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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乐们在宜春苑排演,悉心准备元宵节当日宣德门前献艺之事。忙碌间,元宵节仿佛眨眼即到。

元宵节前一日,宣德门下就扎好了规模庞大的灯山。这灯山是从正月初七开始扎的,直到十四才完工。整体用锦绣彩旗装饰,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山,而近处看又是一盏一盏的灯——灯的种类、题材各有不同,只单以彩绘人物这一个题材来说,就既有常见的神仙故事,又有民间风俗,多的说不过来!

这灯山并不是不动的,灯山既可以看作是分散的个体,又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其中有许多机关相连,下面有人摇动,立刻就会有彩灯牵连而动。或者演杂剧的灯人做亮相动作,或者有小鸡啄米、小兔子蹦跳等等不一而足。

甚至于,有些机关不是人力驱动,选择了水力!

比如灯山上就有扎好的菩萨像,菩萨手中有净瓶,潺潺流水而出。这水是用陶管从别出接来的,水流仿佛瀑布一样冲下,打到下面的机关上,自然就带动了另一些灯动。

至于女乐们表演的舞台,正在灯山前方!

元宵节这一日,全城的艺人都会拥到宣德门前这一段御街表演,这是给自己打广告的好机会!只是不同于女乐可以在灯山前方、御道中央的大舞台表演,其他艺人只能在御街两侧的走廊下表演。

不过,这些表演的艺人也有个规矩,中央大舞台上的女乐表演时他们是不演的。表面上是礼让女乐,实际上也是现实所迫。一方面,女乐表演时,对面宣德楼上有皇家和各路达官贵人在看,他们下面吵吵嚷嚷演百戏,肯定会有打扰。

此时也没个麦克风,中央大舞台上的动静太容易被周围的声音压下去了!

另一方面,中央大舞台上女乐表演时,大家都去看女乐去了。这种时候就算表演,吸引来的观众也不会太多!这样一算,这个时候表演就非常不划算了!

京中百姓都期待着女乐表演女乐们的表演也确实是此时一流的,代表着艺人最高水准那一拨!再加上女乐都是漂亮娘子,观众们的欢呼可想而知——相比起宫中宴乐上表演,红妃也更喜欢元宵节的演出。

这里的演出没有宴乐时那样死板,节目单上也有一些民间歌舞,而不全是程式化了的宫廷大曲。另外,给表演者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大一些宫中宴乐,一套曲子、一支舞,谱上是怎样就是怎样,绝对不允许表演者有一个字、一个动作的改动!

改动之后,哪怕是效果更好了,首先面对的也是教坊司的质询!如果运气不好,又没有人保自己的话,这个表演者就完了!

元宵节呈演就没有这样的困扰了,女乐们自己排练节目,觉得可以做新的改编是尽可以尝试的!只要事先把改过后的乐谱、舞谱呈上教坊司,由教坊司确认一下,就能在元宵节舞台上登台亮相了。

不过,这次元宵节呈演并没有红妃表现的余地。她现在只是女弟子而已,资历不够,只能听从安排——她和几个女弟子一起表演《春舞》的选段,《春舞》是红妃进入学舍后学到的第一支舞,这对于学童来说也是基本功一样的存在,自然没什么问题。

盛大的表演完毕之后,元宵节灯会并未结束,或者说这才是元宵节的开始呢!

女乐们集体上舞台‘谢幕’,拜过官家,又像舞台下的东京百姓致意——这之后,她们也尽可以去玩!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去,孙惜惜就在都知柳湘兰的眼皮子底下想去不能去。只能轻声央求柳湘兰:“都知放奴去罢!了不得了,令几个下仆跟着就是了,天子脚下,哪个强人恁般大胆,就敢掳了人去不成?”

柳湘兰却不为所动:“你们小娘子只是贪玩儿,哪里晓得厉害!元宵灯会,御街一带如山如海的都是人,多少拐子、歹人混在其中?真个遇到个强人,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你这小妮子不必求我,若是无人伴着你去,到时便回馆中罢!”

人多,治安压力就大,这在现代尚且如此,古代就更别说了!每当元宵节灯会这样的庆典,东京城中哪回不出几个案子?都知们都把自家馆中的女乐看的很重,似孙惜惜这样的女弟子更是如此!这种时候,哪里敢让她们去冒险。

真要是走在路上,不说遇到什么歹人,就是一个灌了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的帮闲,一时不妨让给拉了去,也不是不可能啊!

