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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天还冷。
折霜穿了厚厚的衣裳,双手捧着个汤婆子,悠闲着听戏。刕宝清被带了进来,见了她,露出惊喜的目光,喊道:“夫人。”
折霜便也笑盈盈的道:“听闻你病了,可惜,本是要听你唱一曲的。”
刕宝清便道:“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班主心疼我,想要我多多歇息一会。”
他道:“要是夫人喜欢,我给夫人现在唱?”
折霜却摇头,“不用,只是问问你罢了。”
她道:“听闻你住在破烂的小巷子里面,怎么,是缺银子么?”
刕宝清心里便有些得意。
她觉得折霜这个人有些装。
明明是贪念他的,却偏偏装作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这不,自己跑去查他住在哪里了。
这些东西,真真假假,刕宝清早就将身世真真假假的,都跟别人对上八百遍了。
他便叹气道:“是缺银子,我,我,不瞒夫人说,我其实赚的也不少,但是我得给村子里的人都点一盏长明灯,所以……所以才捉襟见肘。”
主人说,折霜是个有侠义之心的人,别人往往不会去做的事情,她说不定会去做。但她做事情,又全凭借好奇和自己喜好行事,所以他说话便要像钓鱼一般,随时留着钩子。
刕宝清就见她果然好奇的问:“为何要给全村子的人……点上长明灯?”
刕宝清便抹了眼泪。
眼泪珠子慢慢的掉,像极了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他伤心的道:“不瞒夫人,我,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被人屠杀了。”
刕宝清说到这里,倒是没有装了,心里的恨意涌上心头。
“我本是个山间长大的人,在我们全村被杀之前,我从未出过村子,但是也曾经听家里的老人说过,人死后,要是能得一盏长明灯,便也在地府,也好过一些的。”
他道:“我便来了京都后,就什么也不管,先给他们将长明灯供奉上再说。”
折霜估摸着自己的性子,此时应该是会好奇的。她就顺水退舟问了一句,“那你报官了吗?如此惨案,官府应该捉拿。”
刕宝清摇头。
这个还真没有。
他道:“我们没有来得及报案,且他已经不知道去向,即便是报官,也要讲究证据的,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村子里面与世隔绝,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没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没人能知道。
他低头,攥着衣裳,道:“夫人,我没有能力抓住凶手,只能是给亲人父老乡亲点长明灯。”
折霜看着他,笑着道:“原来如此。那若是他日,你抓住了凶手,准备如何呢?”
刕宝清瞬间由小白花变成了吃人的恶鬼,恶狠狠的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杀了他!”
折霜的手指头就在桌子上面叩啊,叩啊,笑了笑,“是吗,你一定要杀了他吗?”
刕宝清:“对!欠债还钱,欠命换命,天经地义。”
折霜便觉得这回答,她也很喜欢,是自己嫉恶如仇性子该喜欢的。
她转而问,“他是什么人,你可认识?为何要杀你们村子里的人呢?”
她一向是高冷不让人亲近的,今日露出了相谈的兴趣,又引导着刕宝清说从前的事情,让刕宝清高兴之余,还有些激动。
主子说,这些事情,可以挑一些真假说说,主要将他的品行打磨的光洁无暇便好。
这却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在他的心里,他本就是什么错也没有的。
错的人是刕晴牙。他那般的怪物,为什么要活在世间呢?
刕宝清痛斥道:“他就是个怪物,是个恶鬼。”
刕晴牙之所以叫刕晴牙,是因为他是晴天出生的,生他的那日,他阿娘掉了一颗牙齿。
于是就得了这个名字。
“可见他生来就是克父克母的,带着晦气,一出生,母亲的牙齿便掉了。”
没错,他觉得克掉了一颗牙齿。
“后来证明,老人们说的果然没有错,他果然是个恶鬼。走在路上,他看见了路边的花会想着扯掉,看见小鸟,还会去特意捉了去,开膛破肚,我们都怕他,也看不起他,从不跟他玩,一个村子里面,同族的人都很少跟他说话。”
“后来,他开始会伪装了,他们一族的孩子才肯搭理他,但是我们一族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所以从来不跟他有所交集。”
前年,村子里面开始干枯,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村子里面开始出现病乱。
“死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我们都愁坏了,可是他依旧笑呵呵的,我看了,便觉得他没心没肺,心里不舒服。”
折霜终于正眼看他了。
她的声音好像含着期待,好像对这事情很感兴趣,问道:“然后呢?”
刕宝清每每想到这事情,就是一阵气恼,他想了想,觉得这事情也没有什么,于是将彼时情况道了出来。
“他自小就是个怪物,又长了一张极为不像人的脸,我便觉得说不定这干旱和病就是他带来的。”
折霜眼眸微微的眯了下:“你觉得?”
