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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时赶来的时候,暴雨已过去了。
养心殿穿堂的台阶上湿漉漉的,雨滴还在往下低落。
远处的那团乌云中电闪雷鸣,嚣张的继续前行,打湿了更多的皇城屋脊。德宝在廊下站着,百里时一进来他便拉着百里时匆匆进去。
“您可来了!”他焦急道,“陛下那边情况是真真儿的不好。”
“傅掌印在里面?”
“是啊!”德宝叹了口气。
百里时进去,便瞧见少帝昏迷在龙榻上,傅元青坐在一旁凳上,一身湿衣未换,表情如以往平静,手中摊开了那册大荒玉经竹简,似乎在仔细阅览。见他进来,傅元青起身让出少帝身侧那个位置,对百里时道:“请神医请脉。”
百里时不多话,号脉时发现少帝衣服尽除,胸口那绷带也换了干净的,他眉头一挑,瞥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傅元青,却没多话。
“劳碌憔悴,气血攻心。我开个方子。”百里时道。
“劳烦神医。”傅元青说。
百里时道:“掌印客气了。”
傅元青抬眼看他,平静问:“陛下易容之物如何去除?”
百里时一怔。
“陛下胸口处的伤痕新旧交加,想来之前也是贴了伪装的人皮。他面容与陈景有些微区别,定是做了轻微的轮廓改变。”傅元青又问,“易容如何去除。”
“掌印……知道了?”百里时问“掌印淫浸纵横睥睨之术多年,精通算计权谋,为人处世更是细腻……是我糊涂了。不知道掌印何时知道的?”
傅元青有一时的怔忡。
“若说确切的时候,记不得了。人总是自欺欺人……糊里糊涂的时候,其实心底可能已经清楚。你若真问……我细细想来,也许是知道他叫做‘陈景’时,又也许是那夜喝醉了,把他错认赵谨的时候……”傅元青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笑,“以前大约是知道装作不知道……如今,不知道也知道了。他胸口的伤痕,乃是取心头血的痕迹,我再骗不得自己。还请神医告知清除易容之法。”
百里时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面容轮廓做了轻微改变,贴的时候麻烦,用药剂洗去便是。”
傅元青看着那个小瓷瓶又问:“我翻便了大荒玉经,也没找到答案。请神医赐教,如何做到天人合一,心意相通?”
“我也不知道。”百里时回答。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傅元青应了声,把手中的竹简放下:“我送神医出去。”
他与百里时一同出了寝殿,又送他出养心殿前殿,走到抱厦下,百里时道:“掌印不用送了,德宝公公会安排人送我。”
“好。”傅元青作揖行礼,“百里神医路上保重。”
百里时叹息一声,抱拳道:“如今时局纷乱,要保重的是掌印您。”
傅元青温和的笑了笑,便让德宝安排人送百里时出宫。
此时天色已逐渐暗淡。
夕阳的余辉被逐渐收拢。
养心殿的屋檐下挂上了新点的宫灯,在暴雨后的风中摇曳。
从会极门方向隐约传来零星半点的哭喊和拍门声。
“钱宗甫在诏狱怎么样?”他开口问。
“自侯兴海一案关联到他,并被咱们从南京带回北镇抚司已经三个多月了。他显得很镇定。衡志业死也没让他有半分慌乱。”曹半安道。
“不慌乱是假的。十五年前他陆陆续续给文选司郎中塞了有小十万两白银,这一笔巨款的往来交易被侯兴海记录在账本里,成了铁证。这么大金额的巨款,他一个小小的郎中从何而来?是什么人资助他成为先帝身侧的御医?”
这样的旧事,一旦翻起来,下面便是骇人听闻的真相。
傅元青看着会极门方向,面容沉静下来,他下定了决心,对在旁边恭候的曹半安道:“你写封密令给赖立群,告诉他准备提审钱宗甫。”
“是。”曹半安躬身应道。
“方泾。”
“干爹,儿子在。”方泾道。
“你带密令去北镇抚司。”傅元青道,“钱宗甫一案,由你亲自主审。”
方泾抬头看傅元青,得到了肯定的眼神,他抱拳答道:“干爹,儿子明白。儿子一定把钱宗甫审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等了许久……
巨浪即将掀起。
也到了必须要掀起来的时候。
方泾拿了密令,从北安门出皇城,身边孔尚跟着他,瞧见他面色严峻,忍不住问:“厂公,咱们都知道幕后是哪些弄权的大臣,咱们背后可是有皇帝撑腰,不合心意的干脆抓了呗?之前对仁寿宫蕙兰姑姑不就是抓了塞麻袋里打吗?”