到时候,女弟子哪怕能够回来,也不是全须全尾了,对女弟子的声誉更不知有多大的影响。至于说能不能找到责任人就算找到又如何?损失已经造成了,就算运气好,那是个富贵人,又能弥补多少!

女弟子身上的损失可不好计算!也计算不清!

相比起孙惜惜,其他女乐就没有这般苦恼了。撷芳园中,哪怕是行情一般的女乐,实际也是不乏追求者的,只不过追求者与追求者层次也不同罢了。这种时候,从众多邀约中挑一个出来做‘护花使者’,这一晚一起玩耍,能有什么难为的。

也是因为孙惜惜如今还是女弟子,接触的客人有限,单独与客人交心的机会更是接近于无,这个时候才会无合适的人邀约——其实还是有邀约的,但不能因为想出去玩儿就不挑了!女乐的行程都会走都知手中过一遍,其他人是走个形式,唯独女弟子看管的十成十的严!

这一方面是女弟子经验匮乏,更容易‘所托非人’,‘姐姐’和都知要为她们过滤可能的风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女弟子的女乐之路才刚刚开始,所以更需要重视这就像是衣服的第一粒扣子,这都扣错了,后面就跟着全错了!

见孙惜惜央求都知不成,正等着人来接的花柔奴就笑了。她过去因为红妃的关系,也因为本来就看不上孙惜惜,对孙惜惜的态度可以说是挤兑居多。现如今孙惜惜和红妃没了当初的亲近,但过去已经敌对的人却无法因此关系和善起来。

孙惜惜现在不好,花柔奴自然高兴。假模假式的就道:“哎呀!惜惜你不能去啊?这也太可惜了看着大家都能去,只你一个不能够去——若是有个陪着的还好些,眼下却是陪着的人都没有了对了,你怎么不找红妃帮你?”

这话就问的有些戳心了,红妃和孙惜惜的关系在日复一日里早就不如小时候了。虽然不至于像花柔奴这样敌对,却也就是个面子情。此时这样说,分明有嘲笑之意。

“若是——”花柔奴还要嘴贱,却被柳湘兰给瞪住了,只能半道把话给咽下去。柳湘兰一般不会去管下面小娘子之间的言语机锋,但今日元宵节人多事多,最怕有什么意外。又是自己眼皮子底下,花柔奴还这样拱火,就有些不能纵着她了。

花柔奴不能往下说了,却没有因此心情不好,只看着孙惜惜今日不能去玩,就足够她从中得到‘乐趣’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人不好,自己就觉得好了。

她正得意着呢,忽然听身旁陶小红轻声道:“那是谁府上家人,是来接红妃的?原来是这般光景,我还以为排场该大些呢!”

元宵节灯会人多,且三教九流都有,这种时候治安压力确实大!对于女子来说,又特别需要注意人身安全——她们向来是一些人的目标。

不说被人掳走那么严重,人挤人、人挨人的时候,被人摸一把、拧一下,那就太寻常了!甚至都不能为此声张,因为捉贼拿赃,不能当场抓住人,凭空又能说谁去?

不过,这种时候最需要注意不要被人占了便宜的其实是良籍女子,她们有的跟随着租妻的‘丈夫’行动,有的互相结伴而行。在人堆里,这样的事只能自己小心。至于贵家女子和贱籍女子,这却是要分开来看的。

贵籍女子生于贵家,出嫁的门第也不消说。元宵节出来看灯逛街,多的是家人围在身边,外人见了阵仗挤也挤不过去,更别说占便宜了!而贱籍女子中,如女乐、雅妓这种,也有各自的护花使者,护花使者们非富即贵,不会少了排场,情况和贵籍女子其实差不多。

至于贱籍女子中雅妓以下,一般□□,甚至于老妓、丑妓,则是另一种情况——她们并不在意自己被占便宜。或者说,生活所迫,被逼着不能去在意。对于她们来说,灯会也是一个很好的‘拉客’机会!

那些占她们便宜的男子,大多数都是只想占便宜的,至于花钱买春,这些人不见得舍得。但‘既在江边走,便有观景心’!这些刻意往人堆里挤,就为了占女人便宜的男子,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这种时候,拉住这样的人,是最容易成事的!

就算一个不成,试个几次,也定有能成的!

