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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团儿重提起玉烟的名字,他的眼前便也仿佛飘过一缕缥缈的轻烟去。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那道轻烟里,毛团儿一抬眸便又看见了玉叶。

不,不该再叫玉叶,令主子曾经说过,令主子还是喜欢叫她“二妞”;而他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只要张口喊她,就依然还是“妞”。

——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相见原本是在宫外啊!

二妞是属于宫外的,是那个张嘴就能骂他“狗杂种”的小女孩儿,生活得恣意而快活;而玉叶,是属于宫里的,是那个尽管有令主子护着,却依旧要遵循宫内的规矩,更要不得不面对宫内那些吃人的陷阱去……

妞说过,自从明白对他动情那一日起,她便都在心底里期盼着能出宫的那一天——虽然她舍不得主子,不愿离开主子,可是她也更明白,她跟他之间的事儿反倒会成为伤到主子的一件把柄去。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就怕她会因为这事儿而连累到主子。

后来,终于在主子和婉嫔主子的帮衬下,两人终究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宫禁,离开了京师,远远地去守那皇陵去。

她曾经那么快乐,她曾经与他说,“这皇陵对咱们来说,分明就是一块世外桃源啊。”

他也自是同感,以为守着那些早已作古的人,与那些石头人和墓碑作伴,便再不必担心这人世间的白眼和流言。

他在皇陵里司香,管着每月朔望,以及清明、上元等大节的祭祀供奉;而她则与那些“陵户”一起,混住在皇陵村里,有祭祀的官田种着,有朝廷赏赐的官房住着,还可以陪着师父他老人家……

起初的几年,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便是师父年迈故去之后,在他当值的时候儿,她一个人有些寂寞,却也还在院子里学着令主子在宫里的样子,养满了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鸟小鱼……日子便也活泼生动起来。

他们都以为岁月可以这般安静地终老,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宫里的风波依旧会远远传到皇陵来,将他们好容易拥有了的宁静日子,尽数给打碎了!

消息是高云从送出来的,只是那会子他在皇陵当值,那消息是那传话的人直接送到了妞那边去的。

待得他卸了差事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

那些猫儿狗儿、鸟儿鱼儿原本都是她的命根子,她拿它们当做孩子一样仔细地照顾着,用这个来弥补她跟他之间不能生养的遗憾。可是那日进门,就见猫儿狗儿都拥过来,分明都是饿了肚子,急切想从他这儿得到食物的模样。

他也顾不得它们,只随便在厨房里找了个饼子,掰了暂时丢给它们——那厨房里,竟然也是寒锅冷灶的,叫他不由得担心,她自己是不是至少有一两天没有开过伙了。

他小心翼翼走进房内,见她正背身儿坐在窗下。

他小心地喊她一声儿,不知为何心下只觉空虚,倒仿佛他自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听见他的声音,这才霍地一下子转过身来。

她几乎随着转身,就立时堆起满脸的笑。

可是他却知道,她这笑容却并不是从心底里生发出来的——他开院门,又进了厨房,接着喂猫喂狗……那么些动静,她却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回来了。

“你回来了?饿了吧,快坐下,我给你整饭去。”她站起身来,他这才瞧见她手里原来正忙着针线活。

他却走上前去按住她,心里没办法因为她的笑、她的忙碌而欢喜,他反倒是说不出的忧心忡忡。

——她是令主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她便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并不擅长女红。

可是她却竟然在做针线活儿,而且是抱在怀里一大堆……那些活计,分明都是他的衬衣衬裤,还有袜子和鞋底。

他早知道这些不是她擅长的,所以他一向都不用她做;况且这些活计累眼睛又熬神,他也一向都舍不得她做。可是她今儿,却自作主张忙活起这些来。

他大步走上前,迎住她,按住她的肩膀,“你别忙活。我吃过饭回来的,这会子肚子里还不空。若待会儿我饿了,我去做就是。”

他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担忧,反倒笑嘻嘻垂首看着她手里的活计,“哎哟,怎么着,变贤惠啦,都替我做起这些针线活儿来啦?”

她尴尬不已,急忙丢开了那些活计,连同针线笸箩,一起往炕衾底下塞。

嘴里却说着,“咳,说什么呢?倒像我从前不贤惠似的!我要是不贤惠,你又与我在一起干嘛?你不如赶紧去找个贤惠的!”

