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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大闹撷芳园当日,李汨曾经亲送红妃返回撷芳园。临到院门前,红妃却是忽然回首低声道:“奴知今日是襄平公解围奴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会回报襄平公的。”
李汨为红妃铺房而对她一无所求时,未曾言及‘回报’云云,为红妃勾掉不知多少钱账单时,也未言及‘回报’云云。偏偏在这个时候说起‘回报’,这就是她的性情了——钟鼓馔玉不足贵,她其实一直很清醒,甚至清醒的有些矫枉过正了。
她不知道李汨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笑她‘不自量力’,他堂堂襄平公、官家亲舅、国之柱石一重一重的身份加在他身上,光环那么多。而她在世人眼里就是一小小女乐,她凭什么回报他?效仿古书故事里那些受了大人物恩惠的小人物,死不旋踵,用命去还吗?
她总归是想到就去做到。
她招来了几个自己用的好的掮客,请他们为自己收购水晶。水晶在此时并不算难得,所有宝石里世人重玉石,其余都得靠后!而就算是在其余宝石里,水晶也不以名贵闻名。但红妃要的是透明澄澈、不含一丝杂质的水晶,这就难得了!
所有的宝石,要求不含杂质,都是很难的,水晶自然也是如此。更何况红妃要的是透明澄澈的水晶,稍有瑕疵就会格外明显,根本无从掩藏杂质,于是更为难得!
但正是因为难得,才显出这些掮客的本事。如果只是寻常宝石,红妃又何必请人去寻找?东京城内,不知多少做宝货生意的铺子,红妃常去的也有几家,直接去问人家拿货不是更简单?
到底开封府汇聚了南北宝货,一样东西再名贵,只要世上有的,哪怕是千里之外来,也不至于找不着——所谓的找不着,大约只是钱的问题,而恰好红妃并非缺钱之人,也不在意为此花了多少钱。
所以未等几日,几个掮客就带着完全符合红妃要求的水晶来了。
应该说,幸亏红妃对水晶的大小要求不高——还是有大小要求的,但底线并不难达到。对比此时对大块水晶的偏爱(大块水晶非常难得),红妃对大小的要求并不被掮客放在眼里。
对于这些水晶,红妃照单全收,然后就是请宝货行的熟人联络了两位宝石作的匠人,而且要精于打磨的。这个更容易了,别说是宝货铺子本身了,就是街头市面,这种工匠都很多,而且工艺大多精湛。
红妃让匠人先用有瑕疵的水晶磨镜片,等到成品她满意之后,再请他们用完美的水晶打磨镜片。与此同时,红妃又买了好玳瑁,请宝货铺子用玳瑁按她设计的做眼镜架。等到镜片打磨好,正镶嵌上去,分毫不爽。
“二姐做的好古怪玩意儿,这是做什么用的?”师小怜也看到红妃弄的东西,但她根本不知道眼镜是什么。不只是师小怜,中间经手这些东西的匠人、掮客之流,也不知道红妃到底弄得什么。
“襄平公帮我很多,此物正好回报一二。”红妃用一个小盒子装了眼镜,并未解释太多。
师小怜也不知道这么个不知道用途的东西到底怎么‘回报’襄平公,但还是点了点头——她未必不知红妃的倔强冷淡,此时能想到回报李汨,其实是让她松了口气的。她不担心红妃有一日会耽于情爱,像一些痴女子那样一生受苦,她担心的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红妃之所以想到送眼镜给李汨,一方面是李汨确实有些近视,这还是红妃和他接触多了才发觉的。大概是读书用眼太多,自然而然如此的。不过并不算严重,大概也就是两百度左右的样子。
此时又没有眼镜,别说是这种不算严重的近视了,就是真的有高度近视,又能如何呢?
