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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到王招娣身子微僵,油腻沾着灰尘的头发挡住半张脸,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不但没抬头,反而将头埋得更深,继续往嘴里塞着萝卜头,只是下意识想躲的行为,暴露一切。
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白露珠真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觉得既然看见了,不能当作没看见。
将车停好,把布袋里的饭盒和勺子拿出来,走到啃萝卜的王招娣跟前,“吃这个。”
王招娣原本是想站起来跑的,一阵风吹来,让她闻到铝制饭盒缝隙里的肉味,大脑根本来不及考虑,手就伸出去抢了过来。
打开饭盒,左边摆着一个白馒头,两层隔板里,一份是青椒茭白炒肉丝,一份是麻婆豆腐。
王招娣猛吞口水,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接过白露珠递过来的勺子,舀了一大勺肉丝往嘴里塞,吃的狼吞虎咽。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白露珠情不自禁微皱眉头,不知道发小怎么会跑到菜站来捡烂萝卜吃,大冬天浑身散还散发着酸味,起码一个星期没洗头洗澡。
人本来就瘦的不行,刚才抬头的一瞬间,一双眼睛都瘦到凹进去了,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皮包骨,骷髅架子。
馒头容易噎人,白露珠转身拿出车篮子里的保温杯,打开盖子吹了吹递过去,“下班之前加的水,小心烫到嘴巴。”
在大冬天流落街头一个多星期,骤然感受到温度,不知是生理还是其他原因,王招娣抬头喝水的时候,两行长泪顺着眼角滑落。
狂风暴雨般进食后,吃饭速度降下来,白露珠见到后,指向拐角台阶,“去那坐着吧,蹲久了脚麻。”
王招娣没吭声,人倒是站起来,往她指的台阶走,一坐下就伸长了腿绷直,是真的脚麻了。
白露珠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五点了,再看向正常速度吃饭的人,“你等下回家吗?我正好骑车载你。”
王招娣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声音干哑:“露珠,谢谢你。”
白露珠站到旁边,看了眼蛮干净的台阶,终究没坐下去,“虽然上班以后都忙,咱俩平时说不上几句话,但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是同学,换了别人,我可不会瞎管闲事。”
“……我知道。”
王招娣将剩下沾着手指灰印的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嚼完咽下去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光鲜亮丽的白露珠,再三犹豫后,终于开口:
“我动手打了我爸,跑出来一个多星期了。”
“啊?”得到一个相当意外的答案,白露珠下意思发出惊讶声,“你打了你爸?为什么?”
不怪她惊讶,整个街道没有比王招娣还要倒霉可怜的人了,家里明明有两个工人,却从来都没享受到什么好处,她父亲拖家带口做侄子的‘大孝子’,好吃的好用的全补贴大伯家那边。
本来还以为是不想嫁给鳏夫才偷跑出来的,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动手打了她爸!
听到这话,白露珠心里觉得特别解气,其实长大后是因为,有点讨厌王招娣的逆来顺受,怒其不争,所以才渐行渐远。
上辈子两人结婚后,就更没什么来往了,后来回娘家时听邻居这么说过——
招娣的男人真是打心眼里毒,把她打的皮开肉绽,再拿沾着盐水的柳条往她伤口上抽。
具体是真是假不知道,但后来看到过一次王招娣,三十多岁老的像五六十岁,头发都变得花白,皮肤像是枯树皮,她丈夫就更老了,满脸褶子,还瘸了一只腿,逢人就笑,唯一印象是看着倒很和善。
“我爸给来娣说了婆家,也是个死了媳妇的人。”
王招娣说起这事,仍然无法控制内心的怒火,“本来觉得我是姐姐,我认命了,只要来娣能多读书,以后考进厂里当工人,再嫁给正常的小伙子好好过日子,没想到他居然连来娣也不放过,就因为王二刚的对象又多要五百块彩礼。”
“来娣不是才十五岁?”白露珠拳头都硬了,“你不去告他,自己跑出来饿成这样?”
