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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一群猛禽一般的臣子们虽然没有得到最终的结果,只能押着曹半安退了下去。
一时间,有些冷清。
远处百官哭嚎的声音还在隐隐传来。
浦颖上前躬身怒道:“陛下,以於闾丘为首、於睿诚、严吉帆、喻怀慕等人为丛党的东乡党人肆意猖狂,掀起学潮,挑拨百官伏阙,依此为要挟,为得就是杀傅元青!您瞧他们刚才那样子,明明就是凭空诟陷,敷衍几乎都懒得敷衍陛下。如此嚣张跋扈之姿态,陛下若向其低头屈膝,委曲求全,傅元青死则陛下必受其众胁迫,大端朝根基不稳矣!”
“你要护着傅元青?”赵煦问他,“你可别忘了……百官伏阙抗议,如今朝事几乎停摆,史书也会记上一笔。朕可是个不守礼法的皇帝了。”
浦颖不疑有他,耿直道:“难道不应当吗?於闾丘等人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刘玖被抓他们便狗急跳墙,肯拿出百万白银十五万亩良田陷害傅元青,便说明幕后利益巨大,绝不止百万银两之数。这十几年来是傅元青挡了他们的财路,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心头刺。如今曹秉笔进刑部,未来难免不保傅元青也进刑部。届时谁敢守这大端庙宇,谁还做铮铮忠臣?!”
“你打算怎么办?”
“朝中不止他东乡党有党羽会挑拨。亦有人看不惯他们所作所为,他们既然可挑拨百官伏阙,臣便与有同志之人上书参奏他们!”浦颖道,“既然要争,臣等也可相争!”
“浦爱卿弄错了……”赵煦缓缓开口,“你不用向朕进言。看不透这一切,企图以身殉道的,乃是傅掌印。”
浦颖愣了愣,回头去看傅元青。
“就在刚刚,这位无私无顾的傅掌印,还想着认罪,想着舍其身而保全天下呢。是不是?”赵煦眼色漆黑,有些讥讽冰凉的问他。
傅元青呼吸一窒,垂下眼来。
“陛下说的没错,奴婢已遭人生大难,命在奴婢心中算不得什么。以残缺之身苟延残喘了这十几年,奴婢确实一直抱着必死的决心服侍陛下左右。也正因如此,奴婢才可无私无顾为陛下谋、为天下谋。更是因此挡了无数人的谋财之路,遭诟陷唾骂,诛之而后快。这些年司礼监与内阁相互制衡,走到如今,已经盘根错节,形成了两党争锋的局面。在昨日之前,奴婢确想着身死殉道。有喻怀慕所呈交的《劾傅元青罪疏》在,陛下就算因为朝中岌岌可危的局势杀奴婢,也只是证陛下之刚正贤明,无须什么负担。况且陛下可顺势收回奴婢手中权力,奴婢之身死便不算没有价值。”
赵煦笑了一声,有些失望:“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死。”
“其实陛下也应明白,奴婢死必定留有后手,不可能让东乡党人真的逍遥法外。原本的计划乃是由曹半安接任掌印之位,向陛下亲自递交东乡党等人的关键证据,陛下可乘机处置。於家盛极而衰,也属必然死局。两党消亡,陛下亲政,可得一朗朗乾坤,一朝忠诚。天下之臣民莫不向陛下真心伏首,从此陛下可挥洒笔墨,再筑盛世。”傅元青对他说,“这,便是奴婢这些年来的想法,便是奴婢过完年便纵容着朝中局势走到今日的局面的原因。”
“阿父打得好算盘。”
“奴婢——”
傅元青刚要开口奏对,便被浦颖打断。
“糊涂!”浦颖道,“你糊涂,傅元青,你枉受浦先生教导,枉读了三十几年的圣贤书!你当自己是个什么英雄豪杰?!是,你早就想死,先帝留下这样的局面,就是要二党相争逼你和於闾丘死而放权。可是你身死是一人之事,你活可以救万民!”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怒吼,在养心殿内响起余音。
傅元青怔怔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沙哑道:“静闲……你听我——”
“你看看今日在这大殿内的都是些什么奸佞小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几乎要逼宫了。傅元青,你打算为了这些人认罪伏法,为了於睿诚这种表里不一的小人伏法?”浦颖哽咽问他,“你眼中还有陛下吗?还有天下吗?还有、还有诸位关心爱护你的人吗?!你这样、你这样未免太让同道之人寒心了。”
他说道最后便落下眼泪,再无法言语。
旁边听他们争执的方泾跪地叩首,抽泣道:“干爹,儿子求求您。曹哥去了刑部,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是啊,老祖宗。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德宝双腿一软便也跪在了方泾身边哭道,“奴婢等着您回仙宫时能带奴婢成仙得道呢!”
