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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

战事之中,一切从简。谢玟坐在帐中坐卧的简易床榻上,身下铺了好几层软绒的毯子。他的发簪、玉佩,身上的配饰……尽皆卸下,只身着最柔软的长袍,外披厚厚的羽氅。他的靴子整齐地摆在床脚,用钩子将火盆拉过面前,低着头道:“这个二太子阴狠毒辣,我们不能被他拖延太久。今日走脱了敌方骑兵,必会报予阿诺里班华。”

萧玄谦围着火盆的另一端,他只卸了部分甲胄,鲜红的战袍被火焰映出明亮的色泽。他坐在谢玟面前,将安廊山的战报递过去。

谢玟的手在火光之下烤得红润,白皙肌肤碰起来热乎乎的。他接过战报借着光芒看了半晌,道:“如若我不来,你原本的想法是什么?”

“夜袭。”萧玄谦道,“我亲率近卫,大军绕行做接应。”

“斩首计划。”谢玟看了他一眼,“你不在乎兵行险招,这计划要是让文官们听见,都能吓出个好歹来。手刃阿诺里班华、将军旗插到城楼上,确实能够一举溃敌、大振士气,可要是稍微出了点小问题、或内奸、或叛乱、或情报有误……或是他请君入瓮,恐怕你无可脱身。”

萧玄谦定定地看着他:“不会出问题的。”

“狂妄。”谢玟道,“谁给你的胆子。”

萧玄谦将怀中的锦囊拿出来,他路过安廊山时用了一个,将御营中军留在了那里,正因如此,有御营中军的阻隔,对方迂回的汇合路线才死死截断,大部分小股军力被彻底吞吃。萧玄谦当着对方的面,打开了第二个。

上面是谢玟的字迹,写得是入险境,切不可自乱阵脚,勿与外族骑兵对冲,做鱼鳞阵,放火逼退两翼,援军前压……萧玄谦道:“有老师在我这边,我什么不敢做?”

他已将这些话记下,倒背如流,自然也就让纸条坠落在火盆里,然后将空锦囊放回怀中。

谢玟一时语塞,道:“……你真是……”

萧玄谦注视着他,黑眸明亮得逼人。谢玟也就暂时按下话头,转而道:“不过我有个新的想法,说给你听。我一路过来,贺云虎将军也抓了几个外族探子,我参与了审讯。其中有一个探子吐露阿诺里班华身边有个中原军师,因为语言不通,我仔细探查了很久,才发觉那个中原军师原来是位熟人。”

萧玄谦:“熟人?”

“是三年前被贬黜千里,来塞外苦寒之地戍边的石汝培。”谢玟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吧?”

怎么会不记得。石汝培跟秦振的地位相差仿佛,放在以前都是萧玄谦厌恶入骨、恨之欲其死的人物。他现如今的态度大为转变,却也能立即想起那个精明强干的背影。

“若我是多年寒窗考取功名,却因为党政之争毁掉大好前途,来这苦寒之境,也会愤慨恼怒不已。”谢玟道,“他是在新晋秀士里为数不多明确远离皇权的,何况你当初……这位故人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萧玄谦剑眉紧锁:“他这是叛国。”

谢玟翻了一下手,温暖红润的手心翻了过来,掌纹浅而微乱。他道:“我得给他一个苦衷。”

萧玄谦心中一跳,陡然紧张起来,果然听到谢玟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说道:“明日夜里,你的计划照常,我悄悄通过探子联系上石汝培,说不定能策反他,一旦这个人反水……”

“二太子就不成气候了”这几个字还没说完,谢玟就被对方死死地抓住了手心,小皇帝板着脸,眼眸幽黑如渊:“不行。”

谢玟与他对视:“不行?”

“你真当一个叛国之人会有回心转意的念头吗?”萧玄谦咬着牙根,一想到对方身涉险境,吐出字句的舌根都跟着发痛,他道,“老师,他已不是三年前对你百依百顺的青年学士了。临阵策反根本行不通……”谢玟却道:“江河故地、山川旧都,想必他也不愿意在气候严酷的大彧府渡过这个艰难的春天。我并不是凭着什么荒唐的旧日情谊策反他,我是为他找个谋生的新路、为他取得唯一的机会、毕生仅一次的苦衷,倘若他明白我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是他成为大启功臣、外族卧底,在战后荣耀归京的唯一机会。”

他反握住了小皇帝的手指,纤细修长的指节缓慢地覆盖上去,如温柔又无孔不入的泉水。

“我不是在策反他,我是在救他。一个脑袋清楚理智的人,怎么会跟屠城的蛮夷外族站在一起?越是聪明人,越不必我说得太多,他自己就能看明白最终的胜利属于谁。”谢玟说到这里,似乎是为了宽小皇帝的心,“何况,你不是把暗卫十一放在我身边了吗?”