因为读书人少,平时又没有后世那么多耗费眼力的东西,此时近视眼比例和后世不能比。但比例再低,人口基数上去乘,也能有不少近视眼了,只不过没有应对之法,大家也就将其当作不存在了。
两百度出头的近视眼,并不耽误生活,但也确实看不到足够清晰的世界了。红妃自觉李汨什么都有,也不像耶律阿齐那样有什么地方会需要自己帮忙说实在的,李汨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落难,那也不是红妃能救的。相比之下,送他一份能清楚看到这世界的‘小礼物’,倒是实用的多。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红妃懂一些眼镜制作的原理。
红妃的一位表亲是开眼镜店的,人家原本是一家光学镜片厂的销售,有厂子里的人脉,出来做眼镜店是很轻松的。配眼镜这种生意,其成本很低,只要眼镜卖出去了就是暴利!关于这个,那位表亲是对红妃炫耀过的。
红妃曾经去这位表亲店里打过一个月的暑假工,其实也不算正经打工,红妃完全是为了学校里社会实践的作业去的。完成任务写个‘记录’,让后盖个章而已但一开始她确实出于好奇,有了解过怎样给人验光,怎样配眼镜,眼镜的配置原理。
红妃制作了一张‘E’字表,找到李汨测了度数,又测量了瞳距等数据,最后用简易的手法确定散光(这个可能做的不太准确,但以当下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说起来,眼镜刚出来时怕是连些都没有,可也一样能用,至多没那么好用)。
李汨其实不知道红妃找他弄这些是做什么,他再知道天下事,也不至于了解‘眼镜’这一还未被发明的事物。倒是当时也在场的钱先生,不知道红妃在做什么,偏偏也要赶热闹,随着一起测了各种数据。
这位也是饱读诗书的近视眼红妃又不是吝啬的,顺手也就用他的数据制作了另一副眼镜。
东西得了后不过三五日,正好李汨请红妃出门,和上次一样也是‘出外差’,乘船纵览山水几日。红妃没有多想,立刻将制作完毕的两副眼镜带在了身边。等到与李汨等人汇合,稍稍坐定后,便将两个漂亮的牛角小盒子分别递给了李汨和钱先生。
“这是何物啊?”钱先生比李汨外露多了,不明所以地接过盒子之后,在红妃的示意下打开了。但见眼镜‘怪异’,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看玳瑁、水晶都是好东西,确定这是个‘宝货’而已。
红妃伸手拿起李汨的眼镜,将其架在他的鼻梁上。在外人眼里早有肌肤之亲的两人,其实连这样的亲近都是少有的。红妃稍稍近了一些,就能闻到一股很清淡的香气,有些像礼佛用的檀香,又有些青竹之味,说不太分明。
醇厚之下有清冽之香。
红妃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动作轻巧敏捷,而李汨不躲不避,对于她的突然接近似乎是毫无感觉一样——这在他人眼里,竟有些‘乖巧’之意。
身后稍远些站着的李府管家看到这一幕,却是下意识地有些鼻子发酸,他是看着李汨长大的忠仆,从来知道自家主人性情,他对于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不太在意的。李太后等人能以亲情相羁绊,但也就是稍稍羁绊而已李汨对于世间其实没有什么牵挂,而一个无牵无挂之人,看似洒脱,在管家眼里却是太苦了!
他其实很担心某一日早起醒来,就会有人禀报他,郎君自入深山去,杳无踪迹,人间不得再闻。
之前他就隐隐有些感觉了,而如今,他终于能够确定了,这位师娘子是能够留住自家郎君的人——世上人与事就是这样巧妙,就连大娘娘与官家这样的贵人、亲人,卢开封这样的至交友人,他这般看着郎君长大的半仆,都无法让郎君有牵挂之心。但师娘子甫一出现,一切就不同了。
似乎就是这样,世上总有一个人能降住另一个人,即使另一个人是万人莫敌、是无懈可击,也是一样话说回来,世上又哪有人真的无懈可击?所谓的无懈可击,遇到某个人的时候就知道是虚妄了。
那一个人会是肋骨上的末梢,柔软而敏感,哪怕轻轻碰一下,也会觉得灵魂震颤。所以珍而藏之、秘而不宣、不能放下。
李汨微微敛目,眼镜架在鼻梁上后觉得沉了沉,然后再去看,世界在他少年后第一次这样清晰起来。饶是李汨见多识广,此刻也有些呆呆的。红妃第一次见他如此,一下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旁边钱先生有样学样,将眼睛架在自己鼻子上,‘啊’了一声,良久才道:“好宝物!不知师娘子从何处寻来!恁得这般清明眼界?”
