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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睿诚拿着一只精铁小铲,站在院内那颗桃树下,他仰头看向这棵树,树上落雪,已起了嫩芽,再过些日子,冰雪消融,就待开出桃花了。

天色黑暗,鹅毛大雪起来的时候,刑部尚书严吉帆入院,对他禀报:“刘厂公去了诏狱提审侯兴海,无功而返。他托人捎话过来给阁老和您,说若有需要他就连夜去养心殿面圣请旨。”

“历来皇室都忌惮太监与外臣私下往来。他若为了侯兴海的事儿去皇上面前请旨,便坐实了他与内阁、与外臣的关系密切。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刘玖不会做的。”於睿诚仿佛早就料到。。

严吉帆点头,叹了口气:“那怎么办?真要看以傅元青为首的阉党祸乱朝政吗,这时间一刻一刻的走,侯兴海在诏狱内被屈打成招,届时提审他还有什么意义,还怎么还朝廷一个清清白白的真相?我这个刑部尚书还当什么当?”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瞧着於睿诚蹲下在桃树,开始用小铲挖地。

冻土被他翻开,往下又挖了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了几只泥封许久的酒坛子。

严吉帆困惑道:“小阁老您这是……”

於睿诚将几坛子酒抱出来,微笑道:“严大人莫急,我便去一趟傅宅吧。”

风雪呜咽。

陈景抱着傅元青入了听涛居,庭院山石后,露出了正堂一角,窗框里亮着橘红色的光。

这时陈景问:“那老祖宗自己呢?您给自己也准备了棺塚吗?”

傅元青答:“不曾,我不会有善终,后事轮不到自己操心。”

他释然一笑。

仿佛对不远处即将到来的命运有些期盼。

陈景正入正堂,听到这句,脚步一顿。

“怎么了?”傅元青问他。

“没什么……”他继续前行,终于穿过正堂与书斋,入了暖阁,将傅元青安置在榻上,这才道:“老祖宗与他们说的都不一样。”

“他们是谁?”

“外面的人。周遭的人。”陈景道。

“哦?他们怎么说我?”

陈景去取了热水为傅元青擦拭身体,一边道:“他们说您视大端律法为无物,肆意妄为。上遮圣听、下蔽朗日,挟势弄权,家天下私朝政。”

“有些人以前也认识您。”陈景道,“他们说您自从受了腐刑,就自甘堕落,失了文心,心狠手辣,滥用酷刑,任用如方泾、赖立群这般的酷吏。他们说您变了,若您没变,为什么不肃清这些奸臣宦党,反而与他们同流合污,与那些个宦官为伍,成了他们的同类,成了阉宦。”

“嗯。”傅元青并不生气,“不无道理。”

“掌印不生气吗?他们说的这么难听。”陈景又说,“您为人宽厚,便是对下人也谦逊有礼,并不是这样的人。为何不自证清白?”

“悠悠众口,如何自证?”

“取缔大内二十四监,还有两厂一卫,把权力还给皇上、还给内阁还有朝廷。自有贤臣治国安邦,再现盛世。”陈景说,“届时,再无人敢说什么了。”

“取缔内监,束手归政?”傅元青沉吟,缓缓摇头。

“属下说的不对吗?”

傅元青笑到:“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难以实现。”

“为何?”

傅元青坐起来下榻,陈景为他披上一件干净的袍子,扶着他,走入书斋,各类典籍挤满不算大的书斋,有一整面墙上,乃是大端朝的海内地图。

傅元青点了油灯,走过去,仰头去看。

“我大端朝,两京一十三省,沃土十万里,百姓造册两千万户……乃寰宇内第一之帝国。”他道,“可北有鞑靼虎视眈眈,东海倭患屡禁不绝。境内天灾连年,百姓徭役重赋,豪强吞田并地、卖官鬻爵,官员贪腐无度。你以为,这些问题只要我取缔内监,束手还政,由内阁六部主导朝政便能解决?”

灯光烛影中,他清瘦的身形映照在那版图之中,陈景有一种真实的错觉,这个看似清瘦的男子正以纤弱的双肩将大端朝稳稳托起。

“先帝命我统领内监,便是清楚我大端朝的问题不在阉宦,至少现在不在。”傅元青说。

“那问题在哪里?”

