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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这一病就是十天去,到了二月十九,看样子还是不见起色。
此时钦天监已经占得了小十五和福晋的婚礼吉期。就在四月,已经到眼前了。
皇子婚礼,按例在皇太后的慈宁宫里也要设宴,皇子和福晋更要到皇太后驾前行礼……可是当内务府将这话报给皇太后,预备在慈宁宫开始先期装饰粉刷之时,皇太后却病恹恹地表示,自己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到时候儿不知道能不能受礼了去。
消息传回给婉兮和语琴来,语琴当场就掉了眼泪。
“我说什么来着,老太太赶在这个节骨眼儿闹,她就是有准备的!我什么都能接受,也什么都能忍受,我只是,只是就怕连累了咱们小十五啊……”
婉兮也紧紧攥住指尖,心底翻江倒海。
她真想冲到皇上跟前去,自请褫夺了这皇贵妃的身份去——只求皇太后别为难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这样,皇太后就能好起来,就能不再计较了?
可是她自己冷静下来也明白,即便她不是皇贵妃,皇太后也还是不放心——因为皇太后要的,是有满洲名门的格格正位中宫,然后再为皇上生下满人的储君来!
故此便只有她放弃这皇贵妃之位都是不够的,终究要赔上的还有小十五的前程!
“皇太后这是憋了快一年的气,终于找到了机会要报复了。”婉兮揪住袖口,叫自己竭力平静。
语琴也是一怔,“怎么说?”
婉兮轻叹口气,“去年五月,皇上下旨惩处了内阁中书庆常。庆常就是钮祜禄家人,是顺嫔的堂兄弟、兰贵人的堂叔。”
“庆常勒索太监百福,说百福曾经欠他父亲九千两银子。皇上亲自过问此事,将庆常革职,重责四十板,发往伊犁。枷号二三年后,交与伊犁将军处严行约束,折磨差使。”
旁的倒还罢了,尤其是“折磨差使”一语,叫语琴也是意外。这样的用词,竟出在皇帝谕旨之中,可见皇帝厌憎之深。
“彼时庆常家人自请托到宫里来。他们家终究宫里有人,这便求顺嫔和兰贵人代为求情。可是顺嫔和兰贵人哪里能影响到皇上,这便又求到皇太后那里去……可是皇上原本就是要借此事打压顺嫔和兰贵人,如何肯给这个情面去?终究一切无改,叫顺嫔和兰贵人也胆怯噤声。”
语琴疲惫地点头,“怪不得~~老太太这是记仇了,难怪这次闹成这样。”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看来,这次若想叫老太太不为难咱们小十五,便也唯有顺了她的心,叫顺嫔和兰贵人得了恩宠去……”
婉兮眸光放远,“如果叫我选,我宁愿选汪凌之!”
语琴眼睛也是一亮,“可不!咱们便是为了孩子,不得不妥协,可是也绝不叫老太太就这么顺心如意去!她不是讨厌咱们汉女么,那就叫原本得她喜欢的汉女,好好儿牙碜牙碜她去!”
婉兮伸手我住语琴的手,“原本她是长辈,又是高寿,咱们不该口吐恶言。可谁让咱们是当母亲的呢?在孩子和婆婆之间,对不住了,我永远先选孩子,后才顾得上婆婆!”
此时为难的又何止是婉兮和语琴,更有皇帝。
皇帝预定于二月二十四日去谒东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母亲如此赌气生病,皇帝也是心急如焚。
更要紧的是,二月二十五日就是清明,小十五以皇太子身份,必须要单独到孝贤皇后和众位皇贵妃陵前行礼,以正身份。
皇帝踌躇了两碗,二十一日再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终是跪倒在母亲榻边。
“皇额娘,儿子谒陵在即,只希望皇额娘大好起来。不然,儿子都无颜见列祖列宗。”
皇太后躺在榻上苍老地哼哼着,“……我啊,原本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心头一股急火。你也不用替我着急,也甭催着我好,我都这个年岁了,什么病能说好就好啊?”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我瞧着这世上最难采的药啊,就是这心药……既然无处着落去,那我就这么病着吧。我也别为难你这圣天子,我这圣母皇太后也活得够长远了,得知足了。”
皇太后如此一说,皇帝也是泪下,“皇额娘,您当真折杀了儿子!”