“是先订婚,等来娣到十八就结婚。”王招娣握紧拳头,“他打我一巴掌的时候,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往他脸上回了他一巴掌,等反应过来也不后悔,那一刻明白很多事,原来我心里早就不把他当父亲了。”
“你该往大了闹,闹到全街道人都知道,闹到他厂里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侄子有多孝顺。”白露珠气道,说完又想到招娣妈,“你妈什么反应?是不是还向着你爸?”
王招娣摇了摇头,没吭声,接着又摇了摇头。
白露珠叹了口气,“那你现在住哪里?”
“前两天住车站候车室,后来看到我妈去找我,我就躲西山桥洞去窝着了。”王招娣将饭盒还给白露珠,“露珠,谢谢你,我先走了。”
看出她不想麻烦自己,或许应该说不想拖累自己,毕竟王勇是什么人,街坊邻居都清楚得很。
这年头虽然不敢有人明面上犯事,但一个小姑娘躲桥洞里住着,谁知道会不会遇到胆大的人,真遇到了,整天吃不饱饭,哪有力气去反抗。
这要是以前逆来顺受的王招娣,白露珠是不会犹豫的,听完必然是转身就走,可是现在是懂得反抗的王招娣,眼看站在悬崖边了,没人拉一把的话,真被她爸找上,结局不言而喻。
“你要不跟我去家具门市?”思虑半天,白露珠想了个稳妥的地方,王招娣父母都是家具厂的员工,门市里不少人是看着她们长大的,王勇要真是找上来,当着同事们的面,也会有所收敛。
王招娣又摇了摇头,“我不想麻烦人家,我爸肯定会过去闹的。”
“闹个屁,能到门市上班的,除了我妈,谁没个厂里小领导撑腰。”白露珠将饭盒放进袋子里,“走,你爸最怕的就是失去工作,没有收入来源养他两个侄子,他才不敢得罪门市的人,只要你真能狠得下来心,别再给他留面子。”
王招娣纠结到眼眶湿润,紧紧捏着衣角。
怎么可能不想去,窝在车站里的时候,周围都是男人,又冷又怕一夜不敢睡沉。
等没办法只能住桥洞时,那底下有以前埋死小孩的坟堆,一到夜里就阴森森的,挨着大河潮湿气往骨头缝里钻,吓得魂都在打颤,不知到底是真冷,还是别的原因,也才体会到睡不着比睡着更可怕。
“露珠……我……我真能去吗?”王招娣含着泪抬头,像看救命主一样看着白露珠。
白露珠踢开脚撑,拍了拍后车座,“走啊,再不走就要下班了。”
王招娣永远记得这一天傍晚,夕阳铺满整个天际,漂亮极了,风里传来玫瑰面霜的味道,载着她一路向东。
也记得不敢挨着纤细后背太近,怕露珠被她身上的酸臭味和霉运沾染到,小心翼翼抓着后车座,尽量远离。
耽搁一些时间,白露珠怕母亲直接下班回家,加快速度蹬车,等看到门市还开着,葛嫦慧正和营业员一起收拾卫生时,才松了一口气,停下蹬得发软的双脚,让车子依靠惯性滑到门口。
“到了。”白露珠将车停在拐角,看了一眼面色忐忑的人,安慰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招娣点点头,她早就豁出去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连累其他人,听到白露珠再三分析,脑子越来越清醒,心底也越来越踏实。
“妈。”白露珠进门叫了一声。
葛嫦慧正拿着抹布擦柜子,听到声音也没抬头,回道:“等一下,我把这边擦完就好了。”
旁边男员工好奇问:“咦!这是不是招娣啊?”
“小杰叔,是我。”
听到对话,葛嫦慧这才抬头,待看到浑身邋遢,瘦成皮包骨的女孩后,惊讶道:“招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城西家具门市里平时有六个员工,除了她妈,还有四个营业员,一个会计,听到动静后全都聚了过来。
“我的娘哎,真是招娣?你要不是跟露珠一起来的,我真不敢认。”先前说话的汪杰往前走了两步,又被熏了回去,“我的娘哎,招娣你身上什么味啊,你从哪出来的,不是跑公共厕所待了一天了吧。”
王招娣听完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头快埋到胸口去。
葛嫦慧甩了甩抹布,训道:“怎么说话的。”
旁边年纪大的朱会计道:“招娣别搭理他,你怎么回事?”
