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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如泉涌般喷溅出来。

但宁舒英却没有恐慌,没有颤抖。

她剧烈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涣散的眼神找回焦距,然后看清了那深深cha入敌人咽喉的短匕。

是宁馥的!

一瞬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说欣喜若狂也不为过。

宁舒英不知打哪来了股力气,她奋力一推,掀开那压倒在自己身上的尸身,猛地跳起身来,捡起对方掉落在地上木仓便朝宁馥所在的方向奔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宁舒英的心都蹦到了喉咙口。

——“站着干什么?”

宁舒英呆呆地看着宁馥从地上爬起身。

一旁是已经死于她的双腿绞杀的士兵。

她头发凌乱,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外翻的皮肉带着焦黑颜色,血流了半个下巴。

十五岁女孩的面容尚且带着婴儿肥,但挡不住眉眼的明丽漂亮。

现在却仿佛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一样。

在那名敌人扣动扳机的瞬间,她硬生生凭着超绝常人的反应速度和腰腿力量,往一侧避让了几寸。

这微不足道的几寸距离,让子弹擦着她的面颊飞过,打进了对面的树干之中。

宁舒英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她猛然向前冲了几步,抱住了宁馥。

或者说,一头撞在了宁馥的身上。

然后放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

她语无伦次。

宁馥摸了摸她的头发。

“现在没时间疼。”

她短暂地安慰了宁舒英两秒钟,“我们该回去了。”

现在的环境和情势,刚才连续的几声枪响,是极度危险的。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一最快的速度返回营地。

把受伤的,牺牲的战友都带回去。

几人在返回的途中就遇上了前来侦查的战地医院警卫班。

众人看到浑身是血的宁馥和战士小王,都是悚然一惊,再看被宁馥背在背上的,显然已经没有生息的老周,尽皆沉默。

分出一拨人护送他们回营地,另一部分人继续潜入山林之中,他们要去打扫战场,将敌人的尸体也掩埋好。

否则,这样“遭遇战”的遗迹,会很容易暴露战地医院的位置。

天光早已大亮,白惨惨的太阳正悬空中,散发着仿佛能将人烤成肉干的热量。

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

不。

不是雷声。

战地医院内,宁馥他们离开前还充满轻松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前线的第一批伤员刚刚送到。

院长看到他们,也只是微微一怔,然后很快吩咐:“把伤口尽快处理一下,马上开始工作。”

大家顾不上来关心宁馥他们遇到了什么情况,也顾不上担忧战地医院的位置是否就此暴露,因为伤员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几乎浑身被鲜血覆盖的宁馥、宁舒英和小王三人,在这里看起来竟然好不突兀。

而远处那闷雷般的炮响,昭示着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诶那个伤员,那个伤员你站那儿干什么?!好胳膊好腿的别挡道!”

卫生队的一个护士大声喊道。

不怪她脾气不好,——源源不断送下来的伤员让人压力剧增,这还称不上合格“医院”的营地里,到处都是鲜血和呻吟。

“来来,趁我这还没有手术,你伤哪了我给你处理一下——”

那护士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一把脆亮的嗓子已经都喊哑了。

宁馥转回脸来就把她吓了一跳。

等再稍稍洗清了血迹,护士拿纱布的手才一顿。

她认出了自己的同事和战友。

“——宁馥?!”

宁馥抿嘴朝她笑笑。

她现在只有一边的唇角能动,另一头一动就疼。

“你、你这怎么搞成这样子?!”