“在人心。”傅元青斩钉截铁,“在人心对权力、金银、欲念之贪婪。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国,只在公私之间。我既受先帝嘱托,便不敢有私心,至于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便不重要了。如今少帝年幼,若还政于朝,外庭就少了人制衡……像候兴海那样贪官只会更多,届时朝局失控,社稷崩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帝。”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陈景抱拳鞠躬:“多谢掌印解惑。”

傅元青对上进的年轻人总是多些宽容的,遂温和对他道:“你有心于国家大事,是好的。也应多多了解这些事,能使耳目清明,心思敏捷。内书堂的课不知道方泾给你安排没有,等过了立春,一定要去上。”

“……好。”

陈景知道自己这课大约是逃不掉了。

两人正说着,方泾在门外道:“老祖宗,小阁老来了。”

傅元青一怔:“谁?”

方泾又道:“於睿诚,於大人。”

“我知道是他。”傅元青说,“只是……”

他来做什么?

傅元青在落雪亭里见了於睿诚。

当朝内阁阁员,户部尚书於睿诚身形微胖,面容和蔼,手中抱着两坛陈年老酒从门廊里入了庭院,又从雪地里吃力的上了假山台阶,把酒放在亭中桌上,左右环顾了一下,感慨一声:“好些年了,这里也没什么变化。”

傅元青站的远一些,抱拳行礼:“小阁老。”

於睿诚身形一顿,勉强又笑了笑:“兰芝怎么这般客气?”

“小阁老是朝廷重臣,元青恭敬是应该的。”傅元青依旧疏远而有礼的回复,“小阁老夜访寒舍是有什么要训下吗?”

於睿诚咳嗽一声,摸了摸桌上的酒坛,道:“今天瞧见这桃树发芽了,就想起了咱们当年在树下埋下的酒。便挖了出来,两坛给浦颖送了去,我自己留了两坛,剩下的……给你拿过来了。”

傅元青抬眼去看,那两坛已经斑驳的酒坛上,还有着东市当年最繁华的酒楼琼宇楼的印记。

“有碗吗?”於睿诚问。

傅元青命方泾取了酒具过来。

於睿诚撬开了泥胚,掀开黄油纸,浓郁酒香四溢,连带着还有那些日子。

傅元青垂下了眼帘,他低声道:“这酒名曰桃李春风。自然是要桃李春风的日子与桃李春风的人共饮的……早过了约定的日子,那些人也都不在。小阁老何必又挖出来。”

“在我家桃树下,想挖就挖了。”於睿诚说,捧着酒坛倒了两碗,一碗自饮,一碗送出:“心闲虽去,可剩下三闲不都还在吗?兰芝,别站那么远,过来与我同饮。”

傅元青垂首站在远处,缓缓摇了头:“宫掖之人不可与外臣私相授受。”

於睿诚手腕一僵,笑道:“若私相授受,我都入了你傅宅,算不算有私下往来?这里只有方泾,你不要顾及这些了,来喝酒吧。”

傅元青能瞧见映照在於睿诚眼中的点点星光,让他孤单的心的了片刻的暖,然而也仅限于此。

“奴婢不敢以微贱之身僭越大端律法。”他作揖礼,缓缓道,“小阁老若要饮酒观雪,奴婢便随身侍奉。却不敢与当朝阁臣平坐同饮。”

他虽然态度恭敬,言语间自称奴婢,疏离的感觉却更胜几分。

於睿诚听完这段话,悲伤饮尽了碗中的酒。

“兰芝,你不愿同饮便罢。这两坛桃李春风你留下,好不好?”他哀求,“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笑闲弟弟。”

夜更深了些。

风雪加紧。

听涛居各处都掌了灯。

从假山的落雪亭里看过去,整个傅宅都烘托在了一圈光芒中。

於睿诚走了,傅元青坐在他刚坐过的位置上,怔怔的出神,瞧着陈景上了假山。

“老祖宗,还饮酒吗?”陈景问他。

傅元青倒了两碗,端起来低头去看,酒清见底,酒香依旧弥散。

年少时,他们在琼宇楼设宴,不管是谁,上至皇亲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谁能对上他们的对子,便可入内开怀畅饮,无须再付酒资。

他们把琼宇楼最好的酒全部饮尽,这才带着剩余的回了家,埋在了於睿诚院子里那株刚种下的桃树下,约定十年后再挖出来。

十年后是什么模样?

少年人才没有那么多忧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本就是春风得意的他们该做的事儿。

转眼间,几乎过去了两个十年。

那几个刚弱冠的少年,肆意妄为,策马长安的样子,仿佛还在昨日。

可时光与这酒坛都已经斑驳了。

傅元青似乎听见了曾经的自己,醉酒时念诵过的诗篇——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少年人永远不懂的哀愁,填满胸襟。

傅元青颓然一笑,饮尽杯中酒。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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