白露珠没有先开口解释,这事还得王招娣自己说,要是不说的话,说明还是想给王勇留脸面,要真是这样,弄到最后,说不定她反倒成了罪人。
转身往离得最近的储物柜区域走,既能听到动静,又能正好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家具。
“我爸为了给王二刚娶媳妇,之前就把我定给死了媳妇的瘸子,收了五百块彩礼,现在又因为王二刚对象多要五百块彩礼,把来娣也定给死了媳妇的老男人,我跟我爸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白露珠掀起嘴角,王招娣还是聪明人,先把罪行说出来,再绝口不提动手打她爸的事,怒刷一波同情值。
要是先说了动手打她爸,这些都有孩子的大人听了,肯定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不懂事印象,再想让人帮忙就难了。
说不定还要被教育一顿,孩子怎么能打老子。
果然一听这话,葛嫦慧等人就怒了。
“来娣才多大?有没有十五?真是脑袋进水了!”
“去年刚升的初中,读了大半年辍学不读了,应该是只有十四五岁,你爸真的把来娣许人了?”
“这他妈的王勇,平时对亲生女儿不好就罢了,现在牺牲两个女儿,就为了给侄子娶媳妇?真他妈心装裆里去了!我非得去告诉厂委领导!”
这年头工人有事,不是先想着报警,都是想着找厂委领导,在他们眼里,厂委可以解决一切,是所有工人们的大家长。
“招娣,你跑出来几天了?饿成这样不会都没吃东西吧?又住在哪里的?”屋里有灯,王招娣的头皮有多脏看得更清楚,葛嫦慧搬了张板凳递过去,“先坐着说。”
“我前面两天住车站候车室,这两天住西山桥洞。”王招娣吸了吸鼻子,心里逐渐安稳下来,“嫦慧婶,求你们帮帮我,我想去见厂领导,又怕遇上我爸,怕被他打死,来娣还小,绝对不能就这么嫁人了。”
“你放心,我们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未成年去嫁人。”葛嫦慧面上愠怒难掩,想了想又问:“你妈什么反应?她能同意你去告你爸吗?”
王招娣摇摇头,“我走的时候,是我妈拦住我爸,不让他追上我,这几天都没见,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那就先把张淑叫过来问问。”汪杰说完不等人同意,就想往外跑,“我前面去厂里打饭的时候遇到你妈了,她带着来娣去县医院挂水,应该还没走,把她叫过来问问。”
王招娣听到医院挂水,连忙担心问:“是我妈病了,还是来娣病了?难道是我爸打她们了?”
她妈就是被打成现在的性格,早前不同意往大伯那边送东西,结果却被她爸往死里打,要是再不同意,就把两个女儿也往死里打,最后为了女儿只能一步步忍让。
汪杰已经推好车了,“那我不知道,我先去看看,放心,会避开你爸的,他也不会想到你在门市。”
葛嫦慧进到里面端了洗脸水和毛巾出来,又问了一遍饿不饿,知道吃了白露珠的晚饭后,才放了心。
从刚才的对话中,白露珠感觉王招娣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天生语言逻辑性很高,先是没透露动手打了父亲,再到后面没提来娣暂时只是定亲,要等到成年才结婚。
纵然有点利用大家的同情心,却也不算撒谎,比起逆来顺受的蠢人,懂得利用心计反抗的聪明人,更值得帮助。
因此,白露珠没有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容。
王招娣洗完脸,整盆水都变得浑浊,抬头看了一眼正在逛着家具的白露珠,心里再次充满感激。
葛嫦慧和门市员工不停吐槽王勇,从刚结婚,到两个女儿出生,说着说着又对比到自己家里的情况,再次提高所有人心里的怒气值时,汪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当下年代讲究男女有别,都是有家有口的不能随便载人,所以张淑是牵着小女儿跟在后面跑过来的。
“姐!”