眼看自己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小姑娘突然间就遭了这样的罪,伤口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

但两个人也确实没有时间细说,年长些的护士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给宁馥处理了伤口,一边就给她布置了任务。

战地医院的床位根本不够。

送来的伤员只有需要立即进行手术抢救的极危重的,才能立刻得到救治,其他尚存力气的,暂时死不了的,都只能等。

宁馥就被派过去给那些需要等待的伤员们做简单的止血、擦洗和伤口消毒。

第二批的伤员很快也被送下来了。

还有半拉露天的战地医院连一张可以躺人的床都腾不出来了。

许多受伤的战士不得不在简单清理过的地上席地而坐,还有的“手术台”干脆就是把抬人的担架直接抬到磨盘上架好。

好在宁馥动作利落决定果断,在几个年纪大的护士都忙得不见人影的时候,她几乎就包揽了新进伤员的分配。

伤员统一被送到后院,她做初步判断以后决定那些需要立刻送进院内进行手术抢救,哪些留在后院等待位置。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突然间手握生死。

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情境下,没有人质问这合不合理。

战场,只需要在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人。

不问逻辑,没有道理。

能你就上,不能,自然有人来接替。

但总有人心焦如焚,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

“凭啥?!”

一个兵拖着一条伤腿,劈手揪住了宁馥。

“你咋就知道我们排长的伤不重大、不紧急?!”

他不是为了他自己发脾气,这个眼睛被硝烟熏红的战士自己的腿还在汩汩地淌血,但他并不在意。

他行动不便,只能用一只手死死拖着宁馥,口沫横飞地质问着。

他的排长躺在他旁边,头部受创,已经陷入昏迷。

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但现在这关系着他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战友!让他就这样在等待中看着自己的排长流血,是比让他死在冲锋之中还要难受的事情。

“凭啥都是一样负伤流血,我们排长就不能进去?!”

宁馥轻轻一拂,手腕便从那战士的拉拽中滑脱出来。·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请你服从安排。”

那战士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给挣脱了,震惊之下虎目圆睁,“你有什么资格——”

“什么资格,嗯?!”

年轻的医疗兵猛然抬手一指。

“我们的大夫,我们的战友,还躺在那儿,没有、没有人去管他!”

她原本浓烈的语气,突然在尾音处停顿,带上了一丝哽咽难言。

那战士不由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神色一怔。

就在这已经被伤员们挤满的后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人。

他的太阳穴处有一个焦黑的圆形伤口。

上过战场的都知道,这是子弹近距离射入造成的。

高速旋转的弹头从一端射入人体,看起来只留下一个规整的伤口,但在射出的一端,却会因为旋转带走一大捧人体组织。

这样的子弹如果打入腹部,很容易就会将脏器搅碎。

如果打在头部,是绝对活不了的。

这一头的伤口越干净整齐,就意味着另一端子弹的出口处,有多么一塌糊涂的可怕。

那也是这个女医疗兵原本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战友。

那战士沉默下去。

宁馥还是走到他旁边,再次检查了一下那位昏迷的排长。

现在根本不具备开颅手术的条件,只能赌。

赌他只是普通的头部受创和脑震荡,没有出血,没有颅脑损伤。

他身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口,单拎出来都不致命,但全加于一人身上,只能令人佩服他的意志力与生命力之顽强。

宁馥又做了几项检查,这个长相英俊,皮肤微黑,一看就是北方少数民族相貌的排长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一旁的战士发出一声欣喜的喊叫,“同志,同志你快看,我们排长醒了!我们排长醒了!”

宁馥对上那排长的眼睛。

对方的眼珠缓缓地移动了一下,似乎在追随着她,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

宁馥微微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啦。我要回前线去。”

这位排长严肃地说。

但他的声音还显得十分低微。

宁馥皱了皱眉头,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排长同志下意识地先睁大眼睛,又将眼睛眯起,显然,这道简单的问题对于他此刻的状态来说,也已经超纲了。

出乎宁馥意料的,这位排长猛地向前一欠身,握住了她的手,很干脆地一摸她伸出的手指,然后给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

“这是二。”

宁馥:……

“老实躺好!”她抽回手。

倒也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这人挺有趣。

那排长只得老老实实地躺回去,眼睛又迷茫起来,口舌不清,还用带着口音的话要求,“我能回去吗?”

