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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绿玉姑娘跟谢玟温茶相谈,以谢帝师的心思,三言两语就知悉了所谓《传》的大概。好在绿玉只说其中的情节多么缠绵悱恻、凄凄切切,忌讳着这书里暗中描绘的是贵人,没敢说编排宫闱秘事的话语。
谢玟似笑非笑地瞥了沈越霄一眼,他虽不知道自己也是别人书中的人物,但对小沈大人的才情心知肚明,看他冷汗津津、有苦难言的模样,及时打住道:“既然如此,倒是值得一观,下回再来,请行首带上一本。”
绿玉道:“难得大人听得喜欢,妾身知晓,这就告退了。”
等到姑娘离去后,沈越霄才按着谢玟的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你还想来下一次?帝师大人可别给我找麻烦了,宫里今儿晚上有宴会,大臣们也各自有宴要赴,我才偷偷领你散心解闷儿,有宫廷内官看着,怎么可能再来第二次,要是陛下知道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话还没落下,楼中便骤然寂静,下方的弹唱声猛地一停,似乎某人所过之处,从来都得是一副死寂肃穆的样子,才算对他的恭敬。熟悉的脚步声停在了珠帘外。
谢玟抬眼望去,想着萧玄谦还知道换个常服,但这张脸要是让什么世家子弟撞见了,他这“明君”的声誉恐怕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不等他站起身,碧水珠穿成的珠帘就被“哗啦”一下掀开。小皇帝一身赤色窄袖长袍,二指宽的腰带箍住劲瘦的腰身,手掌宽阔、骨骼分明,没有穿披风,迅捷矫健地走近眼前,当即坐到对面,反手将腰上佩着的一把金错刀拍在案上。
他把那把开了刃的匕首拍在沈越霄的面前,眼睛却盯着谢玟:“这地方有趣吗?”
谢玟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他平稳地喝了口茶,压在茶杯上的手指白皙纤润,点评道:“比在你身边有意思多了。”
小沈大人早已是低敛眉目,俯身候旨,帝师跟陛下吵架,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插嘴的份儿。他悄悄看着案上的金错刀,心说这是要我自尽谢罪的意思吗?这宝贝脖子莫不是在他的身上待不长了?
“我身边老师待腻了。烦我了。”萧玄谦看着他道,这话就是硬邦邦地掷过来,也带着浓得呛人的醋味,但小皇帝浑然不觉,他越说越心中酸涩,脸上却还照旧一派冷酷,舔了一下尖牙,继续说道,“要是你真喜欢,我恨不得把紫微宫的牌匾换个群玉楼上去,酒池肉林、美人三千,也日日夜夜让老师看个痛快,免得你嫌我这里不好,要去别处。”
沈越霄目瞪口呆地听着。而谢玟却眉峰不动,只当萧九又说这些发疯的言论,他面无表情地道:“昏君,这么混账的话你也说。”
萧玄谦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才沉下来一口气,他移开目光,看到楼里香笼里燃着的香,泛着一股脂粉味儿,差点被自己的心腹之臣气背过去,他闭上眼忍了又忍,再睁开时道:“我又不是做不出。”
谢玟道:“胡闹,把刀收起来。”
萧玄谦没个动静,他既然不动,满屋子的人也不敢动。珠帘外的风月中人更没有人敢窥视,生怕多看了一眼就被挖一双眼睛出来。
谢玟拾起那把金错刀,把玩着匕首上下嵌满的金玉宝物,他叹了口气道:“跟我怄气是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试了一下刀刃,指腹刚刚碰到刃尖,就被对方的手一把夺下,谢玟的手指被萧九紧紧地握在掌心,对方骤然起身,呼吸逼近:“开了刃了。”
萧玄谦握着他的手,放在指间仔细察看了一会儿,才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却没放手,低着头忽然问:“你都看谁了?”
谢玟道:“你是要砍了他们的头,还是再把我关起来?”
他抽动了一下手,腕上被系起来的细链和铃铛轻轻地响。萧玄谦低下头望着那只铃铛,喃喃地道:“我没有……要是全天下人都死光,你只剩下我就好了。”
这发言也太自闭了,三年过后,小皇帝这德行不仅没改,还愈演愈烈。谢玟刚想纠正,就听到萧玄谦继续道:“我给老师脚腕上也戴一个铃铛吧。”
谢玟的心中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的神色稍微不对,萧九便贴在耳畔低低地解释道:“我就说一说,我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事?”
如果没有,现在谢怀玉就不在这个脂粉欢场里,而是在他的床榻上了。他必然日日疼爱伺候,把老师养得离不开他。
沈越霄也没想到自己写的淫词艳调,都没陛下脑子里的画面黄。他正在努力降低存在感时,萧玄谦忽然转头过来,刚才跟帝师大人说话还是那个语调,一到他这儿就阴郁冷酷,满脸写着“我要弄死你”地道:“你倒是会替朕分忧。”
沈越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讪讪道:“不敢不敢,岂敢岂敢,臣……”
“还臣个屁,滚回去你的窝里候旨吧。学富五车,脑子里装得不是书是稻草浆糊?”萧玄谦气得想当场踹他一脚,又怕老师嫌他暴戾,才怒而骂道,“从今天起你就去喂马,要是帝师被你带坏了,我扒了你的皮!”
