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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譞等人被拖走后,傅元青过了一小会儿从西暖阁出来。

他在西暖阁的地板上跪得时间也长了些,一瘸一拐的,扶着殿门才迈过了门槛,德宝在外面接着他,眼眶红了:“老祖宗,怎么样啊?”

傅元青道:“邓譞罚俸一年。其余诸人杖二十,罚俸三个月。卢学贞……卢学贞削官,罚充军服役。”

“这……这怎么使得?”德宝傻眼了,“这可都是翰林院的翰林们啊。”

“快让人去午门传话,赖立群拖不了那么久。别让他真打了邓譞,就不可收拾了。”傅元青道。

“是!我亲自去!”德宝连忙往午门而去。

傅元青在养心殿宫门站着,看着德宝背影远去,只觉得一阵恍惚,刚才在殿上应对,少帝的威压迎面而来,从未如此的强势,也从未如此的。

少帝自幼乖巧,沉稳。

以至于这些年来,教养他、抚育他……几乎都要忘了,他所教养抚育的并不是什么温顺幼兽,而是如狼虎般的猛禽。

也许是即将弱冠,少帝逐渐显露了真容,不再克制,也不再伪装,那些被他掩藏住的獠牙利齿终于都袒露了出来。急不可耐的要寻找猎物,以震朝纲。

太阳西斜,傅元青在养心殿外看向崇楼,直到心情平和,这才缓缓走向司礼监值房。

曹半安在司礼监值房外已经迎上他,搀着他的手腕带他上了罗汉榻,又为他净手拭汗,最后顿下来脱下了他的皂靴。

“老祖宗受苦了。”曹半安叹了口气。

“你们总说我受苦。”傅元青回他,“我只是如你们一般,并没有多苦。”

“我们这些人生来就在宫里,皮糙肉厚。”曹半安笑笑,“合该受苦的。老祖宗不一样,您以前可是……”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

认真的安着傅元青的小腿穴位。

“你最近有去看过李才良公公吗?”傅元青问他。

曹半安轻声嗯了一下:“前几日还送了些春饼过去给师父。朝天观里生活虽然朴素,但是师父说不用伺候主子了,倒比在宫里自在。”

他卷起了傅元青的裤腿,仔细查看傅元青的膝盖。

那里已经有些淡淡的红紫痕迹。

曹半安便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药酒,倒了些在自己手心,双手搓到发热,才轻轻覆盖上去,傅元青忍不住一颤,待傅元青缓过气来,他才慢慢打圈按压。

“师父也托我跟您说,谢谢您照拂,他在朝天观里闲来无事,抄了本张天师的《玄要篇》摆在真武大殿里受香火。等着迟点儿送进宫来,为您避灾挡邪。”

“李公公与我有恩。”傅元青回他,“他是位心善明事理的老人,孝帝在世时,他便对孝帝多有劝诫。后来傅家落难,他也曾多次让人去浣衣局里探视我。”

“师父说起过,也多是遗憾愧疚。”曹半安道,“他说其实若再上心些,您在浣衣局不会吃这么多苦,落下一身病。”

清冷的那个早晨,先帝托孤时的景象浮现在傅元青的脑海里。

他犹如世间最微末的蚍蜉,在养心殿的阶下站着。

身着重枷。

双脚。

然后就瞧见李才良从台阶而下,李公公眼神里的怜悯和不忍,是他自落难后,第一次瞧见的善意。

其实在那一天之前,他已经快要放弃了。

他入浣衣局一年多,受到过无数的白眼和唾弃。曾经读过的圣贤言论,在存活二字面前,都显得滑稽和敷衍。一个人,连人都不是了,又怎么谈得上廉耻仁义?

是李才良掖袖的行礼,是他那一声“傅小公子”,让他知道,自己尚且是人,应存良知。

傅元青去看蹲在地上的青年人。

“半安,若当时先帝不曾命我做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当时便是你的。”

“老祖宗千万别这么讲。”

曹半安换了左腿,这边的膝盖,要淤青的更厉害些。

他边揉边道:“我那时候也不过少监。只因是李公公的徒弟,才有这种传闻。后来圣旨下来了,听说是您来管司礼监,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他又揉了一会儿,傅元青的膝盖终于又暖又红,似乎恢复了些活力,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放下裤腿,把傅元青的双腿放在了榻上,又用一床小褥盖着。

他在外面倒了水,洗了手,又从配房里端了壶热水进来,问:“老祖宗,今儿晚上就在值房进些粥再回去吧?我已经让下面人去准备了。”

“好。”傅元青看了看天色,同意了。

曹半安搬了张小几放在傅元青侧手,他跟着傅元青许多年了,熟知他的习惯,知道老祖宗闲不下来,去拿了些内务呈文放在他的手边。

傅元青,便翻看开春后三个月的内务开支。

曹半安思路敏捷,内务账目各监各司的都让他理得整整齐齐。又写了一手好字,旁边做了些批注,都是一语中的,颇有见地。皇城内一座紫禁城,六个女官衙门,二十四个内监衙门,宫人数万,开支用度从去年开始都让曹半安管着。游刃有余,几乎不曾出过纰漏。