他便努力地笑,伸臂抱住她,“这天下会做针线的贤惠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可惜啊,我就不稀罕那些遍地都是的,我偏喜欢不会做针线的、不贤惠的!那才是百里挑一,远近村里独一份儿呢!”

她也是笑开,点开他脑门子,啐了一声儿,“呸,你又暗暗骂我是十里八村儿最懒惰的婆娘!”

两个人又是如往常一般斗嘴,说说笑笑着天就黑下来了。两人一起下厨做饭,她炸饽饽,他炒菜。忙活完了上炕盘腿吃饭,背后窗上被天色点点染上了青黑的夜色。

这样的一刻,是他在这世间最最留恋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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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有话儿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是没办法给她一个孩子,可是两个人能这样相伴,也已是他心中最美的图景。

他甚至这会子非常想提议——要不,就抱个孩子回来养吧?

这话还没等开口,她却说吃饱了,又从炕衾底下抽出针线笸箩来,说叫他多吃点儿,她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他吃。

他便顾不上说那句话,只急忙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去。

“妞,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别瞒着我。”他哪儿还有心情吃饭,急得都要火上房了。

她垂下头,显见着犹豫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道,“小高那孩子,从宫里叫人来给你问安。”

他点点头,故作轻松地“哦”了一声儿:“难为他这几年一直都没忘了这个事儿去,只要宫里有人过来,他必定提前嘱咐了,给咱们又是带礼,又是捎话儿的。”

她点点头,却又不吱声了。

他便也忖出这里头必定有事儿,她的怏怏不快,她忽然做起针线活儿来,怕都是与高云从问安的事儿有关。

见她不想说,他便也只能狠狠地忍住了。待得夜晚,等她睡熟了,他方悄然披衣起身,推门出院,去寻那个捎来话儿的人。

他这才知道,高云从急切地想要告诉他,宫里又有人想翻他当年跟她的这一笔旧账去。

饶是他,那一刻都呆呆愣了半晌。

他和她,曾经再一个是首领太监,一个是掌事儿女子,却也不过是命若蝼蚁罢了,不至于叫人这么多年还在惦记着。

可是既然还有人重翻旧账,那就不是为了他们两个,而是针对——令主子的。

这些年虽说远在皇陵,看似与京师与宫禁远隔,可是事实上皇陵也在内务府管辖之下,凭毛团儿的耳目,他对宫里的一切依旧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明白,此时皇上已经五十四岁了,那后宫里的争斗便已经不再是嫔妃争宠,而是发展到了——皇子争储。

以当年九龙夺嫡的旧事,可见皇子争储这原本是比后宫争宠来得更惨烈的争斗,牵扯到的不仅仅是后宫,更有前朝,还要席卷宗室。稍微不小心,便不是一个嫔妃得宠失宠的小事,是会动摇大清的根基,是会毁了皇上二十九年来苦心孤诣营造而成的乾隆盛世啊!

而令主子因位列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又尤其是因为诞育了极为酷似皇上的十五阿哥——这便难免成了人家心头的刺去。

他听完,只抬头静静问那传话的人,“小高可曾告诉你了,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谁?”

那传话人也只是摇头,“高公公也没细说,只说是宫里这话儿已经甚嚣尘上,还请毛爷您早加提防。”

他回去,披着两肩夜色,踏破月色零落。

他便隐约明白,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必定是早就得了信儿去。

他心下也似烦乱,立在田垄头儿上,高高仰起头,看那漫天零落的星光。

若只是他自己和她,那倒好办,大不了不顾一切逃走就是。这天下这样大,怎么着都能有一口活命的饭去。

可是他明白,他们两个牵扯到的,是令主子。若他们两个在这个节骨眼儿跑了,那令主子必定受到牵连。

说到底——还是他拖累了她去。

宫中女子满了年岁可以出宫回家,听凭婚配;可他是太监,没有年纪轻轻就随便儿卸了差事的道理。于是即便出宫,也只能是换个差事,从宫里挪到皇陵里来。

一个太监,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能散落民间去的。终究因为他们熟知大内秘辛,故此这一辈子便都没有“自由”二字。便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就改了祖宗规矩,将他的身份给改了去,否则反倒会令内务府上下更加侧目了去。

所以她跟着他啊,说是世外桃源,便也依旧还是在这皇陵里,依旧还在内务府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儿,只要有人再提起他们两个来,他们当年曾经担心的噩梦,便还是会再度重来。

直到,将他们吞没了去。

他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条命不要了。可是他不能丢下她,他更不能——连累了令主子和十五阿哥去啊!