“招娣!”
母女俩一进门看到王招娣的模样,眼泪就从眼眶中涌出来,三步跨一步迈上台阶,母女三人抱头痛哭,哭声凄惨,让有孩子的妇女们都忍不住眼睛湿润。
“你这丫头!我不是让你往乡下跑,你怎么没回去!”
“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妈找了你三天三夜,都快把整个香阳县翻过来了!”
张淑边哭边说,将大女儿抱得紧紧的,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舍不得松开一根手指。
王招娣见到母亲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这几天的恐惧害怕,惊慌委屈全哭出来,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白露珠看了一眼移开视线,平生就是见不了这些,以往人家死了人办丧事,从来都不敢往跟前凑,不然就会哭到主人家还以为她是被怠慢的亲戚。
葛嫦慧擦了擦眼角,端起脸盆,到后院重新接了干净的清水端出来。
过了刚见到那一阵的悲痛,母女三人哭声慢慢弱下来。
王招娣掀开母亲后脖颈的衣服,往里瞧了瞧,没看到任何伤痕,稍稍放心,“妈,他没打你?”
“没有,他现在不敢打,厂里领导警告过他。”张淑顾不得擤掉流出来的鼻涕,抓着女儿问:“你怎么瘦成这样?这几天都跑哪去了,怎么吃饭的?”
“妈,你跟他离婚吧。”
一句话打散门市里悲伤的气氛,同时怔住旁观者,就连白露珠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虽然是有打算劝她走这一步。
别人都怔住了,偏偏张淑没怔住,含着眼泪捏了捏瘦成火柴棒一般的手臂,柔声道:
“离婚没那么容易,厂里领导不批,你外婆一家不但不帮,还会反过来威胁,你爷奶大伯他们会和你爸一起动手。”
张淑越说越哽咽,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妈当年都走到西山桥上了,要不是肚子里怀着来娣,要不是你突然睡醒,居然能认得路哭着追过来,妈早就跳下去了。”
招娣来娣听了一阵后怕,一起扑到母亲怀里,母女三人再次痛哭流涕。
“他们家当现在旧社会吗!居然全家一起动手打你!”葛嫦慧气得不行,“一般离婚,厂委确实都是以劝和为主,但要是厂委知道王勇这些年带着全家家暴你,现在还要把未成年女儿嫁人,肯定不会再卡着你,不让你离婚!”
“葛主任说的对,王勇太不是人了,之前王勇在厂里动手打你,你就不应该帮着他说话,不然厂委肯定给他更严厉的处分。”
听到汪杰的话,张淑擦了擦眼泪,“他这两年只有喝了酒才会动手,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妈,那你现在是不想离?”王招娣搂过来妹妹,“来娣才十五岁,爸不当我们当人看,你真的不管吗?”
白露珠看的心累,甚至有种白同情的感觉,如果年轻时张淑确实想反抗,那现在怕不是得了受虐症。
王勇打了这么多年,稍微好点,不,酒精上头更不知道轻重,是不是真好还有待考证,张淑居然就认为这男人变好了!
“不……不是,我只是在解释为什么之前帮他说话。”张淑摇头,“我以为他真的想通了能慢慢变好,没想到他会为了二刚他们,这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已经对他彻底不抱希望了,就算厂里不批离婚证明,我也要带着你们跟他分开住!”
所有人提着的心松懈下来,要真是想不通,谁也不想管这家的烂摊子事。
王招娣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流眼泪:“妈,我长大了,以前能考进厂里,以后只要有机会,我肯定还能再考成功,一定能养得起你们。”
葛嫦慧拧干毛巾递过去,“张淑,你要真能下得了决心,日子绝对会比你现在好上一百倍。”
“嫦慧,今天谢谢,这孩子直接跑到门市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是露珠带她来的,不知道在哪遇上了。”
张淑听完一愣,惊讶问:“露珠?”