谢玟轻咳两声,萧九便变脸跟翻书似的,拉着他的手往外走。
他的手臂被对方扯着,一点抗拒的余地都没有。而匆匆下楼之后,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旁观,让人肃清了整个楼宇,莺莺燕燕、丝竹管弦声,尽皆不见。
谢玟让他硬拉出来,腕骨泛酸。对方的手似乎很敏感地发觉到了似的,转而揉捏了几下他的手腕。楼外天色昏暗,马车成列,当今天子却不上车。
那些等候的人群很快离开了视野,四下寂静,只有他们两人。
“有什么话不能回去说。”谢玟道。
“老师心里还想着跟我回去。”萧玄谦似是被这句话极大的安慰到了,他满溢出来的浓重酸涩一下子压下去不少,眼前水波粼粼,湖面的光折射着月光。
“我是知道你不会让我在紫微宫之外的地方过夜。”月光微寒,谢玟揉搓了一下手指。
萧玄谦转过身,将老师的双手一齐握住,他的体温比谢玟的体温高,掌心有一些别样的温暖。光线太黯淡,谢玟稍微一晃神,还以为他们仍是曾经的光景。
交错的呼吸声清淡悠长。萧玄谦忍不住地靠近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凝望着对方的面庞,他似乎也同样感觉到了旧日的氛围,忽然道:“你以前跟我说,有必杀不可的人,再开那把刀的刃。”
谢玟默然无言,他转过视线。
“我身上好像什么东西都是你送的,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什么不与你有关,包括着宫殿、皇位、天下……”萧玄谦低声道,“老师第一次疼我,也是中秋吧。”
谢玟心里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这个。
成华三十九年中秋,阖家团圆,不巧的是,那天谢玟风寒发热,还在病中。萧玄谦在他的门口心急如焚地坐了一夜,直到凌晨时才煎熬得受不了,敲响了房门。婢女给他开门时吃了一惊:“九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宫宴您没去吗?”
少年的发梢结了一层不易见的霜,他的手冻得通红,但眼神却是亮的、滚烫得灼人:“那里不用我,我来看看……”
他话没说出口,侍女便已经了然,她连忙开门请人进来,心里想着殿下真是尊敬先生,有这样一个学生伺候陪伴,她也就不用担心了,正可以休息片刻。
屋里的炉子烧得很热,谢玟发丝散乱地窝在榻上,厚厚的锦被盖到肩膀。萧玄谦见到他,明明心里着急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轻轻地唤了两句,谢玟抬起眼看了他一下。
很难说到底是因为什么,萧玄谦就像是被某种沉重而奇怪的东西撞了一下脑子,他对上这道眼神——没有平时的严谨清冷、疏离淡然,他的目光迷茫时,竟然柔得让人心悸。
谢玟的眼角都是红的,他昏昏沉沉地望了一眼,跟对方道:“这么晚了。”
“晚也要来。”萧玄谦道,“再晚也要来。”
谢玟的嗓音有点哑,他抬手捏了捏喉咙,听见萧玄谦道:“是不是出了汗就好了?”谢玟道:“也许能有些用。”
“老师一个人得到什么时候?”萧玄谦说这话时,绝没有任何卑劣之心,他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满腔赤诚、无所质疑,不待谢玟回答,他便宽衣脱去外袍,又焐热双手,他的手冻得久了,这时候进屋反而发烫。
谢玟倒也没多想什么,他任由少年爬上他的床,心想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敬之应当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孩子,比什么卧冰求鲤还更孝顺一些。
少年的体温果然比光盖被子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萧玄谦此时虽然才十六七,但身强体健,肌肉明显而不夸张,展臂就能将谢怀玉整个抱进怀里。因为风寒未消,谢玟的脸颊、手臂,肩头,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发热的。
“怎么就病了。”少年萧九的声音在他耳畔贴着,低低的,热气氤氲着散开。
“我也不知道。”谢玟闭着眼道,“在你们这儿生病,真是要命的事。”
他的意思是没有感冒药、没有抗生素,中药太苦不说,见效也没有那么立竿见影。
“病去如抽丝,在哪里不都是要命的事。”萧玄谦陪着他说话,“老师睡不着吗?”
谢玟白日睡了一天,夜里又睡到现在才醒,这时候闭上眼也睡不下。他一边感叹年轻人的精力,一边有些脑子发昏地道:“上回教你的平川三策……”
“学生背过了。”
“光背不行,你说给我听听。”
萧玄谦刚要开口,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皮肤上因热气泛起的潮红,整个耳廓都红了。谢玟的耳下、修长的脖颈都露在外面,平日里封存在层层衣衫里的肌肤,像是秘密倾泻一般……他素日里戴的那个松柏玉簪放哪儿了?这头发散着,看起来……太旖旎了。
“怎么不说?”谢玟声音微哑地催了一句。
萧玄谦猛地收回目光,暗骂自己一句想什么呢,然后语气清晰地将平川三策讲了一遍,在里面加了一些自己的见解。
谢玟听得有些不细致,但也没想难为自己,打算等病好了再听一遍,所以只简单地指点了几句,然后道:“把内衫也脱了吧。”
“老师……”
“又不是里面没有衣服了。”谢玟以为这是古人的含蓄,“你腰上系的这个扣子,磨得我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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