他道:“你换一道题来考我。”

又有新的伤员抬进来,宁馥检查过后立刻挥手让人带进医院的治疗室,忙得顾不上回头,“你连我的脸都看不清,上了战场,也是白搭。”

过了足有十几秒钟,久到让宁馥以为那位排长又因为头部的创伤而昏睡过去,她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脸,挺好看的。”

她脸有一大半还贴着纱布呢。

宁馥很干脆地否决了对方的“出院申请”。

老周的遗体和战地医院那些牺牲的战士们一起,送回了国内。

接他们是一辆大蓬军卡。

宁馥他们随着队伍通过边境的时候曾经见过这样的车,在长长的,满载出征将士的车队一侧,这辆车逆向而行,与他们擦肩而过。

眼尖的就可以看见车里的情形。

——他们都是头朝着祖国的方向,身上盖着简单的白被单。

他们是许多个家庭的儿子,丈夫,父亲。现在他们是祖国的烈士。

他们是祖国的烈士。

他们曾是许多个家庭的儿子,丈夫,父亲。

老周其实并不老。虽然在战地医院的人员构成中他的资历老,军龄长,但实际上他只有三十三岁。

有熟悉他的战友说,他老婆在国内,队伍开拔的时候,怀孕才三个多月。

老周时常满怀希望地说,这一仗要是快点打赢,回家时他还能赶上陪媳妇儿生孩子,能亲手抱一抱刚出生的娃。

老周走了。

夜晚的篝火竟也让人觉得凄凉。

院长想给大家鼓劲,特意让拿出了方便面。

——这东西国内可都稀缺,没几个人吃过,是特意专供给前线的。但因为到底没有压缩军粮方便,作战部队吃的也不多。

还有水果罐头和牛肉罐头。这些都是大家平时吃不到的。

医疗兵们在火上架一个大铁桶,烧水煮面。

食物的香气似乎的确带来了治愈的功效,前方的炮火也暂时停息,夜晚里只有伤员低低的痛吟和那些疲惫极了的战士们打呼的声音。

能进食的,全都分到了香喷喷的方便面,用简易罐头盒盛着,大家也不怕烫手烫嘴,热腾腾地狼吞虎咽。

也许明天就会死。

那么牺牲之前的这个夜晚,也是美好而快乐的。

他们还是有生力量。

宁舒英抱着几块糖水黄桃凑到宁馥身边。

“那个……给。”

她一股脑地把罐头倒进宁馥的缸子里。

宁馥问她:“你不吃?”

宁舒英摇了摇头。

月色暗淡,她脸上的神情也叫人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得出,她很低落。

宁舒英在质疑自己,在怀疑自己。

她反复地琢磨,反复地想——自己为什么懦弱,为什么害怕?

但她不打算说话。

她无法向宁馥,向一个连失去了记忆,缩水成十五岁的女孩还在被她拖累、还在保护她的人剖析自己的软弱。

这个念头,即使只是掠过宁舒英的心头,都让她忍不住地感到羞耻。

宁馥细嚼慢咽地吃掉了宁舒英“上供”的罐头,“害怕很正常。”

她轻声道:“从和平的世界一脚踩进地狱里面,没有谁是不害怕的。”

宁舒英低声道:“你就不害怕。”

也不知是反驳,还是在陈述地举出一个现成的例子。

宁馥抿唇笑了。

她对宁舒英道:“教你一个忘掉害怕的办法。”

宁舒英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

“——那、那个,同志,对不起啊。”

宁舒英对打断宁馥的人怒目而视。

宁馥一抬头,是白天那个朝自己发脾气的战士。

他现在一条伤腿已经包扎好了,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

挺大个小伙子,现在缩手缩脚吭吭哧哧的。

——他是来道歉的。

宁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他越发地紧张,竟然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这是排长让给的,对不住啊,对不住!”

他飞快地扔下一个小布袋子,转身飞快地逃走了——那速度,简直不像腿部受伤必须拄拐助行的样子。

宁舒英好奇地凑上来。

宁馥从地上拾起那只小布袋,打开看了一眼。

——是一小袋香喷喷的,风干的牛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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