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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绍祯抵达‘明园’时,正是华灯初上。这座在京师也颇有名气的私家园林,今次也打开了大门,并且装点一新。他忍不住与身边同行的友人道:“明园的‘枫池’相当值得一观呢,今次就算别的什么都没有,也不算白来了。”

“怎会白来?”友人露出‘你知我知’的表情:“我说你,就算之前多在地方任职,又对风月之事不感兴趣,也不该如此生疏罢?这可是‘揭花榜’前最有趣的事了——就如同唐时的科举,你知道唐时科举与如今科举的不同吗?”

“知道一些,没有如今这样大的规模,虽说史书上对此大书特书,但其实唐时科举只不过是朝廷用人的一个‘补充’。而且,唐时科举没有如今的规矩,如今一些看来是舞弊、勾连的行止,当时却是再正派不过的。唐时科举,说是科举,可能考中的几乎没有寒门。”

“正是如此呢,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唐时科举的传统,地方上的读书人入长安之后,会在考试之前四处投拜帖、文章。这是在造势,也是在为自己找靠山,若没有大人物‘保举’,就算是真有才华,也很难在科举之中脱颖而出。”

“你看看,如今是不是一样的?唐时的王公贵族们,其实也挺喜欢捧自己欣赏的年轻人的,既能提前笼络人,雪中送炭可是大人情。又能显示自身的权势,热闹一番,交游往来的”

眼下在明园举行宴会的是李尚书,而这次宴会的名目是红妃感谢一直以来关照她的客人。李汨最终拜托了李尚书替他主持红妃揭花榜前的一些必要准备活动,李尚书辈分大、在花界的人头熟,身份也很超然,这时替红妃保驾护航是很合适的。

而且他本来就是第一个捧红妃的‘大人物’,在李汨无法出面的情况下,他来做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很合适的。

在‘揭花榜’之前,拥有参与名额的娘子们都会主办各种活动,四处笼络人,这对于常在行院中走动的人,本身就是一场盛会了。特别是对于某些‘多情’的人来说,这阵子可以说是天天做客、夜夜笙歌,成为了很多娘子的座上宾。

这是‘揭花榜’前的狂欢!每当这种时候,很多京师之外的花界老手们也会慕名而来,在东京呆上几个月,从揭花榜前的‘幕前活动’,到揭花榜之后的‘庆祝活动’,等到一切都完毕了,才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乡去。

这几个月的东京,涌入的有钱人会达到一个高点,本来就物价高昂、富贵迷人眼的京师,这段时间这方面会更加夸张。不过,生活在这里的普通百姓也不会抱怨,一方面涨价的东西都是针对有钱人的奢侈品,和他们关系不大。另一方面,这也是他们这些人挣钱的好机会。

就像是腊月里水土贵三分,但小商小贩小工们还是喜欢腊月,忙一个腊月有时要顶半年辛苦呢!

“说起来,你这位权知开封府能来,也不是静极思动,忽然对‘揭花榜’感兴趣了罢?定然是襄平公托付了你,这才来与师娘子撑场面的。”友人玩笑地看向卢绍祯,见卢绍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之后就又笑了:“要我来说,你是该来看看,哪怕没有襄平公托你,你也该来。”

“这是什么道理?虽说这等热闹看着是好,可说到底不过是汰侈奢靡之事。喜欢的自去喜欢,旁人无力干涉,可不喜欢,这难道不是更好?”卢绍祯其实是有些不自在的,他平常在场面上也是有应酬的,所以叫几个小娘子来佐宴、侑酒,也是有的。但他到底不是风月场上的子弟,更多就有些‘力有未逮’了。

“哎呀,别人喜不喜欢的自然无话可说,真要有不涉足此事的正人君子,我也是极佩服的。但卢兄你不同啊,你可是权知开封府,这开封府多少百姓指着‘揭花榜’好好赚一笔,你知道吗?”

“就因为‘揭花榜’之事,今年开封府的日子可要比往年好多了你治理开封府时正好遇上一回‘揭花榜’,之后考绩上就好说了!”