为今之计,在这无形的天罗地网里,能破掉那背后之人诡计的法子便也只剩下了一个。

夜色幽暗,月色零落,他在黑暗天地里闭上了眼。

他决定了,倘若宫里的消息传来的那日,他会自己先豁出性命去。

虽说舍不下他,可是他想,或许这对她也是一件好事、一种解脱吧。

若没有了他,她便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尽管还能趁着三十岁的年纪,嫁人、生子,从此一辈子,人间烟火,天伦之乐去。

他定下了主意,这便脚步沉沉往回走。

这是皇陵,跟京师相聚是有几天的路程;可是这点子路程,又哪里有多远呢?宫里的消息,几天之后便会传到皇陵这边来。到时候必定有内务府官员查问,整个皇陵村内外的陵户们怕也会对他们侧目相视。

这便还留给他的日子,就剩下这几天了。

他得在这几天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他这些年手里还攒下一笔银子,她得挪出来,都给她留下。就算——给她添一笔嫁妆吧。

之后的几日,他杜绝了一切外务,只关起门来,镇日与她厮守着。

多少年都不曾出口的调皮话儿,他这回成筐地往外甩,倒叫她又是笑又是无奈,直点着他脑门儿道,“这是怎么了,怎仿佛越活越回去了,依旧还是当年那个贫嘴的模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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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点头承认。

这本就是他想要的啊,叫她记住与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是笑,只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直到那天,皇陵忽然来人送信儿,说皇陵里有紧急的事儿,要他提前回去。

他的心便一沉,他知道,怕是那消息已经来了。

他再平静不过,只将家里的一切都交待给她,临走,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她也整理了一个包袱,塞在他手上,“老规矩,放假回家来,待得回去,总得给那些爷们儿带点好嚼咕。我这手艺可是跟主子学的,俱是宫里的精细饽饽,他们不是都说爱吃来着?”

他便忍住苦涩,只是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一晃儿咱们都年过三十了。可是我怎么只瞧见自己老了,可是却还是当年那个小模样儿?”

她红了脸,笑着啐他,“又胡说八道了!我们女人家,哪儿比得上你们男人禁老?”

说到这儿,两人便都有些尴尬。终究还是因为他是太监啊,便是年过三十,下巴上也并无胡须生成,这便看着的确是不老;可是这不老,却何尝不是一种难过了去?

她便叹口气,轻轻向外推他一把,“瞧我这嘴,你便生我的气吧。这便去吧,我看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别在半道儿上被雨给拍了。”

他自也有些讪讪的,却竭力笑着道,“是我又给你添烦恼了。你本说的没错,我啊,终究是个太监。这些年……委屈了你太多。”

他向她一揖到地,“妞,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个儿。”

就这样道别,带着万千惆怅。

回到皇陵,果然是总管皇陵的内务府大臣叫他去问话。

同样在座的,又多了个马栏镇总兵满斗。

因毛团儿是内务府大臣治下,那内务府大臣只担心他自己的乌纱帽受了毛团儿的影响,这便揪着毛团儿不依不饶地问,他究竟有没有跟官女子对食的事儿去。

毛团儿自知死期到了,这便慨然而笑,只等将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就是。

却没想到,倒是马兰镇总兵满斗忽地喝止了他去。年过六旬的武将,说起话来依旧虎虎生威,却没想到竟是出言呵斥那内务府大臣。

“原来大人管理皇陵,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去么?依我瞧着,毛小爷来这皇陵的年头也不短了,可是大人怎么今儿才忽然问起这个话儿来?这岂不是证明,大人这些年都失察了去?”

那内务府大臣吃了一惊,呆呆望住满斗去。

满斗这才高高举起皇绫圣旨,“皇上旨意到,陪同毛小爷,同赴泰陵面圣!”