“糊涂,能一样吗?”方泾瞪他一眼,“大端朝的朝廷跟仁寿宫能比。你说我们抓谁?内阁首辅於闾丘?刑部尚书严吉帆?都察院总宪喻怀慕?翰林院掌院邓譞?国子监祭酒周博荣?还有谁……六科廊的各位给事中吗?”
“呃……”孔尚怔了怔,“好像不行?”
“什么叫好像不行,根本不行!”方泾道,“我刚入司礼监拜老祖宗做干爹的时候问过跟你一样的蠢话,你猜老祖宗怎么说?”
“怎么说?”
“老祖宗说了四个字,为政在人。”
孔尚似懂非懂。
“为政在人,选贤与能。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方泾说,“这是孔夫子的话。意思就是说以礼治国,以仁治国。你看我说的这些人,都身居朝廷要职,都是个顶个儿的重臣。陛下若随随便便抓了杀了,下面满朝臣子们、天下民众是不是心寒,心寒了谁还会好好办事儿啊。人心散了,国家还有吗?况且无凭无据就杀人那是暴政,是昏庸的作为。你瞧瞧商纣王,有好下场吗?所以老祖宗才让咱们东厂少用酷刑。”
“而且我跟你说,老祖宗把天下百姓放得最靠前了。朝局动荡,吃苦的还是平头百姓啊。是不是?”
“哦……”孔尚恍然大悟,“我懂了。所以咱们这次去北镇抚司提审人,是不是得温和一点儿,徐徐善诱——”
“你是不是蠢?五大三粗的肚子里没点儿干货!”方泾又骂他,“老祖宗说让我主审,那意思就是该怎么审怎么审!”
“那属下不懂了,又要施仁义,又要用酷刑的……”
“这个我懂。”方泾脸色有些阴沉,轻笑了一声,“这个叫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真有违法乱纪的行径,便让他们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也来不及。”
少帝醒来,是在第二日清晨。
天已渐渐亮了。
从他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床边趴在龙榻旁的傅元青。他的阿父睡得熟了,发髻有些散乱。少帝摸了摸他的脸颊,傅元青便从梦中缓缓转醒。
“陈景……”他似乎还有些睡意,朦胧的唤了一声。
少帝浑身一僵。
“你叫错人了。”他有些僵硬的回答,已下榻,随手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
“陈景。”可是迎接他的是傅元青笃定的声音。
“你——!你看清楚我是谁?”
“陈景。”傅元青又道。
陈景二字犹如锋利的刺,扎得少帝心口更痛,他脸色顿时铁青,转身便走。
傅元青依旧抓着他的衣襟,被他这一动作,猛拽着眼瞅便要落在了地上。可少帝比他更快,一把扶住了他。
“陈景。”
“朕不是陈景!”
就在这一刻,傅元青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他毫不犹豫扯开了少帝胸前的衣襟,左胸前那块儿地方,有深红色的一缕血迹从纱布渗透出来。
少帝一怔,妄图遮掩:“傅元青,你好大胆子!”
傅元青道:“让我看一眼。”
他没有尊称他做陛下。
也没有自称为奴婢。
“让我看一眼。”他又说。
少帝不由自主的因为他的话而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迟了,傅元青毫不犹豫的扯开了他的衣襟,少帝龙躯袒露。傅元青的眼神看向他的左胸。
只一眼,忍了一整夜的泪,悄然落下。
其实他昨夜看到那伤口的时候,已经想要痛哭一场。
少帝左胸心脏的位置遍布刀伤,层层叠叠,有已愈合的,大部分都只是结了痂,薄薄一层,最上面的几道,大约是无处可划,都伤在了一处,如今正从那里崩裂,蜿蜒流下一缕血迹。
傅元青双手一把压住那里,少帝吃痛皱眉:“痛。”
血从他指缝里流了出来,他哭的更厉害,狼狈不堪。没了那些温润恭顺,少了进退得宜。
傅元青哭着质问他:“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伤害自己。”
“这些年来……我、我这般珍爱的人,你怎么能如此伤害,怎么下得去手。”
少帝有些怔忡。
“阿父……你……”
“煦者,如春之晨曦,夏之微风,秋之甘露,冬之暖阳。承天地之景,沐宇宙之阴。承景为煦……”傅元青声音带着些哽噎,缓缓开口道,“我没有认错人。一直是你……一直都是……”
傅元青缓缓抬眼,看向赵煦。
这个已经成年。
如今顶天立地的男子。
大端朝的皇帝。
“赵煦,赵承景。”他唤出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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