“半安,你辛苦了。”傅元青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曹半安正在煮茶,听他此言安静了一会儿,盯着炉子上那壶水热了,才低声道:“先帝封亲王时,您与诸位大人们来亲王府祝贺。我为您牵马,老祖宗也是这么说的。”

壶中水汽蒸腾,发出嗡鸣的叫声。

曹半安从旁拿了帕子裹着壶把,端起来为傅元青冲好了一杯养生茶。

“那会儿您还是笑闲,还是刚中了探花的傅二公子。我只是亲王府的家阉,除了跟着师父伺候主子,讨口饭吃,便什么也不求。”曹半安笑笑,垂下眼,“可您跟我说,人皆可以为尧舜。”

他将那碗茶放在了傅元青手边。

——人皆可以为尧舜,好善亦可平天下。曹公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小的记在心里的。”曹半安没说什么敷衍的话,“您说我辛苦了。小的却比不上老祖宗您万一。小的也就是会算账,便多用用功,能为您担待些,让您不至于背后无靠,便最好不过。”

傅元青其实早就知道曹半安是可靠的人。

从他入司礼监起,曹半安就一直安静的在他身侧,无论毁誉。

多年以来,与其说是上下级,倒不若说是伙伴。

然而这许多年来,他也是第一次听曹半安说起这些,不免心底有些震撼。

沉默了一会儿,傅元青道:“半安,待宝玺归还陛下后,我便致仕。司礼监还有内廷……就拜托你了。”

曹半安一怔,跪地道:“老祖宗这话就别说了。曹半安没有半分僭越心思。”

“你误会了,我真心的。”傅元青叹了口气,解释道,“以你敏锐心思,早应该知道我在双修续命。”

曹半安叩头,不回话,算是默认。

“……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傅元青含糊说,“也只有托付给你,我才能放心。”

曹半安眼眶红了:“老祖宗……”

傅元青安抚的笑了笑:“左右这会儿也是无事,烦劳你去趟监里,若方泾还在,便让方泾把大荒玉经拿过来。我翻来看看。”

曹半安得了令,去了司礼监衙门。

进去一看,方泾还在,听他的话,愣了一下:“老祖宗要看大荒玉经?”

“是。”曹半安看他神色,“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也、也什么问题。”方泾道,“就是这经啊,不在手边儿,在听涛居里搁着呢。之前也好好的啊,老祖宗干什么无端要看这个。”

曹半安扫视了一下监里,问:“陈景人呢?”

“回去了啊。下学我就安排人送回去了。”

曹半安不言语,在监里坐下。

方泾看他莫名其妙:“曹哥,您不回值房伺候老祖宗,您坐这儿干什么呀。”

“我等你回听涛居取大荒玉经。”

“……”方泾瞪他,颇有些紧张。

“怎么,有意见?”曹半安问,“老祖宗让你等陈景下学后送陈景回去。如今陈景走了,你还在司礼监。打得什么鬼主意。”

方泾听完,感觉劲儿顿时就松了。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他干笑两声坐下来,对曹半安说:“仁寿宫里猫猫狗狗都敢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咱们司礼监头上了。干爹心肠软不计较。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不得给他们上点儿眼药。曹哥,帮帮忙?”

曹半安沉吟了一下:“说好,不得攀扯到司礼监。”

“您放心把,攀扯不到咱们。”方泾小声说着,“下面儿的孙子们都等着巴结呢,曹哥给个眼色,自然有人出面去做。”

他声音越说越小,一堆折磨人的鬼点子就出来了。

曹半安细细聆听,忍不住想笑。

等他从司礼监出来的时候,天空已全安,新月升起,繁星点点。

曹半安在安静中走了几步,忽然天空明亮了起来,红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地上的影子清晰可见。曹半安吃惊,回头去看苍穹。

在北斗七星间,不知道为何,一颗红星乍现。

它极其璀璨,将周围的星星的光芒遮掩。

犹如一只诡异的红色眼睛,在天空中跳动。

曹半安怔怔看着。

不详的凶兆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司礼监亦值房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

天空中那颗红星璀璨无比,缓缓坠入北斗七宿之中。

傅元青已经站了起来,行至天井观望。

他熟知天文地理,可此等异像也只在正统年间有钦天监记录过。

荧惑,主有反臣,为乱、为贼、为丧、为兵,道路不通,其国绝嗣。

北斗,主国祚,主帝王祥瑞,主天子寿算。

——荧惑逆行入北斗,大凶之兆。【注1】

作者有话说:

【注1】荧惑:就是火星。其实荧惑入斗,应该是入南斗。荧惑入南斗,荧惑犯房,荧惑守心都是大凶的征兆。古代人觉得出现了不是国灭,就是帝王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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