满斗冷笑着盯着那内务府大臣,“听见了么,皇上还要特地召见毛小爷。毛小爷原本就是皇上御前的人,便是出宫了这些年,皇上却从未忘记过他。这回面圣之后,说不定毛小爷又会重回御前——大人啊,到时候儿就有你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毛团儿大喜过望,这便明白,是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了。

有了皇上的护持,他跟妞,这一劫就又可以逃过了。

他与满斗道谢过,又请了一天的假,只说要回去收拾行装,才能跟随满斗一同上路赴泰陵去。

他一路几乎狂奔着回到了皇陵村。

可是推门而入,却依旧是一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再向房内走,远远地看见暖阁里帐帘低垂。

他以为是她睡着了,这便轻声呼唤。

可是却没唤醒她来,不见她起身相迎。

他这才慌了,将手上的包袱都落在地上,奔进去一把扯开帐子——

那一刻,他见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最令他恐惧的画面!

他的妞,那个从十岁开始就与他斗嘴,相依相扶一起走过这么多年来的人儿,竟静静地躺在大红的衾被上,宛若新嫁娘一般,却已是面上再无血色,而身子也早已冰冷透了!

那衾被他认得,他认得啊!——是她自己亲手绣的,他还曾笑过,说她的女红可以跟主子一比——可是她却说,便是旁的活计能交出去,花钱找人做,可是这一件她却非要自己亲手绣得。

他都明白,他都懂,她是想说,她这辈子不能披红挂彩,当真嫁给他一回;可是她好歹,也得给自己亲手绣一件大红的鸳鸯喜被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她用她那略显笨拙的手针,亲自绣完了的喜被,承托的却是她已经远去了的尸首!

他嚎哭着抱起她来,拼了命地向外大喊,“请大夫来!我求求你们,快帮我请个大夫来啊……”

而门槛外,她离别时亲手递给他的包袱也散了一地,在一包一包的饽饽下头,也露出了一封夹在最底下的书信来。

只怪他彼时忧心忡忡,竟没能发现这夹在缝隙里的书信去!

他展开看,是她纤细的笔迹。

她说:“……我来这人世一场,最亲的人却不是爹娘兄嫂。我从小儿就被爹娘送去给主子当丫头,也多亏主子待我如小妹,叫我随着她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不是因为主子,我也不会在花田里遇见了你啊……所以你瞧得最明白,是不是?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主子赐的。可惜我蠢又笨,没能在宫里帮上主子什么去,反倒叫主子替咱们担了那么都的心。”

“我这辈子已经没能耐回报主子去,我便总不能再牵累到主子。更何况此时将牵累到的已经不只是主子一个人,还有十五阿哥他们……毛团儿啊,还记得咱们当年的心情么?咱们当年眼睁睁看着主子进宫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急得恨不能替主子天天儿拈香拜佛。如今主子终于有了这么多的孩子,咱们没来得及陪着主子一起护着,这便总不能再给小主子们添半点儿的罗乱,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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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这一走,自会惹你伤心。可是你却是最懂我的人,你一定能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咱们的事,在宫里是大逆不道,唯有一死,才能叫此事死无对证……”

“我先走一步了,你答应我,万万别想不开。你得回宫去,你得替我再回去伺候和帮衬主子和小主子去。我笨,你却灵活,若没有了我的牵绊,你必定能替主子立更多的大功去……”

“别告诉主子,我走了。就说我跟了满斗去,他那人好`色,主子必定不会起疑。就叫主子相信是我叫你伤透了心,你这才回宫去……我已给主子写好了一叠子问安的信,你存着,半年给主子递上一封,够用许多年去了……”

大夫终于来了,却只在炕边儿上了站了不多会子,便已是冲着他摇了头。

他定定地看着那大夫,却已经抹尽了脸上的泪。

大夫是外人,他不能叫大夫瞧见他的一滴眼泪去。否则这一滴眼泪,等大夫出了这个院门,便可能又成了把柄去。

那他的妞,就白走了。

大夫被他盯得有些害怕,他便笑了,“哦,从前在宫里当差,她也正好是在宫里当官女子来着。好歹相识一场,出宫之后便也拜了兄妹,我不当值的时候儿便来瞧瞧她。”

“我啊,原本都帮她预备好了一份儿嫁妆了,她自己也都绣好了喜被,可是谁知道,她竟这么走了……”

那大夫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毛团儿笑着垂首,从她还没做完的那些针线活里,扯开针线,取出一叠金叶子来,全都放在了大夫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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