皇太后又哼哼道,“别介,你是天子,我可不敢叫你掉眼泪……再说,这眼泪啊,终究也不是心药,医不得我这病。”
皇帝紧咬牙关,霍地抬眸,“皇额娘究竟想要哪一副心药,不妨明示给儿子!儿子启程在即,前朝还有那么多事,儿子当真没本事再去猜皇额娘的心思了……”
皇太后幽幽盯住皇帝,“皇帝啊,你既然着急起銮去谒陵。那这一路上终究要人伺候。就带顺嫔和兰贵人两个去吧……我算算日子,若是这会子有喜,正来得及叫我今年圣寿之时,抱上大胖孙儿。”
皇帝愤而奔出畅春园,大步生生走回圆明园,仿佛都忘了自己是天子,应该骑马或者乘坐肩舆。
直到走回九洲清晏,他才懊恼地低喊出声,“越老越固执,真是越老越固执!”
“皇上是在说我么?”屏风后头,人影一闪,已是转出含笑的人儿来,“哎呀,皇上说的可真对。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这样大的短处都叫皇上给看透了,那皇上还不腻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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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婉兮。
皇帝一震,看着她面上依然如故的笑,皇帝眼睛里忽然有些火辣辣的。
“你怎么来了?”皇帝忙上前握住两手,小心查看,“可还咳嗽?”
婉兮含笑摇头,“有爷赏赐下的那么多瓶瓶罐罐的,我便是每天当饭吃了,这病自然早就好了。合当是开春儿了,开窗户开门,地气也开始润泽,花草也将要复苏,这病自是不敢流连不去。”
“况且这还是天子下旨,叫这瘟神退散的。小小瘟神,如何敢不从真龙天子的法旨去呢?”
叫婉兮这样地说,皇帝便还郁着一肚子的懊恼,却也不得不展颜轻笑。
伸手刮她鼻梁,“瞧你,淘气!”
婉兮含笑而受,挑眸静静凝望她的夫君。
其实也是她“不好”啊——自从乾隆三十一年诞下小十七后,到如今已是快十年了,后宫里再没有主位传过喜讯儿,再没添过孩子去。
这在后宫里当真是罕见,难免叫人觉着是她执掌后宫,不叫任何人挨皇上的身——事实上也是如此,顺嫔、兰贵人、惇嫔,进宫最晚的顺嫔都已经快十年;而另外两人更是早就超过十年了,愣是从来没有过动静去——也难怪皇太后恼了她,觉着是她用手腕钳制住了这个后宫去。
她的夫君啊,为了她,这十年来承受的为难和猜疑有多少,她心里都有数。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皇帝,最怕被人猜疑的,就是他老了——而近十年再无任何子嗣,这便是最明白的佐证去了。她的夫君为了她,连这样的猜疑都肯背负;就更别说,还要扛着为她这个汉姓女而冷落整个后宫的声名,被他的亲生母亲指摘的压力去。
她的夫君为她做到如此地步,真的已经够了。身为后宫女子,得此一人,还有何怨?
儿子和丈夫,是她在这人世间最爱的两个男人,她如何舍得叫他们都为了她而受了连累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含笑凝眸,“爷,皇太后病了,今年谒陵,我想跟爷说:我不去了。我跟陆姐姐、高娃、阿窅她们,都想留下轮着班儿地为皇太后侍疾。”
“还是请爷带着年轻的顺嫔、兰贵人和惇嫔她们去吧。”
皇帝一震,手已是紧紧攥住婉兮的手肘,掐得她都有些疼,“九儿!”