绝对不能小看古代社会有钱人的购买力,现代社会,有钱人的购买力固然可观,但真正能够影响到一地经济情况的,还是普通人的消费。古代社会就不同了,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余力进行太多消费,最多的农民会‘自给自足’,城市里的底层百姓只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有的时候,一个小一些的县城,就是靠城中三两个大户支撑起来的——听起来很夸张,其实不然。一个大户自家上下少算一点儿也有十几口人,夫妻父母兄弟子女(这个世界没有妾室),又要有人侍奉,奴仆成群之下,一个大户一座宅子里上百人是基本配置了。

这些人都是脱产的,生活都不会太坏,而且作为核心的十几口人更是挥金如土!

这种人家的需求,一家养活数家商铺都足够了。三两个大户,则能养活更多商铺。考虑到这本身就是最低的算法,事实上几个大户配十几家、几十家商铺都颇有余裕。这些商铺靠大户的高端订单活得滋润,做城里中等、不错的人家的生意存活,如此也就能运行顺畅了。

最典型的例子,古时候扬州曾经是有名的富贵地,而之所以能流传下来那么多精致的扬州菜,那么多漂亮的‘扬州样’,甚至一度引领全国流行就是因为扬州有盐商!几个大的盐商家族,便让满城围着他们转,最终塑造出富贵逼人的扬州。

东京城本来就是京师,天下的资源汇聚在此处,到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一般二般的是没办法让这里本就高的惊人的消费指数更升高一层的。但‘揭花榜’不同,不止本来的一些有钱人会大撒钱,外地的有钱人也会来撒钱。

这就很了不得了。

这个友人说的话不算错,卢绍祯的任期内能赶上一次揭花榜也确实算他运气权知开封府这种官职是做不长久的,一年半载就要走人才是常态。卢绍祯也是如此,不出意料的话,入秋之后朝廷就要对他有别的安排了——这种情况下,至少一半的权知开封府任期内遇不上一次揭花榜。

然而,虽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但想到自己的政绩是因为这样的事变得格外好看,卢绍祯就有些不自在。眼见得红妃在场内各处走动,与所有人说话,仿佛‘雨露均沾’一样,连忙转移话题一样道:“我见着师娘子,近前去说说话罢。”

朋友这才不说了,步伐加快了一些,上前去和红妃说话——若不是喜欢红妃,或者至少对对方有一些好感,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红妃的场子呢?虽说不是到了谁的场子,就要揭花榜时给谁捧场,可要是人来了,之后却一点儿表示都没有,那也是很败人品的!

常在行院里走动的人,这方面都是很注意的,毕竟想要体面地玩儿下去,大家就要面子上过得去。

卢绍祯与友人过来寒暄,红妃叉手到了万福,这才两边叙话。卢绍祯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红妃:“师娘子如今是越发出息了灵均托付的李尚书?他倒是找的好人,李尚书极适合主持此事。”

卢绍祯并不是说客套话,自从李汨给红妃铺房以来,他见红妃的次数并不多,毕竟李汨也不会见红妃的时候时常带着朋友。而李汨不带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过红妃——红妃是个很值得结识的小娘子,但一来卢绍祯对于捧女乐这种事情兴趣不大,二来有李汨在前,他作为李汨的友人,通过李汨才认识的红妃,私下去捧红妃反而让他有些不自在。

上次见红妃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说起来,似乎每次见红妃都会觉得这个小娘子比上一次见时更有吸引力。这就像是一朵花,随着时间推进,会从一个小小的花骨朵慢慢长大、慢慢开放,开到荼蘼时。

这并非是卢绍祯的错觉,一方面是红妃这辈子正是十几岁的青春期,所谓‘女大十八变’,指的就是女孩子度过青春期的过程中各方面的变化。只不过不同于‘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俗语,度过青春期这种事是有风险的。

变得好看的有,但失去青春期前期的那种轻盈与精致也很常见。

红妃两辈子都是华夏人,华夏人看白种人就特别明显,白种人小孩大多数都非常可爱漂亮,然而他们的美貌保鲜期很短,青春期之后大多数会变得粗糙、‘壮’起来。相较来说黄种人亚裔似乎没有那么明显,所以也常常被白种人错认年纪,三十岁了依旧是他们眼里的小孩子。

但这只是相对而言的,华夏人在这件事上只是没有那么明显而已。漂亮的小孩子、少年少女特别多,但成年之后,天然美人的比例就远没有那么高了。

红妃上辈子上过经纪公司出来的老师的课,知道青春期就是一道坎,经纪公司里的练习生在度过青春期的时候会被部门老师、负责人看的死紧!从饮食、休息、培训、矫正(手术、药物)等方面着手,为的就是他们能顺利度过青春期。