“我下班看到招娣在菜站捡萝卜头烂菜叶子吃,饿得跟什么似的。”白露珠再添一把火,“招娣晚上都跑西山桥洞睡觉,生怕被他爸逮到打死,那里可都是小坟堆,招娣晚上住那,魂没吓掉真是运气好。”
张淑满眼心疼看者大女儿,离婚的决心不再摇摆,愈发坚定下来。
“你们这事得尽快解决,王勇是知道你没离婚的心了,平时才不动手打你,要是知道你有这个心,一个失手,把你们母女三个打成残废都有可能。”汪杰平时正义心很重,早就忍耐不住了,给出建议:
“你应该去找厂里妇联,不要先找厂委,刘英莲肯定会向着你,让她带着你一起去开离婚证明。”
“对,找刘英莲,她前段时间刚帮吴茹华脱离恶婆婆,现在就去,不能让王勇先知道!”葛嫦慧当机立断,都是年轻时一起进厂的,眼看张淑被放在火上烤,能拉的人都愿意拉她一把。
“妈,我们现在就走!”王招娣扶着母亲站起来,“之前王二刚顶替我职位的事,我也要一起告诉厂委,到了这一步,什么都豁出去了,想要牺牲我和来娣娶媳妇,我就让他连饭都吃不起!”
当事人奋起有魄力,白露珠忍不住热血沸腾,刚才还差点以为是多管闲事白忙活,没想到转眼就变了,略显激动和王招娣一起前往家具厂妇联家。
妇联主任的家里正好避开职工大院,就是在白露珠家前面一条街,也是分到的独门独院。
等见了刘英莲,将过程都说给她听后,妇联主任果然是个雷厉风行,充满正义,宛如红色娘子军一般的人物,一句话没说,当场拉着张淑冲到隔壁厂委覃主任家。
“覃主任,当初我就劝你多了解了解,那时候我职位低,没什么话语权,但现在你看到了,就因为当时厂委不批,张淑母女三人受了多少罪,你这次要还是向着那男人,我就闹到党委找朱书记去!”
覃主任看着可怜兮兮的张淑母女三人,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沉声道:“王勇是不是真的打算把来娣嫁人,厂委还要调查清楚。”
“覃主任,我要举报王二刚,当初不是凭本事考进厂的,而是顶替我的职位,我爸当时把我打进医院,逼我摁的手印!”
“什么?真是胡闹!”
覃主任一听就知道这事肯定是手底下人一起欺上瞒下搞出来的事,前几年经常有代考,换职位这样的事出现,厂委发声明杜绝之后,知道会被开除,没人再敢做这样的事。
覃主任压抑怒火,指着同在厂里的儿子道:“去职工大院,把王勇给我叫过来!”
覃猛和白露珠年纪一样大,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还和其他小孩一起总欺负招娣两姐妹,知道她们是没人护着的。
长大才明白这种行为有多可耻,心里早就藏着愧疚,这次招娣遇上这种事,决定得多劝劝他爸,绝对不能向着王勇。
葛嫦慧适时劝道:“主任,咱们都前后住着,王勇对孩子什么样,想必你也清楚,要是换了别人,还能多劝劝,多忍忍,这样的男人,怎么忍?”
“没错,这就是毁孩子人生!”刘英莲怒道:“主席同志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王勇这种重男轻女的旧社会观念,早该给他送去主席思想班改造!”
王勇刚进门就听到改造两个字,顿时腿一软,扶着门喊道:“覃主任,什么事?我没有再动手打过媳妇!”
看到他在家耍威风,在外怂软蛋的样子,白露珠眉头一皱,嫌弃瞥开眼。
覃主任指着他道:“你给我进来!”
王勇战战兢兢走进堂屋,一转眼看到王招娣时还一愣,仔细看了好几秒才认出来居然是大女儿,右脸被甩的火辣辣感觉顿时袭来,抄起旁边的扫帚就往大女儿身上砸,大声骂道:
“你个赔钱东西!打了老子,还敢来告状!”
