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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玟没能回得去谢府,他还是又被留住了一晚。
层层纱幔之下,烛光晃动,夜凉如水。谢玟夜半忽然醒转,他梦到阔别十年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闪烁的彩色霓虹灯、围棋少年班的年轻选手……而当他转过身时,眼前却是烛光细弱如豆,在帐幔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影子。
谢玟静静地待在他身边,望着对方熟悉的眉宇容貌。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陪同着对方渡过了一个人变化最大、成长变化最快的时光。对方的依赖和需要,时而像是温暖的焰火,时而又宛若滚烫的岩浆。
谢玟总能乍然得到强烈的爱,又忽地品味到孤注一掷的绝望。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爱与恨,大多数时候都虚幻得如同一场梦。
谢玟静寂地想着:只是这场梦气数已尽,我没有办法为你留下来,这不是容忍的问题……如果能够回家,而却不选择回去的话,我会枯死在这里的。
谢玟伸手碰了碰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连触碰对方的发丝都觉得会被刺伤。他的恶狼蜷缩在羊皮底下,尽力让自己温顺无害,他要剖去野性和暴戾,向培育他的人献上忠诚,他要抛弃保护自己的尖牙和利爪,来交换落在额发间的手。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
谢玟略微探过头,主动地贴到对方怀中,靠着萧玄谦的胸口闭上眼,他低低地道:“对不起。”
如果童童没有诉说那个机会,他可能会留在小皇帝的身边,陪他经历余生岁月,陪他经营江山社稷……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在另一边还有父母恩师、亲朋好友,还有一整个世界。谢玟也说不出究竟小皇帝排在自己心中的哪里,也无从计较这份重量。
他的脑海混乱不堪,两世的记忆都在交错着并行,最终不可抑制地想到——倘若有来生的话。
倘若有来生……
次日清晨,萧玄谦监督他喝完了药、收拾整齐,才依依不舍地遣人将谢玟送回去。之后的数日之间,京都风起云涌,敲定征平西北的决策后,将军副将、辎重车马、粮草运输……诸多事项都要一一筹备。整个中枢如同被安上了滚动的车轮,撑持着整个庞然大物运作滚动。
启明六年二月初三,天子离京的前一夕,谢府灯火通明,沈越霄、冯齐钧两人各坐一边,将京中布防和皇帝的安排跟帝师商议了个遍,就在冯齐钧离去后,沈越霄才忽然一改正经的作风,拉住谢玟的手问道:“帝师近来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玟心中一跳,诧异道:“你看出什么了?”
沈越霄道:“高琨和温瀚宇等人根本看不清楚形式,也不了解谢大人跟陛下的关系,绝非红尘世俗可比,你不要因为这些人……”
“不是。”谢玟道,“我不会的。”
沈越霄略略放心,但一时又觉得对方刚刚的反应不太对劲:“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些旁人而烦忧,可刚刚你这反应,分明就是被说中了,是因为什么?”
谢玟避而不答,转而询问:“小沈大人这么多年不曾娶妻,可有一个缘故?”
沈越霄被这么生硬的转移话题,倒也不恼,顺畅地答道:“我年幼时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毕生的妻子,只不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该是我的兄弟……”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续道:“他十岁以前当女孩教养,穿裙子叫小名儿,我误会了。后来我阖家搬到了京都,六七年没见,启明三年的时候我重新见到他,他变成个男人……不是,他本来就是个男人,我们喝了一夜酒,他就告辞,提着剑追寻他的江湖去了。”
谢玟认真倾听,点点头道:“节哀。”
沈越霄:“……这有什么节哀的,又不是真的死了娘子。”
“人虽活得很好,可在你心里的那道影子却死了,不该说节哀么?”谢玟随手给他斟了半杯茶,“可有联系?”
“一年春秋,两封信吧。”沈越霄道。
谢玟挑了下眉:“这就是你的缘故?”
小沈大人讪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承认还是否决,但幸好对方也没非要问下去,而是似是而非地道:“他走了,你伤心么?”
沈越霄心中颤动了一下,装得很大度地道:“我伤心什么?既然都还活着,那千里共婵娟嘛,以后就是我的好兄弟了,我自然希望他浪迹江湖、过得畅快淋漓。”
谢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分别即失去,怎么会不伤心呢。”
他只是自言自语,却惹得小沈大人立马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反驳道:“你别误会,我们真是好兄弟,我自从知道他是男人之后,就没想过娶他的。以前那不是认错了么?认错的娘子难道还算娘子?”
谢玟微笑地看着他,甚至还温文尔雅地安抚道:“我没有说你。一定是他伤心。”
沈越霄这才悻悻地坐下。
两人再度交谈了两句,对方便逃也似地跑了,比急红眼的兔子还快几分。谢玟坐在原位上转动着茶杯,身旁的空余座位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红头绳的小女孩。
童童坐在椅子上,两根短短的小胖腿在上面晃来晃去,她问:“他们那仗要是打起来,就算是速战速决也要三个月的日子,萧玄谦大概率是赶不及回来了,正好,既然他不在,省得你被这人纠缠撒娇、磨软了性子,你定个日子吧。”
谢玟的手指在杯沿上碾转,他的指腹按在瓷器旁,淡淡地道:“我得告诉他。”
童童道:“明天他就出征了,有这么多机会你不说,想要什么时候告诉他?”