柳湘兰为什么偏要靠谱的客人来接人,这边才肯放手下女乐离开?正是因为这灯会的乱糟糟。所以,这晚来接女乐的男子,有一个算一个,排场都不会小!哪怕是‘轻车简从’的,也是自己一个,身后跟三四个僮儿,总归能护住一个女乐。

这种时候陶小红特意如此说,显然有奚落之意。

花柔奴顺着陶小红说的看过去,果然来接红妃的是个穿玫瑰紫织锦袍的男子,身后只跟两个僮儿。

“她不是结识了些贵人么?怎得是这样人物?”花柔奴声音轻飘飘的,撇了撇嘴:“看着眼生,也不知道是谁。”

当女乐的年份足够了,东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不说每个都能说的上话,却是人人混得眼熟的。花柔奴只是个女弟子,见的人有限,她看着眼生并不说明什么。但她认的姐姐是冠艳芳啊!跟着冠艳芳进进出出,出席了好几个满目都是绯紫的宴会后,东京城里一些大人物她至少见过了一多半!

对于女乐来说,记住人脸算是从小训练过的,花柔奴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那个穿紫袍子的男子。

正说着呢,接花柔奴的人也到了,这人正是花柔奴随冠艳芳交际时结识的‘楼官人’楼彻。楼彻本身官职不高,只是个从八品的中书通事舍人。但这个官职在当前中枢,是典型的位卑权重、前途光明的好位置!

所以,即使是个‘从八品’的官职,也能被高看一眼!见是他来请花柔奴看灯,柳湘兰也没有做阻拦,就答应下来。

另一边,红妃一起看灯的男子姓魏,名叫魏良华。他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巨贾富商,也不是什么大权在握的相公官人。他是蜀中人,早些年在汴梁住了十来年,一年前老家有事便回了蜀中,年底这才重又回到汴京。

红妃是通过驸马王阮认识的他这人是蜀中文坛核心人物之一!而且在蜀中文坛老一辈‘年事已高’的现在,他差不多是内定要接班的掌舵人了。在红妃结识的有限的一些男子中,他是红妃比较愿意接触的。

不把对方当成是‘客人’的话,他其实更像是一位良师益友。

魏良华饱读诗书,学识很高!见识也不同于流俗。和此时很多士大夫一样,除了最基本的文化修养之外,他在艺术领域也有很深的造诣——他在外有着‘书画双绝’的外号,和蜀中文坛另一位代表人物的词,并成为‘蜀中三绝’!

他是在赵循处看到了红妃的《断桥残雪图》这才有了兴致,在王阮的场子里认识了红妃(王阮是真正的富贵闲人,结识的人有居庙堂之高的,也有身份不高的画工、穷文人,但最多的还是魏良华这种名声在外的文士)。

魏良华待红妃也很客气,虽然多少有些此时男子面对女乐、雅妓时无法避免的‘男女暧昧’,但那只是身份带来的类似‘习惯’的东西。这就像是红妃上辈子,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在长辈的安排下相亲。除非是根本没想相亲,过来走过场的,不然看到对方的时候肯定会有一番计较。

因为有‘相亲’的前提在,看到对方的时候肯定不会像看到陌生人,心里是有各种想法的!

此时也是这样,身为一个常在花丛走的知名文士,见到一个女弟子,要说一丝想法没有,那才是咄咄怪事!

等到红妃和他见面到第三次,这种暧昧就很淡了。之所以还有这种暧昧,纯粹是风俗使然。从魏良华本人的感觉来说,红妃已然和其他女乐、□□区分开,更多当对方是一个能够交流思想的知音——这可不简单!对于魏良华这样的人来说,常常是曲高和寡,哪怕同样是文坛明星,也很难交流思想,成为知音!

眼下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虽然多有追捧女乐,对于女乐的乐舞、诗书之类常常不吝溢美之词。一些女乐也擅长文士的营生,她们画一幅画、作一首词,拿出去会得到很多文坛大佬的赞许,赢得偌大名声但这类事大家心知肚明,面对女乐的时候其实是有放水的。

有六分本事就能抬举成七八分,若有七八分本事,那就能说到九成九!

这不是宽容,更多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傲慢。在那些做出评价的文士看来,女子能有这样的本事已经很不错了。花花轿子众人抬,说的好听一些也是怜香惜玉。至于内心深处,他们其实并没有将评价的女子放到平等的位置上。

也不是说女乐的才名都是名不副实,只能说大多数和盛名在外相比,差了那么一些——也有真的对比偌大名声也不差什么的,但那都是一代传奇名伶了,一辈人中也不见得出一个的,只能特殊情况另外说。

所以魏良华遇到红妃之后也很意外他是真没想到,一个女弟子竟能如此见识非凡!不只是平常谈的诗词歌赋这类闲雅之事,就是谈论文道,乃至于文坛各派的取向、内里,红妃都有着惊人的洞见!