婉兮含笑摇头,“爷这些年为我做的,已是足够。我诞育小十七的时候儿,已经是力不从心,那孩子都是用人参吊着才顺利下生……我的年纪和身子都已经不允许我再为爷诞育子嗣。爷,不能因为我,叫爷这么多年再没有孩子去……”
婉兮深吸口气,娉婷下拜,“皇上,请您雨露均沾。”
皇帝长眸倏然紧眯,俯下了身子,紧紧凝注婉兮的眼睛。
婉兮却是静静抬眸,眸光宁静,“……顺嫔和兰贵人,可惜我了解有限;反倒是惇嫔终究与我相似的出身,又是同乡。便是我不去,相信有她在畔,她的乡音里也有我对爷的一片心意去吧。”
皇帝的手太用力,几乎捏碎了婉兮的手肘骨头一般。
婉兮忍住那疼痛和心下的疼痛,眸光越发笃定和平静,“爷,为了咱们的孩子,我没什么不能忍受。反倒是我难为爷了……”
皇帝的手终究一松,“是啊,为了咱们的孩子,咱们当阿玛和额涅的,已经都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能忍耐的?”
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如期起銮拜谒东陵去。
皇帝临起銮前,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兼辞行。
皇太后果然不负皇帝所望,已是坐了起来,虽说还有些疲惫的模样,可大抵已经没了前些日子那病重的模样去了。
皇帝拜别之时,唇角轻勾,“儿子已经按着皇额娘的心愿而行,还望皇额娘尽速大好起来。待得儿子带着她们回来,皇额娘便等好消息吧。”
婉兮平静地立在皇太后身侧,“皇上安心谒陵,妾身在京中必定全心全意侍奉皇太后。待得皇上回銮之日,皇太后必定大好了。”
皇太后深吸口气,侧眸望婉兮一眼,便也缓缓点头,“皇贵妃最是贤惠、孝心,我心甚慰。”
婉兮趁机含笑道,“若皇额娘身子痛快些了,不如就叫内务府大臣们,早早赴慈宁宫预备起来?”
皇太后便也只好点头,“去吧。算算日子,这也没几天儿了。”
婉兮与皇帝目光交换而过,皇帝又深深凝望婉兮一眼,婉兮含笑蹲礼,“时候不早了,皇上放心起銮吧。妾身伺候着皇太后,率领后宫,等候皇上归来。”
皇帝起銮次日,清明节,小十五再单独祭孝贤皇后和众皇贵妃们的陵墓。
其余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以及端慧皇太子的园寝,都另遣官拜祭。
皇帝这一次谒陵途中,于二月二十七日,途径九爷傅恒的茔园之时,特地入内酹酒。
自从九爷溘逝以来,皇帝每年谒陵原本都可途经之时入内酹酒,却偏偏选在了今年。
——是因为,今年皇帝着实有这样一桩心事,要与九爷说啊。
这样的一番心意,他对九儿的情,普天之下他也唯有与九爷倾诉。
只可惜,小九走了,今年遇见这样的事,他纵然贵为天子,也只能对着一丘黄土,酹酒当泪。
皇帝没叫人跟着,都叫他们远远地等着,他独自走到九爷坟茔前,抛开君臣之礼,洒脱坐下。
就坐在坟茔边儿上,背靠着封土。倒一杯酒,泼洒于地,轻轻拍拍坟茔,便如拍着傅恒的肩。
“小九……还睡着呢?能听见朕与你说话么?”
“……小九啊,朕已经快十年,没再跟哪个后宫在一起,没再给过谁孩子了。朕今年都这个年纪了,朕都觉着别扭!”
“朕啊,在小十七下生之后,看着九儿那么辛苦,朕心下已是说过:够了,朕已经跟她有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够了。朕不想叫她再那般辛苦,朕也不需要旁的孩子了。可是朕……终究拗不过皇太后——不,其实不是皇太后,而是咱们大清的列祖列宗定下的祖宗家法!”
“就因为她是汉姓女,就因为小十五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朕便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哪怕半点大意,就叫他们母子俩受了灭顶之灾去!朕也想过,或者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就不给九儿这皇贵妃的高位,不将大清江山托付给小十五了?”
“可是,小九啊,朕就是做不到啊!朕明明知道这必定一条铺满荆棘的路,可是朕就是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们母子去!”
“凭九儿之令仪,她不为中宫,谁还配为中宫?以小十五之仁孝聪慧,江山不托付给他,又要托付给谁人去?唯有他们母子,才值得朕的这一份心意去。旁人,谁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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