真正是‘越变越好看’,而不是青春期毁所有。

红妃严格按照上辈子所知的经验度过青春期,又有甘露水的帮助,自然是像花一样,渐渐开放了。

另一方面,也是红妃实在受人欢迎红妃本人知道这样的受人欢迎其实没什么意思,那些追捧她的人大多数心里都有着龌龊的想法,对她也谈不上真正的尊重。他们会讨好她,但很少有人将她看作是与自己一样平等的‘人’。这种追捧与喜爱,就和红妃上辈子喜欢一件漂亮而昂贵的衣服没什么两样。

她再喜欢一件漂亮的衣服,也不会想要成为一件衣服。

然而直到这种喜爱没什么意思是一回事,红妃的走红又是另一回事。所谓‘红气养人’,这是后世娱乐圈里的说法,放在如今红妃身上也是适用的。当一个人走到哪里都受到欢迎的时候,居移气、养移体,他们自然就会养成不一样的气质。

自信、高贵总之就是光彩照人极了。

“是啊,李大人帮奴很多,这次又烦襄平公费心了。”红妃微微一笑。

帮她的人是李尚书,但她主要感谢的人还是李汨。虽然李尚书很欣赏她,但还不到特意为她主持‘揭花榜’的准备工作。做这种事不只是费时费心,对于他这种讲究养生的老人家不太友好,还要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消耗自己的人脉。

他欣赏红妃,但也没有被红妃迷的头晕脑胀到了他这个年纪,又是见惯了花丛的,总是要冷静很多的。当然,他自己也承认,若是他再年轻二十年,这种事就说不准了——看着站在那里,像一株玉兰花一样皎洁晶莹的小娘子,此时正在一座围榻上盘坐着,与周围一圈熟人,以艺人的表演佐肴馔美酒的李尚书,正自如地应对调侃。

“此言不假,老夫此次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此举出乎一些人意料?是有些意外了,可说实在的,师小娘子这样的佳人,本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着的。老夫若是回转二十年,还有襄平公甚么事?早就‘有花堪折直须折’了。”

“哎呀哎呀,龙山公这话可敢当着襄平公去说?”旁边朋友们听李尚书如此说,纷纷更起劲了,开始连带着李汨开玩笑。以前这类玩笑是万万不会带着李汨的,背地里如此也不会。一来是觉得太不尊重,二来确实是李汨这个人让他们有一种‘不可亵渎’的感觉。

气场如此,没办法的事。

“有什么不敢的呢?难道我还怕他不成?再者说了,如今在师小娘子身边的狂蜂浪蝶还少吗?老夫以为,襄平公只要不是傻的,都该知道那些人打着什么主意才是谁不想成为师小娘子的入幕之宾?”李尚书斜睨了起哄的熟人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红妃,你且来!”笑过之后,李尚书朝正在和卢绍祯说话的红妃招了招手。

红妃是和卢绍祯一起过去的,见到卢绍祯,李尚书又笑了:“原来是‘府台大人’,你来的正好呢!怎么说,‘揭花榜’也是开封府地面上的事,有府台大人多关照,我们红妃哪里还用发愁。”

对于李尚书这样的人来说,‘府台’算什么了不得的?只能说‘权知开封府’的分量不一般。他们这些人若客气说起一位‘府台’,也只能是‘权知开封府’了。

眼下特别提到这个,则是因为‘县官不如现管’不管怎么说,‘揭花榜’都是在东京城里举办的,上下都需要卢绍祯这个开封府的行政长官通气配合。这种情况下,卢绍祯透露出偏向某个娘子的意思,那确实有很大帮助。

参与到捧人‘揭花榜’这一活动中的人很多,其中一些人的权势、财势都相当难估量,卢绍祯哪怕是认真参与其中,其力量都不算特别强。但因为有‘权知开封府’这一重身份加成,就不同了。

“龙山公此言折杀晚辈了,‘揭花榜’是东京盛事,多少人使劲,下官又能有什么用呢——不过龙山公说师娘子不用发愁,倒是一点儿不错。师娘子如今花开正好,本来就是众望所归,别的不敢说,金榜题名是不难的。”

金榜题名,那就是进正榜三十六名了说实在的,哪怕是当红女乐,这样直言‘金榜题名’不难,那都会显得过于自大了。京师之中有数以万计的贱籍女子,其中特别出色的才有参加‘揭花榜’的名额,而这些人算起来也有近千人了。

优中选优,近十分之一的机会脱颖而出,成为‘花进士’。然后花进士里又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够‘金榜题名’——每一次筛选,筛掉的人是越来越少的,但也是越来越难的。一开始这些女孩子们之间或许还有比较明显的参差,可越到后面,就越是毫厘之差了!