他的近视还要比李汨严重一些,对‘视界’重回清晰的感觉也更深。
红妃笑言:“此物名‘眼镜’,如襄平公、钱先生这般少年苦读之人,最容易看不清远物。有此物在,不必忧矣——奴幸得襄平公看顾,才能这般顺遂,一直想要回报一二。只是奴身无长物,就算有些许钱财,想来襄平公也是看不上的。左思右想,想起襄平公目力因少年苦读稍有折损,这才制了此物。”
“咦那我这也算沾光了?”钱先生扶了扶眼镜,多年不见的清晰世界就在眼前,他让人拿了书籍来试看,欢喜的要不得:“哎呀!甚好甚好!这般透澈好水晶,这般花斑好玳瑁,便宜我了!”
“前次在襄平公处,请襄平公测了目力、瞳距等等,正是为了定制眼镜。那时钱先生也在,不是也测了么?水晶、玳瑁虽价贵,但相比看的清楚,又不算什么了。左右是定制眼镜,奴便为钱先生也定制了一副。钱先生倒不必谢我,谢襄平公就是。”
钱先生这才反应过来,抚掌道:“原来前次那般古怪是为了这个,不是师娘子如今说来,在下还当是游戏呢!”
又奇道:“原来眼镜与眼镜是不同的么?”
红妃稍作解释:“正如医者诊病,哪怕是同一种疾病,也会因病人体质不同、病症轻重而酌情用药、各有不同。眼镜同理,钱先生与襄平公目力折损程度不同,眼镜自然也不同,不然钱先生可与襄平公换了眼镜使,混用是不能的。”
在得了清晰视界的钱先生眼里,红妃这个时候说的所有话都和仙乐差不多,说起眼镜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记在心里的。听了连连点头,叹道:“有道理、有道理,可不是如此么!”
旁人看的古怪了,道:“这是怎么回事,此物是什么宝贝?”
这种事旁人没有感同身受,是很难体会模糊世界一下变得清晰的快乐的。听了钱先生解释之后,没有近视眼的不懂,他们有的甚至不知道有近视眼这回事。一样有近视眼的就不同了,对此兴趣来了,询问起红妃详情。
红妃单手支颐,想了想道:“不若转头将这眼镜制法散布出去罢,到时自然有有心人□□眼镜,以获其利到时能惠及许多人,奴也清净。”
听到这里,在场没有商业头脑(或者经验)的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就算有人想到了‘秘法’的宝贵,见她如此也就轻轻放过了只能说,都不是生意人,根本没深想。
倒是后面站着的管家出声道:“师娘子何必如此?制镜之法他处是没有的,这便是获利的不二法门小人见这‘眼镜’,用玳瑁不算什么,更何况还能以他物代之。倒是这般透澈好水晶真难得——但不管如何说,做宝货卖出是不愁获利的!”
这年头,权贵们可以为了一件不当吃不当穿的玉佩、宝冠花费千万,为眼镜这样实用的东西多花钱算得了什么呢?考虑到近视眼的多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本来大多出身富贵殷实之家(就算原本不是富贵殷实的,也能借着读书改变命运,成为社会精英),卖近视眼镜还真不愁挣钱。
“要获利做甚呢?奴如今是财货不充足么?”红妃反问,大概是气氛太轻松了,红妃不期然就说出了一点儿真心话:“奴所忧者,所苦者,从来不是财货啊!若财货充足便能改命换运,奴就不该在此处了。”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残酷就在这里了,人身被严格限制之后,红妃就算有百般心思,有后世的见识,也只能如此了。那些后世知识赋予她的种种,譬如做眼镜,也不过是被她拿来做礼物、还人情。
其余的,不是她想不到,而是何必想!
与人合伙开眼镜店,又或者想办法将眼镜献给位高权重之人,以图好处对于她的境况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么?