谢玟垂下眼帘,平静地解释道:“我留了锦囊给他,前两个都是对此战的筹谋规划,最后一个是我留的信,会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我跟他说,战至大捷时可以打开。
“按照他的计划,一路势如破竹的话……我推算了一下日子,攻城拔寨直入鞑靼王廷时,也就是四月十七左右,捷报到了,我们就回去。”
童童道:“他人不在,你守到那时候有什么用?”
谢玟心如止水般地道:“两军对垒,我总得听到些胜券在握的战报喜讯,才能放心吧?”
饶是谢童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劝慰,直到听见谢玟又说:“如果他此战不顺,受到阻碍,我会在一月后作为督军、陪同几位武臣率军相援,这也是在预先安排过的。”
童童一下子站到了椅子上:“你要亲自去?我不信萧玄谦这么安排,他连你掉根头发都要过问,还敢让你上战场?”
谢玟道:“我不上前线。我只是督军。”
“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就死在琼州,我不相信萧玄谦不害怕刀剑无眼,这绝不是他做出的决定。”
“你倒是有点像他了。”谢玟意外道,“他要培养你做女帝,好像还真弄出点名堂来了。”
童童鼓了鼓脸颊,嘟囔道:“我肯定跟你回去,我又不当他的接班人……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最迟、最迟……四月十七,到了这一天,无论你身在何地,我也会把你送回去的。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谢玟伸手把小女孩抱了过来:“这是我跟几位重臣商议的,高侍中、温常侍、董仆射……还有几位年轻武臣,我们一同议定。文臣对武官从来不放心,武官又对文臣大感厌烦,所以我是折中的那个选择。”
“小皇帝要是知道了,绝对得发一大通火。但想到他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最后见你一面,反而又应该感谢这些人了。”
童童环着他的脖颈撒娇,让宿主揉了揉头发,听到对方语调温柔地低声道:“多谢你这么照顾我。我并不是一个那么好的宿主吧……”
童童沉默片刻,扭捏地垂下头道:“……也没有啦。你、你挺好的。”
启明六年二月初四。
玄顶大纛挥扬在半空中,成列的高大战马披挂鞍鞯,静立在侧,文武百官、帝都百姓,他们都在等候同一个人……等候这个王朝的主宰、封建皇权的象征、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
但在谢玟见到这翘首以盼、恢弘无比的场面之前,他就率先感受到了覆盖着银甲战袍、略显冰冷坚硬的怀抱——他比那些人见到的更早、更快,也更能深刻地感受到戎装之上蔓延渗透而来的丝丝冷意。
出了紫微宫直通而去,向前就是飞扬的旗帜、夹道等候的百官万民。但那些纷繁喧腾仿佛都与他无关。宽阔的甲胄和战袍、深沉长久的拥抱……持续地笼罩着他。
谢玟只是行动得慢了些,就被皇帝扣留住、脱离了官员的队伍。
萧玄谦再一次从他的身上汲取了能量。再一次通过短暂的拥抱平复至最好的状态,他低头捧住谢玟的脸颊,虔诚如侍奉神灵一般亲了亲他,但很快,他的虔诚化为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依赖渴望,冷峻的眉目盛满眷恋,低低地道:“你要好好等我,照顾好自己。”
谢玟的话梗在喉间——如果他能说得出口的话,他就不会寄托在纸上,将那些字迹作为分别的音讯……但他知道还是面对面地告知最有诚意,所以几次三番都想开口。
可无法开口。他的眼睛里都是萧玄谦依赖的模样,对方越是能够忍耐、能够改变,他就越无法说得出来。谢玟沉默了很久,都没能答应下来,而是任由对方试探摸索般地亲吻,回以更为主动的反馈……直至他难以承受之时。
谢玟的手心抵在甲胄上,冷却的金属上覆盖了他的体温,过了许久才分离、消耗着散尽。他将手送进对方的掌心,轻声道:“去吧。”
伴随着这两个字,他一手培养的天子将亲自开疆拓土、将会让大启的剑指向遥远的彼方,让边境不再受到侵扰,解决外患,四海安宁。这将是他们最后身在同一个世界的一段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但世事常常不会带来那么顺利的消息。
皇帝带走了大半的武臣,帝都空寂而冰冷。一个月后,荣园的桂树抽枝发芽,绿意新而浓地冒了出来,院子里罕见的几棵早樱团团锦簇,花瓣飞扬地扑进窗前。
小轩窗。对弈的棋局在军报中暂时中断。谢玟接过信封,在萧天柔的注视之下除去封泥,当封泥边残余的羽毛在烛火间化为灰烬时,长公主见到好友蹙紧的眉峰。
仍是春日,她抱着手炉,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毯,道:“昨夜春雨,把我的花都打湿了。”
谢玟读完这封军报的全部内容,道:“春雨?对,最近已经暖和起来了。”
“是啊。”萧天柔感叹地一笑,“可您要去寒冷之地里吃苦,谁能留得住呢?”
谢玟沉默半晌,道:“因为我要走了。”
长公主怔了一下。
“我要走了。”谢玟站起身,抬手向她告别,“公主保重。”
萧天柔注视着他的脸庞:“先生……此去路途遥远,西北寒风摧折,行军多受苦,要不还是换个人吧?不是非要您不可的。”
谢玟却只是道:“一到春日,再没有更好的时节了。”
他步出荣园时,萧天柔因为身子不适没能送到门口,在谢玟走到庭院里时,长公主只是靠着屏风,攥着徐徐曳地的裙摆。她凝望着对方离开,随后转过头,目光穿过轩窗、落到了盛大的黄昏云层间。
她看见铺天盖地的暮色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是HE,不要怕。
安抚揉搓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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