校场,那是季明德兄弟曾经杀过回纥人的地方。

三天前,她和尹玉卿两个本来是叫季明德送到了荆紫山的玉皇阁。但前脚她才到,后脚尹玉钊便追了来。他出洛阳便扔下叛军,单枪匹马追到荆紫山,当李少源还在和叛军鏖战,季明德奔赴长安之后,他却追到了几乎无守卫的荆紫山,轻轻松松,绕开所有追兵,将宝如给带走了。

半年多不见,尹玉钊倒还是原来的样子,见面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你瘦了之后,倒没有原来好看了。”

他倒是没有绑宝如,当然,他也舍不得绑。

宝如所在的地方,名叫平凉观,是一处与大魏齐始的道观。李代瑁活着的时候,常常出长安,便是在此修道。而尹玉钊和怀屿出走后,杀僧从道,也是一直隐居于此。

季明德兄弟搜遍长安也找不到尹玉钊,却不知道这半年来,他一直就躲在李代瑁的眼皮子底下,军国机密,随时闻之。

尹玉钊穿着件牙白色,圆领,白衽的袍子,就站在窗前。腰上一条忍冬纹蹀躞腰带,极好的修饰了他劲长的腰线,蹀躞七事,他只佩着佩刀与火石,以及一串钥匙。

宝如所在的阁楼,墙体高达十二丈,与长安城的外城墙一样高。周围皆是悬壁,想要溜下去或者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

除了尹玉钊和一个哑仆,没有人知道宝如在这儿。

每日的饭食,皆由尹玉钊自己送上来。今天他送来的还是油泼面,香葱叫油呛成金黄,茱萸散发着淡淡的辛辣,但宝如吃的没有前两天那么起兴了,她不肯吃那一指宽油亮亮的面条,挑来拣去,专拨里面的豆芽来吃。

这可不好。

尹玉钊轻敲着桌面:“惜食就是惜福,再不好好吃饭,我把你从这窗子里扔出去。”

宝如一把推了碗:“连着吃了三天油泼面,闻见茱萸这辣味儿我都想吐,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尹玉钊一愣:“不是你说自己爱吃油泼面,还非得加茱萸的才肯吃,我特地命人回长安到处买食茱萸,才吃几顿你就不肯吃了?”

茱萸辛辣,蜀地人喜欢吃,但长安人从不吃它。

李悠容从蜀地送来一些茱萸,满荣亲王府,只有宝如一个人吃它。所以宝如特意跟尹玉钊说自己要吃茱萸,一点飘渺希望,是想尽可能的把自己在此的消息传出去,传给季明德。

三天了,回回从阁楼望下,八月的柳荫浓而密静,京郊的农户们正在忙着收庄稼,每天盯着阁楼下面安静无人烟的田野,时间都仿佛凝滞了。

长安城怎么样,季明德和修齐怎么样,宝如全然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李代瑁已经死在洛阳,小皇帝在大腿骨被卸掉之后,嚎了半夜,也死了。

一目可及的汉家陵阙和灞河校场,亦安安静静。宝如推了碗,手肘着脑袋歪在桌前,两眼紧盯着灞河校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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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吗?”尹玉钊就站在她身侧,目光随她一起,盯着烈阳下欲燃的灞河校场:“半个时辰前,我差人往长安城送的信,顶多再过一刻钟季明德就会来,你猜他是会去校场救你,还是去陵墓里救小裴秀?”

宝如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着,面色簌簌:“哥哥,从前便你不肯放季明德和李少源回城的时候,我也没有恨过你,因为权力争夺便是你死我亡。可你不该拿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开玩笑的,不伤妇孺,不伤无辜,这是一个人最起码该有的良知和底线,偏偏你就没有那么点儿良知。

因为小裴秀,我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你,我甚至觉得,当初再三求季明德不要杀你是个错误。”

尹玉钊胸有成竹,轻松自在,一脸看穿宝如心机的冷笑:“我说过,我会做一回君子,若他去灞河校场找你,小裴秀就会死在陵墓中,而我则会放了你,让你与他团聚。

但若他是去汉墓,那你就得跟我走,因为你在他心里比不上一个连血缘都没有的孩子,这证明他不爱你。你若不想走,我就打晕你,拖也要把你拖走。”

宝如捂上肚子,一句肚子疼还没出口,尹玉钊抽出蹀躞带上的佩刀,顺势就抵在了宝如脖子上:“别跟我耍花招,你明白的,我只想证明究竟是季明德爱你多一些,还是我爱你更多,你若不老实,我不介意弄断你两条腿,让你爬都爬不下这座塔楼。”

三天前,蒲一见面,尹玉钊便把季明德和陈静婵,裴秀相来往的事全告诉了宝如。不过这一回他倒没有添油加醋,因为他本身也搞不懂季明德对待裴秀是种怎么样的感情。

蛰机半年,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季明德。小裴秀有个尿床的习惯,为了能治她这尿床的毛病,季明德小题大做,特地派人往昆仑山,去寻找灵药沙棠,就因为沙棠能治小儿遗尿。

当然,他认为季明德搬到义德堂去住,也全然是为了给小裴秀出诊方便。

他待那个孩子,便有李代瑁待宝如的用心,无论男女,还是父女,都不会有这样的情谊。但季明德就有,那份情,不知起之于何,总之,小裴秀在季明德心里,是可以和宝如并肩,甚至为了她而牺牲宝如的那个人。

尹玉钊送信给季明德,说赵宝如在灞河校场下面的夯洞之中,寒冷无比,已经冻昏迷了。而裴秀在汉家陵阙之中,孝景皇后的棺椁里,与尊尸体为伴,顶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被闷死。

他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眼观八方,便是要宝如亲自见证,当她和裴秀同时面临生命危险,季明德会选择先救谁。

宝如也跟了过来,远极之处,都城长安隐隐在望,但看不到是否有人出来。

自打小修齐出生之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便小裴秀,在洛阳别院也是头一回相见,此时回想,那孩子应当是与季明德很熟络的,她说,这个叔叔总爱逼着秀儿吃药,可见季明德假充郎中为她诊脉不止一回两回。

难道真是因为她生了儿子让他失望,他才会把对于女儿的喜欢,转嫁到小裴秀身上?

宝如手抚上平坦空荡的小腹,心说季明德待她的好,跟待小裴秀大约是一样的,不知因何而起,执著无比。尹玉钊这算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难题,选她,还是选裴秀。

地平线上,烈阳下黄烟阵阵,这是季明德出城了。

尹玉钊呼吸骤紧,宝如又何尝不是。她看得分明,策马在最前面的果真是季明德,后面跟着少源和少廷几个。长鹰旋于顶,那是哲哲,修齐的小海东青。他们兄弟闻讯便出长安城,前后不过一刻钟。

不过转眼,马至平凉观下,阁楼高高,宝如能看得到远处的季明德,跃然马上,看一眼灞河对面的陵墓,再看一眼大坝,他有一瞬间的犹豫,马停在灞桥畔,就那么怔着。

过了片刻,他缓缓伸出手,唤李少源上前,不知在嘱咐什么。

宝如忽而转身,一巴掌搧到了尹玉钊脸上:“我问你,若你娘还活着,和我一起掉进灞河之中,你会选择先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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