赖立群热泪盈眶抱拳劝之:“老祖宗,自属下掌北镇抚司,便跟随您身后。属下钦佩老祖宗为人,只要老祖宗一句话,赖立群可冲锋陷阵,身死不悔。只求老祖宗多加思量,为陛下为社稷珍惜性命。”
傅元青哪里还忍得住眼泪。
只能任由泪水自眼中涌出。
他视线模糊的环视这殿中数位。
最后看向在龙椅上端坐的帝王。
“仔细数来,这些年间,帮我护我之人不少,老师,静闲,杨凌雪,方泾,曹半安,赖立群,顾淑望……今日朝堂上,诸人为我说话,护着我,宁可以自身性命保全我。静闲为了我气急败坏,方泾可为我忍八十一酷刑,半安更是为了护我如今身陷囹圄……朝中亦有志同道合之人如庚昏晓等诸位。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大家皆愿意以命换命,救我这必死之身。”他落泪笑了,“我方知晓,傅元青也并非微贱到一无是处,原来我并非孤身一人守道。”
“我傅元青颠沛半生,行到此处,也算是人生值得!”他整衣冠,握手抱拳,一揖到底,垂泪笑道,“道阻且长,有诸君同路,可行而不缀!”
“少说、少说这等漂亮话。”浦颖用手掌粗鲁拭泪,不客气质问他,“还打算认罪吗?”
“我没有认罪。”傅元青无奈回答,“我刚刚想说,被静闲你屡次打断了。”
赵煦不信,嘲笑一声:“阿父又在骗人了。”
“不。”傅元青看着他,无比坚定的回答,“我其实已下定决心,真若去刑部大狱,便是受尽酷刑也不会认罪。我傅元青无罪。”
“更何况……”傅元青顿了顿,抬眼看向赵煦,眼中盈满情谊,“更何况就在昨日我想通了关节,对赵煦许诺今生、又许诺了来生,还许诺至死不渝……”
赵煦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看了看众人:“你们退下吧。”
“可……”浦颖还要说什么,已被机灵的方泾拽了出去。
带东暖阁里终于只剩下二人,赵煦伸手:“过来。”
傅元青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便被他扯入怀中。
“阿父舍不得我了?”赵煦在他耳边轻问。
“我不知道昨夜算不算天人合一,可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已经共享天寿,我又怎么能让你与我同死?”傅元青道,“我有了贪心,便舍不得你。”
赵煦吻他,如胶如漆。
待他们分开,傅元青脸色已经红晕。
“阿父隐忍不发的握了这么多年的关键所在,可以给於闾丘及其丛党致命一击的证据,看来除了钱宗甫还有别的?”
“是。”傅元青回道。
“不在皇城?”
“是,在城外,在朝天观。”傅元青道,“需我亲自去取。”
赵煦松开了他的手:“你要出城?”
“是。”傅元青道,“半安在刑部大狱定受非人折磨,乞请陛下降下圣旨允我出城获取以救他一命。”
赵煦沉吟叹了口气,“我可以给你圣旨,让方泾去司礼监把宝玺取来吧。只是皇城中局势不稳,我不能陪你同去。让魏飞龙陪你。”
“谢陛下。”
於家书斋中响起一片砸摔之声。
於闾丘推门而入,就见满地书籍、瓷器、桌椅全被掀翻砸烂。於睿诚气急败坏的急促喘息,咒骂道:“严吉帆这个蠢货!还有喻怀慕,这个办事不利的废物!我苦心布局如此之久,竟然全部被他们浪费!”