刕宝清点头,“是啊。我们那边很信奉神明,我也信。再者说,他手段残忍,如今有了事情,我总觉得是他捣的鬼,比如在水井里面扔毒药?”
他道:“我回家还跟阿爹和阿娘说了。”
他跟阿爹和阿娘抱怨的道:“还不如杀了他祭奠老天呢!你们也知道,他自小就是个残忍的人,肯定是恶鬼转世,如今来祸乱咱们村子了。”
他还愤怒的说:“你们想想,自从他出生以后,咱们村子里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其实每年都在死人,谁家没有几个人去世呢?可是被他这么一说,好像真就有那么一回事,他爹本就愤怒无助,便去族长家里,将事情说了一遍。
“说不定,杀了他祭奠,这病情就能解。”
当时正是选举族长的时候,两族互相比拼,总是要一个正当的理由打压另外一方的。
于是索性借着这个理由一不干二不休,道:“那便顺势而为。”
长辈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刕宝清在外面也听见了。他只觉得心中一阵高兴,便迫不及待要求将散播天灾是刕晴牙所致的事情担在了身上。
不过这些话可不能对折霜说。他得保持自己是一个纯净的人,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
但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即便被调/教的这么久,却还是脸上的神情露出了自己的心思。
折霜看着他,只觉得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应该也差不多了。而当年的事情,也猜测的差不多了。
想来是四皇子答应帮他报仇,所以,这个人便成了四皇子手里一把并不怎么利的刀。
她甚至还从他的稚嫩里面推测出了其实四皇子并没有想要这么快就将刕宝清送到她的面前。
他应该是想要循序渐进的家人调/教好了再送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刺/激了他,所以才会心急。
折霜对四皇子的目的十分好奇。不过已经弄清楚了刕宝清背后的人,那么作为一颗棋子,无论是在四皇子那边还是在自己这边都是没有用了。
她笑起来,准备回去了。道:“刕公子,今日怕是会下雨,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去吧。”
刕宝清嗯了一声,以为今日算是交心了一翻,能走到折霜的心里去。他高兴的送折霜出门,果然见外面已经是乌云天,他道:“夫人也要仔细些,别淋了雨。”
折霜就看看天,似笑非笑道了一句:“我倒是没事。只是身上带着纸画。画要是淋了雨,便褪去了颜色,露出本来的面目,是一文不值的。”
“我一般回去,便将它烧掉。”
刕宝清没听懂,不过他也不能说自己听不懂,自小没读过书,努力了一年才算是认识几个字,不敢接这种似是而非的高深话。
折霜笑了笑,上了马车。
秦雨在马车里面等她,问:“主子,如何?”
折霜冷冷的道:“跟我想的一般,没什么大的价值……你晚间将人绑了,处理的干净一些。”
……
同时,日常在郊外训练的刕晴牙看看天,也觉得晚间要下雨。
他对折霖道:“我今晚便不回去了,在这里睡吧?”
折霖却不同意。
“还是回去的好。”
荒郊野外,出点意外就白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训练了。
刕晴牙便点头,“如此,那我抓紧时间跑几圈马再回去。”
不过一会,折霖便先走了,他刚刚接了信,要去宫里一堂,便对刕晴牙道:“我就不管你了。”
刕晴牙笑,“放心。”
他一个人在马场上跑起了马,带着面具,寒气打在面具上,没一会,又有了几滴雨落在面具上。
刕晴牙便摇摇头,“这雨下的真快,还大。”
他看了看四周,骑着马去了边郊上一处破庙里。
……
城郊破庙里面,刕晴牙刚刚进去,就见门外走来一个他认得脸的人。
是陆远之,旁边还跟着一个女子。
刕晴牙想了想,跳上房梁,隐了起来。
陆远之和柳柳是不知道破庙里面有人的。陆远之还有些不高兴。今日柳柳哭着跟他说,她的父母兄弟都死在了路上,想要去祭奠一番。
陆远之本来是愿意去的。他心中也有些愧疚。
此事本来也因他而起,他觉得柳柳的父母家人还挺无辜的。到底是因为牵扯到了他,所以父亲才会将人赶走。
陆远之这个人就是如此,他知道自己的心肠非常的柔软,善良,自己有错的时候从来不推却。
如此,在上坟的时候便也格外的认真。只是,他都这般做了,柳柳还是不依不饶,在路上突然说他们会有今日,全都是他太过于懦弱的缘由。
陆远之就很委屈。这事情咱们能怪他呢?如果他是懦弱的话,那当初就不会坚持要将柳柳纳入家门了。
两人在争吵的时候遇见了大雨,便顾不得许多,找了个破庙躲雨。
进了庙里面,他见柳柳一就是没有回过神来,就道:“柳柳,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我也是有气的,明明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别偏偏落得如此境地,你不要总觉得自己委屈,你也替我想想。在没有遇见你之前,我好歹也是侯门公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自从遇见你之后,便什么都变了,我还不曾迁怒于你呢。”
柳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自从阿爹他们死了之后,她就有了一种极端的想法。
——就算是午夜梦回,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杀了陆远之和折霜。
对于她来说,自己的将来已经没有了丝毫意义,她看不见未来也看不见退路。
不如就拼个鱼死网破吧。