自进门起,白露珠一直在防着他动手,及时拉了一把王招娣,让扫帚落空。
刘英莲身高比王勇差不到哪去,捡起扫帚砸到他脚下,吓得王勇往后一蹦,同时心里一凉,知道今天有她在,事情多半难解决了。
刘英莲这人平时对女性极度包容,见不得有女人受委屈,人家都是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她天天都是劝着离婚分手,口号是‘女人当自强’!
厂里人都知道妇联主任的厉害,当初徒手卸掉三个男人胳膊,本事震惊全厂,自那以后,无人再敢惹她。
“你真是死性不改!”刘英莲骂完,将张淑母女三人都护在身后,“你再敢动手,我就把你胳膊给卸了!”
王勇听完再次后退几步,不敢离她太近,接着向覃主任告状:“主任,你不知道,这丫头居然敢动手打我,天底下哪有子女敢动手打老子的?就她这样,我拿扫帚打她都算轻的!”
覃主任眉头一皱:“还有这事?”
白露珠看了一眼紧张的王招娣,不紧不慢出声:
“父亲两个字看起来简单,意义却重如山,在孩子心里更加不一般,有些人配当,有些人不配当,至于配不配,孩子下意识的反应最能体现。”
王勇啐了一口,“不要读点书就跟我咬文嚼字绕弯子,父亲打孩子天经地义,孩子打父亲天理不容,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道理!”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父爱通常是沉默的,只有没能对自己责任尽责的人才喜欢叫嚣。”白露珠没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声音依然温温柔柔:
“有一位大师说过,繁衍的某种意义是为了被超越,换个角度来说,招娣是个聪明人,你怎么把女儿不当人的,她对你这父亲,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王勇听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按照以前习惯,梗着脖子道:“我们家的事外人不要来插嘴!她个丫头片子,我从来没指望她养老,什么青蓝红紫的,扯犊子!”
话音落下,覃主任指着他道:“我问你,王二刚的职位真是他自己考上去的?还有,你是不是为了给王二刚娶媳妇,把来娣也给许人了?”
“职位?”王勇一愣,心底开始发虚,这种换职位的事在厂里都是透明的,很多人考上不满意工种就会去找委员调换,但这种透明的事是不能扯到明面上的,一旦厂委领导开始重视,必然吃不了兜子走。
覃主任肃着一张脸,“招娣说是你当时把她打进了医院,逼她摁的手印,王二刚才能顶替职位,是不是真的?”
“不是!是招娣自己同意的!你别听她胡说!”
王勇急了,没想到大女儿居然敢将这事说给厂委主任听,当下立马板着脸,冲着刘英莲后面的人吼道:“招娣!你快跟覃主任说清楚,不然看我今天晚上不锤死你!
王招娣往前站了几步,“就是他逼我签的,另外,他还会偷厂里的油漆拿去黑市卖,每次都是扒的食堂后门,一次能卖二三十块!”
“放你妈的狗屁!”
王勇彻底急了,冲上去就想打人,脚步才刚动,就被刘英莲抓住胳膊,‘咔嚓’一声,卸掉关节,紧接着杀猪般的声音响起:
“啊————!!疼死老子了!!”
刘英莲掸了掸手,“活该!早就警告过你了。”
“招娣,你说的是真的?”覃主任面色越来越严肃,要说换职位这事厂里不少人都做过,真逮住了分情况处理,要是冒名顶替就开除,要是私下交易,就打回去重考,再处罚介绍交易的人。
但偷厂里东西出去卖,这不单单是处罚问题,道德偷窃,直接就得送到革委会发配农场,改造个一年以上。
“是真的,家里还有专门盛油漆的烧水壶,就藏在阳台外面的架子上,放那里通风。”
王招娣面色越来越镇定,一双凹陷如骷髅般的眼睛,折射出对新生的渴望之情,感染到在场每一个人。
白露珠此刻才明白,在门市时她说的‘豁出去’是什么意思。
覃猛反应很快,转身往职工大院跑去,没一会儿就带着到一个快要报废的烧水壶回来,外表看起来不起眼,长长的壶嘴被封了起来,一揭开盖子,浓重刺鼻的油漆味传来。
覃主任看完一拍桌子骂道:“王勇!你真是胆大包天!”
