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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曹冲乖巧地喊了人,顺便自发地坐到曹操身旁的空位上,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曹操,目光澄明清澈,并不带半分畏怯。

曹操本来正拿着本书随便翻看着,见曹冲坐到了近前来了,搁下书打量起眼前稚气犹存的儿子来。

他盘腿坐直了身子,笑着问道:“我听说,你去年五月让那赵子龙去许都给文若送了封信。现在有空了,你可以给我讲讲,那封信里都写了什么?”

曹操这话,准确到时间、地点、人物,听得曹冲一激灵。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要是他的信真能说通荀,荀就会和曹操重归于好;荀和曹操重归于好,那他俩自然就是无话不谈;他俩无话不谈了,荀肯定不会保守秘密!

原信虽然让赵云盯着烧了,可荀可以记下内容啊!

他媳妇儿的记忆力说不准就是随了荀,所以荀记性好的可能性很大!

曹操在受禅登基前夕问他这个问题,许是从他所写的内容之中推测出什么。

要知道他写的第一封信并没有避讳太多,谁看了都能瞧出子虚朝代指的是什么,至于后面的三国,那也是写得颇为明显。

估计他老爹唯一看不透的,就是乌有国到底指的是哪一国,毕竟就目前而言司马家那是一点起来的苗头都没有。

曹冲眉头直跳。

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曹操见曹冲跟鹌鹑似的,一声都不敢吱,不由抬手敲了敲旁边的桌案,意态悠然地发问:“怎么?敢给文若这个老丈人写,不敢给我这个父亲说?”他看起来就像在闲话家常,没什么生气或者追究的意思。

曹冲说道:“没有。只是父亲早早便平定了江东,收复了大江南北,自然再不会有三国鼎立之事,更不会有什么八王之乱,那草原异族更是无从生出野心来。”

他也闲话家常一般与曹操聊起自己的想法来。

“孩儿所知道的那些东西,犹如黄粱一梦,当不得真。如今的天下是父亲您亲自率兵打下来的,日后的盛世也将由父亲去开拓。孩儿曾听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橘犹如此,何况是千变万化的人和事。譬如让熟读《春秋》的人回到春秋战乱之际,他们难道就能改变天下、成就大业?何况寻常人读史,不过略读一二而已,谁又能牢牢记下所有事?”

曹操注视着侃侃而谈的曹冲,心里想着这个儿子小时候的模样。

小时的曹冲聪明守礼,样样都出挑得很,对他这个父亲也充满孺慕之情。

三年前那场大病之后,这个儿子却是没那么守礼了,甚至常常气得人脑仁发疼。

对于曹冲关于“桃花源”的那些解释,曹操不全信,不过既然得了“桃花源”的好处,他自也不会去深究,只待好处取尽后再寻根究底也不迟。

可如今天下马上要安定下来,他马上要从天子刘协手中接掌大权,有些问题他便要好好问上一问。

比如,当初活过来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

曹冲把心里话都讲完了,抬头与曹操对视,却猝然对上曹操满含探究的目光。

分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眼神,曹冲鼻头却突然开始发酸,眼眶也控制不住地隐隐发热。

过去他便与曹家格格不入,小叔见他从小便与旁的小孩不同,想方设法地要带歪他,甚至毫不遮掩地在他面前吸/毒滥/交。小叔说,这曹家和这世界本来就烂透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干干净净地长大!

他不信。

就算父亲不喜欢他,母亲厌恶他,都嫌弃他身上流着对方的血,他也可以有自己的师长和朋友,他也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可惜到后来,即便他不打算卷入曹家的权利纷争之中,他们还是只因为他有可能赢得祖父的青眼就用下三滥的手段毁掉他许多年的努力――父母,叔伯,兄弟,全都没有对他真心相待过,他永远都只是无关要紧的外人。

所幸,他也从未寄望于他们。

对上曹操那似曾相识的审度目光,曹冲心里莫名就涌上一股子委屈。这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像当初他祖父看他们的眼神,带着估量,带着审视,仿佛要用目光把人称出几斤几两来。

眼前这人明明在他小时候抱过他,摸他脑袋夸他聪明、说他最像他,是他最羡慕的那种父亲。

可原来即便他全都记得,这一切也并不属于他,慈爱的父母、友爱的兄长全都不是他的,他合该什么都没有。

过去种种浮上心头,曹冲一时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觉满心都是难过。

曹冲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哭过,哪怕想憋出泪来装哭也做不到,这一刻却突然忍不住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曹操顿住。

他记忆之中曹冲是没怎么哭过的,小时候不爱哭,长大了就更不爱哭了。他什么都还没逼问,这小子哭什么?