正如她小时候就在疑惑为什么人会有高低贵贱之分,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站在了她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地方,但她明白了自己的命其实并不值钱的时候,她就痛苦的用尽各种方法找寻出路。
如今,她也觉得如果用自己的命换来陆远之和折霜的命,那她这辈子就是值得的。
杀折霜实在是太过于费劲,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能力去靠近折霜,于是便先将目光对准了陆远之。
可家人约了出来,一路上却还在犹豫。只是开始不再那么谨小慎微得哄着陆远之,而是呵斥他的无能,他的懦弱,他的不担当和不负责任。
陆远之却冷眉冷眼,说了一句让她下定决心的话。
“你说吧,你到底想要多少银子,就算是买你父母兄弟的命了,只求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念叨,我都要烦死了。”
“我本是出不来的,为了祭奠你的父母家人,耗费了不少功夫出来,还是偷偷溜出来的,极有可能被家里人发现。”
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他祭奠一番自己的父母就能抵消掉自己父母因他家而死的事实。
那就彻底的了断这件事情吧。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她在庙里面看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什么人,然后缓缓的从装火纸香烛的篮子里面拿出一把刀放进袖子里。
笑着道:“陆郎,即便我当初是因为看上你的家世选择委身于你,可是后来,你我相处,也算是两相欢喜,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她勾起嘴角,缓缓的走过去,保住陆远之的身子,陆远之以为她在服软——虽然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第一句里面的“看上你的家世”而感到不快,但也没有推开她。
陆远之又在心里叹气起来:柳柳其实也不容易,哎,他就宽恕——
刚在想,就练肚子一痛,然后又是几次被刀的痛苦,他缓缓的倒在了地上。
柳柳此时也颤抖着手,哭着道:“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
她跪坐在地上,然后慢慢的挪到受伤已经濒临死亡的陆远之身边,带着悲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一句很小声的话。
“如果,如果你能护住我,护住我的家人,护住我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她双手沾染着陆远之的鲜血,此时脸色已经冷漠,抬起还在滴血的手,去摸陆远之的眼睛,想让他的眼睛闭起来。
结果,她却低估了人的极限,只见陆远之本来捧着肚子的双手,突然将插进肚子里的刀拔出来,然后猛的朝她的脖子处划去。
柳柳所料不及,被划破了脖子,好在还不致命,她一只手努力的捂住伤口,一只手给陆远之补刀,然后觉得脖子处的鲜血越来越多,便惊恐的哭:“我还不能死——我怎么能死呢?我还没有把折霜也杀了,我怎么能就此死去呢——我还没有报仇呢——”
隐在房梁上的刕晴牙本来百无聊赖的看着下方,听得这一句话,突然眼神一变,从房梁上跳了下去。
……
雷声阵阵,夜色昏昏,秦雨顶着雨回到流云巷子,小声的跟折霜道:“都问出来了。”
他说:“其他的都跟我们猜测的一样,不过他说的那个主子只是四皇子身边的属臣而已,更多的便不知道了。只说是突然接受的任务,本来之前还在循序渐进的学唱戏和读书识字。”
折霜点了点头。然后问,“刕晴牙的的事情,他说了的多少?”
秦雨便道:“他不经打,能说的都说了——属下倒是没想到,他是最开始说刕公子是恶鬼的人。”
“他说,一定要杀了刕公子,化作恶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折霜就去扯了片游廊上面的藤萝,笑着道:“那就——让他化作厉鬼吧,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
夜色里,柳柳看着脸上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惶恐的想要往后面爬去。只是她刚动,就见人轻轻的道了一句:“别动了。”
声音虽小,平静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让柳柳瞬间僵持在原地。
“你是什么人?”
刕晴牙没有理会她,只是照着她脖颈处的伤口比划了下,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对准她的脖子——
鲜血满地,淹没了匕首,倒是看不出来匕首上是否有痕迹。
……
是夜,折霜走在前头,秦雨背着个麻袋走在后头,正要出门。刚出门,就碰见了刕晴牙回家。
他笑着问道:“阿霜,去哪里?”
折霜问:“回南陵公府找我阿爹要点好处,你呢?怎么才回来?”
刕晴牙道:“下雨了,便在别人的屋檐下面躲了雨——对了,阿霜,你若是碰见了折将军,便也替我问句好,约个时间,我也想向他要点好处。”
两人对视一眼,秦雨先去马车里面放麻袋,刕晴牙看看麻袋,目光不变,“今晚夜色真美。”
折霜笑笑,“是啊,夜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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