过去三年间最有人气,最能拉拢到大量资源来给自己揭花榜时‘搭台’,这样的女孩子才能在‘揭花榜’时胸有成竹。

可即便是她们,也很难拍着胸脯觉得自己上正榜是十拿九稳的。一方面是靠前的一些名次,差距都太小了,具体怎样很难说的。另一方面则是‘揭花榜’这种事终究有运气的成分,有黑马、爆冷这种情况存在。

有头甲实力的,最多敢说自己保底金榜题名,有金榜题名实力的,也只敢说自己保底得‘花进士’之名。至于说实力够上榜做进士的,那自然是更退一步了。

所以眼下卢绍祯这样说,李尚书身边一些人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其实是觉得他有些不懂行的觉得他大概是不常在行院里走动,不晓得揭花榜是怎么个章程,更不知道其中的难度。

其中有个已经半醉的,醉眼朦胧道:“卢府台这话倒是有些托大了揭花榜之事看着简单,其实里头的门道可深了。参与其中的娘子也可以说是百花争艳,各有擅场,一般人连上榜都千难万难,不能随意说定了”

卢绍祯不在意这话,笑着道:“我确实不太懂‘揭花榜’的章程,只不过在我想来,师娘子这般人已是钟灵毓秀若她都不能‘金榜题名’,其他人又有谁有资格‘金榜题名’?”

这话一说,在场一些人是要笑的参与揭花榜的女子太多了,其中出色的又哪里少了!真要说起来,金榜题名的名额只有三十六个,但有资格金榜题名的又何止三十六——然而,让他们刚准备说出一些名字回应卢绍祯的话时,笑声戛然而止。

若是红妃不能金榜题名,那就得说出一些超过她的人。这个问题平常不想的时候还好,总觉得红妃红归红,但到底资历不够,说到京师之中其他当红的女乐、雅妓,很有一些人她还不能去比。可如今真的认真去想这个问题了,就会发现还真抬不出几个名字。

有些感觉上比红妃强很多人,眼下真要说出口,又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就算有几个人能与红妃放在一起看,红妃无法金榜题名,她们却金榜题名的话,也不算突兀。但这些名字中就不多,凑出来十个已经很难了,更多就真的想不到了。

再强行去挑,只会让人明显地觉得此人不如红妃虽说‘揭花榜’这种事有黑马出现,但也没有一次揭花榜,金榜之上有二三十匹黑马罢——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红妃爆冷呢!那倒是只用她一个出‘意外’了。

想到这里,众人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他们平常也是捧红妃的场的,不然此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但他们大多也不是热客,只能说是走动的稍多罢了。所以眼下被卢绍祯‘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来,他们对师娘子的评价还是低了一些!

红妃出道时间太短、走红太快是导致这种情况的直接原因大家根本还来不及意识到她到底是什么层次。

此时再去看红妃,她站在一旁没有因为卢绍祯的话而惊喜,也没有因为其他人对卢绍祯的不赞成而失落。她好像不太在意这种事,甚至因为这些日子的应酬太多而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地疲惫与倦怠。

没人能否认,这个十几岁的小娘子是一等一的美人,单以美色来说,在百花齐放的女乐、雅妓中都算是极品那一类。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似乎从来不是她的美色,这一点从外面关于她的传闻就知道了。

大家会说她的刚烈,说她的舞乐,说她身上时不时发生的逸事美貌?这当然无人否认,但真正认识她的人似乎总会下意识忽略这一点。

这个时候,人都在眼前了,首先吸引他们的也不是最表层的美貌——当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会为此而产生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时,她的姿态比她的美貌更能牵扯住旁观者的注意力。

红妃这个时候就像曾经教导她的善才想的那样,她的姿态漂亮极了她就站在那里,绝不要主动上前去拿,甚至不要伸手,不笑也不动,于是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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