说出这句话的红妃忽然觉好没意思,自己说这话与人算什么呢?于是在说出真心话的当下,立刻话锋一转,笑道:“既然李管家有意,奴便将制镜之法写下来。说起来,奴当初得了制镜之法,不止有应对少年目力不足的,也有应对年老目衰的。前者视近不能视远,后者视远不能视近说不定后者更多,更有需要。”
此时近视眼相比后世确实不多,但老花眼不同,后世或许多一些,却不会比古代多太多。而且有老花眼的多是年纪大的,和后世更舍得给小孩子用好眼镜,眼镜店多是近视眼镜不同,此时却是老年人的生意更好做。
若说近视眼镜只有王孙公子、豪富之家用得上,那老花眼则是寻常殷实富贵人家也愿意花钱的。一个是老年人常见是一家之主的,更有钱一些,另一个就是‘孝道’了,下面子孙自己不见得乐意花大价钱配眼镜,却愿意孝敬长辈。
红妃一说,常年替李汨管着李家许多产业,这上头十分有头脑的李管家如何想不到。至于红妃之前话里所隐藏的东西,李管家就一时没去想了——他终究不是一个在这种事上敏感的人,应该说,当此之世就没有几个人能对这种事敏感。
女子大多对自身命运看不清楚,其中既有故意‘教化’的结果,也有所谓当局者迷。至于男子,他们或者缺乏足够的洞察力,又或者自怨自艾于男子‘辛劳’,觉得相比之下生为女子轻松的多,根本不会想到那些都不是能明白红妃话语中恨意与痛苦的。
李汨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似是在适应来之不易的清晰视界。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的窗外,落到故交们身上,落到厅中远远一花瓶上。他之前从不能远远看清花瓶上的花纹,此时却看的分明最后,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红妃身上。
红妃在他的故交中间,一点儿不显的突兀,好像她本来就该混迹其中一样。而李汨知道不是,哪怕就是之前,同样的同船而游,他这些故交也是不将红妃放在心上的,只是因为他的缘故愿意给予一些尊重。
但后来,事情变化的很快。正如李汨想的那样,只要不是极端顽固之人,又有机会与红妃相交,大多很快就会忘记她的性别——天而生人,男女在气力上有别,在智力上却是无差的。之所以后来不同,是后天就学、经历不同的缘故。所以不止男女不同,男子与男子的见识等方面也有着天渊之别。
所以当一个女子和男子真的在智力上没有分别,同时她自己也觉得确实没有分别时,男人堆里混进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娘子,也是无人察觉有异的。
让李汨来看,一个女子经过后天打磨之后,和男子(精英)智力上没有分别这是很难的。但这样的人总还是有的,那些贵籍女子,有更好的条件,如宫中女官,和前朝官员相比也不差什么。而就是贱籍之中,历年又差几个‘羞煞男儿’的女子么?
相比之下,女子自己觉得自己与男子没甚分别,其实还要更难一些。哪怕是一些女子极其好强,自觉男子能做的自己也能做,其根本也没有真的觉得自己与男子是一般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试图走进男子之中,证明自己和男人一样。她们经常说倘若自己是个男子,就如何如何,这就是她们心态的明证。
这一点上,李汨甚至觉得姐姐李太后也是如此。
但红妃是不一样的,她身为女子,从未觉得自己女子的身份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这世道。她对于自己身为女子,处处不如人意,不觉得是‘女子’的问题,不觉得是自己本身的问题,她知道自己很好,和男子是一样的——她在男子中的自如与不卑不亢,不是后天训练的结果,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自然而然。
女乐们都被训练过,对着贵族男子也能保持自己的体面!但那种训练是会留下痕迹的,所以她们对男子依旧是带着枷锁的,这和红妃全然不同。
她没有刻意去讨好,也没有特意去愤恨某一个男人,她一切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当初这些故交对她不放在心上时她没有不高兴,后来他们接纳她,待她亲近,她也不见得多欢喜。
她就在那里,以一种独自的、凛然的,让人想起天涯零落、落叶无声的姿态。
不怒不喜、无爱无恨、非嗔非痴、绝哀绝乐
李汨知道红妃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前所未有的奇怪,是他过去从未见过的。但奇怪又算得了什么?人的一生之中总得遇到一些奇怪的、不能理解的人,事实上,李汨在过去的人生里已经见过很多怪人了。说的粗俗一些,就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但他偏偏只会去想红妃的‘奇怪’,她的奇怪并不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李汨在尝试着理解她之后是有所得的——就比如,现在听她说所忧所苦并非财货不足,他立刻就明白了。
换句话说,他其实是极少数能敏锐洞察到红妃这样女子处境,同时又因为眼界宽广,少有的不会困于男子视角,忽视她们痛苦的人。不过过去的他意识到了却不会往深里思虑,或者说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李汨做‘李大相公’的时候很厉害,但他是人,不是神仙!
加诸于女子身上的苦痛,并不是一人一物所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再者,众生皆苦,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大而化之地说,女子比男子苦,可要具体到人,无论男女,苦的都太多了。李汨修的是道,不是佛,并没有发普度众生的大愿。
然而,现在的李汨却只能去深想非要说理由的话,是因为红妃就在那里,他不能不去看她,于是一切就都在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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