这可不是学学就能会的东西,很多士大夫身处其中熏了半辈子也不见得能懂呢!红妃作为一个‘局外人’,竟然能懂这些,着实意外。

简单来说,魏良华了解的、谈论的,红妃都能跟上,不是一般女乐泛泛了解过的普通应答,她是真能言之有物,与人对答如流,最后还能给交谈的人以启发的那种。而魏良华不了解的、没法谈论的,红妃也能信手拈来。

比如魏良华对于朝堂上的事、一些庶务就完全不通了,他就是个纯粹的文人但红妃在赵循身旁,哪怕只是随口提到了几样实务细节,也得了赵循这个户部副使的高看——魏良华是不知道红妃和赵循说的几句话是几个意思,但就是觉得挺厉害的。

魏良华和红妃同游了一回,夜深了又亲自送了红妃回去。送红妃到撷芳园的时候,花柔奴也被送了回来,只不过送她的不是楼彻,而是楼彻身边几个僮儿和他一个朋友。楼彻要送花柔奴回来时,半道被路上看到他的朋友叫住了,半请半拉的弄走了。楼彻只好请一个朋友护送花柔奴回去,当然,说是朋友,其实就是常在楼彻跟前讨好的子弟。

跟后世聚集在有钱人家孩子身边的‘跟班’差不多对于需要有人陪玩、有人捧的人来说,这些跟班也是硬需求了。

花柔奴和魏良华打了个照面,花柔奴又看到了魏良华,心里更不解了她觉得魏良华不像什么富贵人物,若要说红妃是被小白脸勾搭了,这也不太可能。不说这样的事都知那里没法过关,就是都知那里一时不察,眼前这人也称不上小白脸了。

年近不惑的样子,说得上文质彬彬,可要说外表有多出色,也是没有的。

这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头脑也就罢了,花柔奴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她前后又有几次见这个男人请红妃出堂——不是花柔奴闲的没事做了,每天紧盯着红妃,实在是魏良华来的太勤快,隔三差五就请红妃,其他时候不能请到红妃也会特意来撷芳园见见她。

“来的真勤呐!怕是火山孝子都没有这般的到底红妃有本事。”花柔奴又一次见到魏良华来见红妃,凉凉地说了一句。

其实哪个女乐没几个走动勤快的追求者呢,她这里说这话与其说是在赞红妃,还不如说是在奚落红妃的眼光就勾搭了这么个裙下之臣?就这?就这!

她现在也知道魏良华是个有些名气的文士了,但具体的并没有打听。只能说大家不是一个圈子的,想要有所了解也是隔了一堵墙——其实女乐和文人的联系是很紧密的,但这种文人多是‘浮浪名声在外’的,比如历史上的柳永就属于这个行列。

而稍微了解一些的就该知道,柳永在同时代的主流文士看来,是离经叛道、荒诞不羁的!

至于其他的文士和女乐,就和普通客人差不多了。

花柔奴对来往撷芳园的其他客人是什么程度的了解,对魏良华就是什么程度的了解——魏良华又不是她的客人,了解自然是浮于表面的,仅仅知道魏良华在蜀中文坛很有地位罢了。

以这个身份来说,对于女弟子也是很好的结交对象了,至少她如果有这么个客人,是不会拒绝的。但在花柔奴心里,绝对不算是评分最高的客人,和红妃之前结识的李尚书、赵循、王阮等一干人不能比!

奚落了一回,转天花柔奴就被楼彻带着去了一次品茗会,这次品茗会的主办者是楼彻的顶头上司,一位中书舍人。

楼彻是中书通事舍人,从八品,具体来说就是给中书舍人做笔杆子的!而中书舍人则是给皇帝做笔杆子,是皇帝的秘书——为什么说中书舍人和中书通事舍人位卑权重,缘故就在这里了,他们太接近中枢了!

即使眼下位置不高,未来放出去也能立刻海阔凭鱼跃!

不少官至宰辅的大人物,看过他们的履历就会发现,他们往往少不了做一任或者几任中书舍人、中书通事舍人!

这位中书舍人说是举办品茗会,品茗会中却是避免不了地谈到一些工作上的事,连带着也勾连了点儿‘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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