见曹冲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曹操也有些心烦意乱。过去这小子活泼得很,哪怕不高兴了也会直接来找他要说法,何曾这样对他哭过?难道一个眼神,这小子就能看出他心里的怀疑来不成?

何况便是看出来了,他也该好好为自己辩解,而不是在这节骨眼上哭!

曹操着实没哄过人,忍不住开口骂道:“你哭什么?!”

曹冲吸了吸鼻子,也觉自己哭得丢人,可眼泪就是忍不住要往下掉。

他抬手想擦掉湿乎乎的泪,却觉怎么擦都擦不完。

曹冲越想越委屈,索性负气说道:“父亲既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只管把我安排得远一些,让我去辽东也好,让我去交州也罢,往后就再也不必见到我了。等到了外面,我也绝不会对旁人说我是您的儿子!”

曹操气结。

他说了什么吗?

这小子也不想想,他能拿出那么多旁人闻所未闻的东西,还能知晓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换了谁谁会不生出点疑心来?他若是一点疑心都没有,这天下还能打得下来吗?

他只不过是生出些许怀疑,这小子竟就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他这是生了个儿子吗?他这是生了个祖宗!

曹操忍着怒气说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了?”

曹冲不吭声,吸着鼻子想把眼泪统统憋回去。

曹操没有说,可他看得出来。

他不是死皮赖脸的人,若是曹操当真不认他这个儿子了,那他也可以不认这个爹,毕竟世间亲父子形同陌路或者反目成仇的也不少,他实在不必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曹操被曹冲的倔强模样气笑了。

这怎么会不是他儿子,这脾气简直与他一模一样,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寻常人哭了少不得得卖可怜,他倒好,眼泪都还没止住就直接撂起狠话来!

曹操骂道:“还想跑辽东和交州是吧?那我以后非要把你拴在眼前,天天看,天天见。”

曹冲哽住。

曹操不是会说软话的人。

他看得出曹冲的伤心是真的,曹冲的亲近也是真的。

近三年来,曹冲得了什么好东西就兴冲冲地来献给他,从不问他要什么奖赏。

这小孩若不是他亲儿子,怎么可能傻到一点都不设防,有什么好东西就径直往外掏?

看着曹冲泛红的眼眶,曹操不免后悔自己一开始近乎冷酷的审度来。谁会想到这小子敏锐到这种地步,只一眼便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后悔归后悔,作为一个习惯了维持权威的父亲,曹操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处。他当下便硬梆梆地说道:“你不是我儿子,还能是谁儿子?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我定要叫你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曹冲不吱声。

曹操无计可施,只得摆摆手说道:“行了,你回去吧。”

曹冲出了曹操书房,眼睛还红红的。他本想径直回去睡一觉,不想半路上却迎面撞上了曹丕。

本来有着夜色掩映,曹丕是注意不到曹冲异状的,可惜曹冲赶巧走到灯下,泛红的眼眶被曹丕看了个一清二楚。

曹丕看了眼曹冲过来的方向,没在路上问曹冲话,而是领着曹冲回了自家院子,屏退左右问道:“你可是做了什么事惹父亲生气了?”

他就没见过曹冲这副模样,这小子哪天不是快快活活地到处闹腾,哪曾掉过半颗泪珠子?

曹冲听曹丕语带关切,即便猜测他惹怒了曹操还是主动询问他遇上什么事,鼻子不免又有些发酸。

不管怎么样,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有一些是真的吧?

面对曹丕满是关心的眼神,曹冲没和曹丕说起刚才的委屈难过,只笑吟吟地说道:“没有,我只是被柳絮迷了眼。你知道的,春天里头的杨花和柳絮最烦了,没日没夜地乱飘。”

曹丕见曹冲张口就和平时一样胡扯,倒是放下心来。

还能这么扯淡,可见问题不大。

“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且来找我便是。”曹丕说道,“兄弟之间本就应当相互帮扶,你有什么难事不必瞒着我。”

曹冲说道:“那当然,我真有难处哪次不找二哥?”

曹丕一想也是,曹冲要是知道客气为何物,就不会老让他那么为难和无可奈何了。他说道:“真没事就好,省得过两天你三哥回来,又要责怪我没照顾好你!”

“我这么大个人了,哪用得着二哥照顾。”曹冲嘀咕完了,又关心地问,“三哥也要回来了吗?”

曹丕点头:“对,与你老丈人一起回来的。”

曹冲高兴了:“那我得好好准备准备,看看三哥能不能吃海味!”

曹丕见曹冲恢复了往常的精神奕奕,顿时不想再搭理他,寻个由头打发他回自己住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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