覃猛机灵,从职工大院回来的时候把住在楼下的两个安保也给喊来了,眼见人证物证俱全,挥挥手,安保立马将王勇按住,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你个小畜生!你居然敢举报你老子!”王勇被两个安保一人抓住一条胳膊繁琐在身后,仅余一张嘴能够说话:
“他妈的白眼狼!王招娣,你以为你举报我和二刚,你就能得到职位了?!做梦!我死也要把你拖着,字是你签的,你别想白得商品粮!”
看着父亲张牙舞爪的样子,王招娣冷静道:“坐牢改造去吧。”
覃主任压抑着怒气,“走,我去警察局报案,把他给我带着!”
押走的时候,王勇疯狂骂街,把两条街道的人全给招来了,人越多骂的越起劲:
“王招娣,以后没人再敢要你,你把亲爹送去牢里,一辈子等着被戳脊梁骨,一辈子没个依靠!!”
“畜生!养了你这么个畜生!你迟早天理不容!”
骂人的话难听,有几个字却是大环境事实,把亲爹送去牢里,任何人听了第一反应都是不可思议。
即便知道具体原因后会感到同情,但依然会觉得王招娣是一条冷漠无情的毒蛇,只想远离,不想接触。
王招娣看样子已经做好了打算面对,面色越来越冷静对刘英莲说:“刘主任,今天谢谢你,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我爸拿了我的五百块彩礼送给了王二刚,我想把这钱要过来,还给乡下那边。”
“这种要彩礼的旧习俗,王勇居然还敢要?”刘英莲惊讶问。
白露珠笑了笑,“其实你爸收了反而更好,这样就不用怕乡下那边,更不用怕王二刚不给,不给就是反动分子,全把他们送到农场,白天体力改造,夜里上主席思想班。”
“对!”刘英莲跟着笑道:“要是没拿还不好办,都到王二刚手里了,这事反倒好办了,你不用担心,这事交给我。”
“刘主任,谢谢你。”张淑哭着就要跪下,被刘主任扶起来后,又朝着葛嫦慧等人连连鞠躬:
“真是谢谢大家,特别谢谢,没有你们的热心帮助,我们母女三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苦海,绝对不可能有这么顺利。”
王招娣突然朝着白露珠跪下,白露珠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扶起来,“招娣你干嘛啊,我可不想折寿。”
“露珠,没有你的帮助和提醒,我可能就要饿死冻死在外面,根本想不到回来反抗。”王招娣真心实意感谢。
每天东躲西藏,脑子里只有去哪弄一个馒头吃,晚上怎么才能暖和一点,没有门市一群人撑腰,根本想不到,也不敢像现在这样去做。
“覃猛,晚上多劝劝你爸。”汪杰看到这样的结果,心里很高兴,晚饭都没吃,不算白忙活,“王勇的事跟她们母女没什么关系,还有一定要在王勇判刑之前,把离婚证明给开好。”
“我知道,就是……”覃猛看了一眼母女三人,“偷窃油漆的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你们,还有职位的事,只怕就是开除了王二刚,厂委也不会让你再进厂。”
王招娣点头,“我有心理准备,我妈确实不知道,作为检举人没有包庇,就算有责任也会从轻处罚,我都做好准备了。”
“处罚什么。”白露珠微微一笑,“你不就是因为发现他偷油漆,要去厂里举报他,才被他打的吗?”
王招娣一怔,慢慢笑起来,“对,就是因为我发现这事要去举报,才被他打个半死,离家出走。”
“这……”覃猛挠了挠头,“是这样吗?不是说因为来娣吗?”
“是油漆和来娣的事加起来才导致后面的事情出现。”刘英莲也笑了,走到白露珠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珠,你有当妇联主任的潜质。”
白露珠嘴角一僵,她才没兴趣每天帮人处理婆媳大战,婚姻相处引发一系列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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