於闾丘缓缓扫视屋内之物,对他道:“我儿莫急。如今刘玖还未全然招供,严吉帆还有机会,他已经在加急严审曹半安,只要撬开曹半安的嘴,说出此事与傅元青有关联,喻怀慕与邓譞便会在会极门再掀波澜,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迫于朝臣威逼杀死傅元青。”
於睿诚脸色煞白,他使劲压着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道:“不可能,严吉帆绝不可能撬开曹半安的嘴。父亲不知道曹半安对傅元青何等忠心。他们这些人,早就被傅元青蛊惑走上了天下为公的道,心里不惧生死,更不可能供出同党。”
“刑部八十一刑都做不到吗?”
於睿诚的笑有些阴狠起来:“他们以道结盟,故而无所谓畏惧。可不像为了利益在一起的人,利益一旦消失,便见风使舵,转去别处了。”
“我儿何意?”
“如今严吉帆和喻怀慕都靠不住。尤其是严吉帆,一旦被抓,必定要供出无数关节出去。”於睿诚想了想,摇头,“不,不是严吉帆。关键不在严吉帆身上!他就算招供,光靠他一人说辞也不能真正致命。还需要一个人……有一个人才是——”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个人,早就致仕,出家带发修行,又被严密监控,十几年来不曾松过口。我们都松懈了,都忘了提防了。”
“父亲,马上派私兵去朝天观!赶在傅元青去之前——”他上前两步,抓住於闾丘的手,阴冷道,“杀李才良封口,毁灭任何可能的物证!”
赵煦于玄武门下送傅元青出城。
“此去朝天观,快马加鞭也得两三个时辰,夜里才能抵达。我已下了圣旨,让杨凌雪安排五军营两百将士与你和魏飞龙同行。”赵煦道,“阿父千万保重自己安危,有事依仗魏飞龙。”
傅元青道:“陛下放心,我与魏飞龙一日便回。”
他看了看天色:“我们走了,不能再耽搁。”
“好。”
赵煦见他上马,后退两步抬头看他,道:“傅元青,你答应我了,绝不再寻死。”
傅元青对天子许诺:“我答应你,生同衾,死同椁,生生世世绝不分离。”
说完这话他笑了起来。
此时的他腰佩吹梅,身骑白马,在光阴中有了几分傅二公子的模样。
他一拽缰绳,马儿嘶鸣,身后马队齐鸣,接着犹如箭一般的冲出了玄武门,向着香山朝天观而去。
杨凌雪着铠甲,不知道何时从玄武门上下来道:“陛下,傅掌印他们走远了。”
“嗯。”赵煦的面色沉了下来,从身后方泾手中拿过一卷圣旨,扔给了杨凌雪,“杨凌雪,调五军把内城大门都给朕关上,从此刻起,皇城四卫营禁军也由你统管。”
“是!臣遵旨!”杨凌雪抱拳鞠躬,问:“陛下要准备收拾他们了吗?”
“傅元青在,朕只好做纯良姿态。傅元青不在,朕也懒得做贤明君王了。”赵煦答道。
杨凌雪笑道:“陛下圣明,臣看不惯他们多年。被哥哥护着也不知道感恩,这群不知好歹的文官们,早该收拾了!”
“陛下放心,保证让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皇城。”他说完这话,转身带人大踏步离开。
玄武门在他的调令缓缓合上了大门。
不止玄武门,此时,皇城内九城,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西直门皆缓缓合上,其中达官贵人不可逃逸。而紫禁城内,自承天门起,端门、午门、西华门、东华门全部紧闭。
将于皇极门广场上对着会极门哭泣哀嚎的百官困顿其中。
此时阳光西斜,皇帝笑了笑,问方泾:“那些个臣子们的卷宗密报都送过去了吗?”
“已在会极门了。”
“玉玺呢?”
“十六宝玺也送过去了。”方泾说。
“你们老祖宗总想做个正人君子,以大端例律服众。”赵煦对方泾说,“可他忘了,有些官员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禽兽,靠着温柔手段是驯化不了的。不让它们尝到苦头,这辈子都不懂恭良二字的写法。”
方泾应道:“主子说的极是。”
赵煦上了辇,正襟危坐,皇帝威仪已起。
他扫视眼前这山峦层叠般的屋檐宫宇,血腥之意已染在他眼中。
然后大端天子对方泾及赖立群道:“走,随朕登会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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