萧玄谦盯着他没有说话。

“从牡丹馆离开后,我没有再见过暗卫,但以你的性子,破例出格也不是一两次,我不是猜不到。只是你一天天的瞎担心……”谢玟笑了笑,“杞人忧天。”

“不行。”萧玄谦还是这么说,他仍是坚决拒绝,但怕谢玟跟他生气,垂下头拨动着炭火,“我受不了。”

那怎么办呢?谢玟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眸中涌现一股怅然若失的神情,他想,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那把天下太平的剑他也带来了,此刻就靠在床榻边。谢玟不欲威胁他,只是示意般地敲了敲剑鞘。

萧玄谦扭过头,好像把那些话都吞到狗肚子里去了,但又觉得这样有失信之嫌,压着嗓音解释:“道理我都明白,可是……”

“怎么会有可是呢。”谢玟这话好像不是说服他,而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道理都明白,却仍然接受不了,这不是太失控了吗?”

萧玄谦看向他,却对上一双略显徘徊迷茫的眼眸。他心中忽地一颤,好似从四肢百骸里蔓延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触,被掏空、被挖掉心脏、被拔除扎入对方身躯里的根须和环抱过来的血肉……他骤然觉得难以呼吸。

然而谢玟却很温柔地问他:“真的不行吗?”

萧玄谦的话语梗在喉间。

谢玟被火盆烤得温暖的手指拉了拉他,然后盖着被子给他让开一部分地方,还暗示性地拍了拍床榻。他的身边就像是雄鸟筑巢絮窝一样柔软无比。

萧玄谦被蛊惑似的坐到他身边,情难自禁,又将对方抱进了怀里。接触到的肩膀单薄清瘦,他的手压在对方的衣衫和羽氅之间,熨烫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温度。

谢玟低低地问:“你听我的,好么?”

如果在平时,萧玄谦根本不会招架得住这样的温柔蚕食。他分明掌控权力力量,却依旧在对方面前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好像谢玟只要伸手一探,就能把他的心从胸腔里掏出来随意把玩。

萧玄谦想,他怎么能让老师只身前往,他……

这些思路一下子中断,因为谢玟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另一手轻轻地拉着他的衣领,靠近过来亲了他一下。

……这样勾丨引别人可不好啊,帝师大人。

萧玄谦喉结滚动,他看着谢玟探索似地亲吻他,微凉的唇瓣相贴,像是某种觅食的小动物……对方还很不习惯做亲近之事,贴近的胸前响着微促的心跳。

小皇帝没有肆意加深这个吻,也不曾动,他的浑身都要僵硬成了一个石雕或者塑像,仿佛变成庙庵里供奉的无欲菩提,但他知道这按兵不动的表皮之下,流满了侵/占和夺取的烈烈欲/望,他生怕自己一有回应,就会立刻吓到对方。

谢玟伸手解开他严密到脖颈的战袍,还说着那些令人听不进去的正事,只是那些话说完的结尾,他却没头没尾地续了一句:“……早知道这样,我该对你坦诚些。”

早知道……?

萧玄谦很快便来不及思索。

谢怀玉认真地解开他衣服,浑身柔软地依靠了过去,他道:“可以在这里吗?”

萧玄谦差点把怎么说话给忘掉,他发怔地看着对方,明明看到对方的耳根都红透了,却还继续问道:“御帐外是不是有人把守?”

当然有,只不过因为军政要务的缘故,外面是听不见御帐内的议事声的。

谢玟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拉过对方的手,靠在他耳畔轻轻地道:“我的声音要是忍不住了的话,那你捂住我的嘴吧。”

萧玄谦的脑子都要被这把火烧空了,他很久地才开口,声音低哑至极:“你拿这个来换前往策反的决议吗?谢怀玉,我告诉你,我不会同意……”

他的拒绝被吻去了。

灯熄了,炭盆炽热地蹿着火星。夜幕繁星之下,巡逻的紫微近卫轮换过两班,到了几近破晓的后半夜。

折腾了半宿,萧玄谦亲手用热水洗了毛巾给他擦拭身体,谢玟睡在床榻边,疲倦过头,睡得昏昏沉沉的,但温热的毛巾一触上来,他又有些醒了,借着细微的光,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对方。

萧玄谦以为他累极了,没想到半夜还能醒。直至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小皇帝盯着那只被吻得满是红痕的手背,没有抬头看,而是道:“太冷了?”

谢玟道:“还好。”

“你再睡一会儿。”萧玄谦道。

还没等小皇帝装模作样地板着脸吩咐完,谢玟便探手把他拉到眼前,稍微抬头,声音沙哑地确认:“你答应听我的了。”

萧玄谦:“……”

“就这么说定了。”谢玟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萧玄谦气得连夜治好了多年不愈的低血压,他上前还要再挽回局面、起码多安排两个人什么的,结果刚一不小心碰到对方被子里的腿,谢玟就轻轻抽了口气,眼睛湿润含泪地看了他一眼,责怪似的又躲了躲:“不许过来。”

萧玄谦:“……”

小皇帝想凶他,又凶不起来,想哄他,又无从下手,给他擦完身体之后就呆坐在床边,只是不断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待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时,萧玄谦不在身边,想必早已找将领武臣们商议夜袭等事的周密计划了。因陛下的口谕,御帐内无人敢进,谢玟重新恢复精神,穿戴整齐,对着大彧府府城地图规划路线时,脑海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童童道:“这是你的告别礼物?”

“小公主说得哪里话。”谢玟打趣道,“哪有把自己当礼物的。”

童童:“我想也是,那算什么,分手炮?其实小皇帝正常的时候技术也不烂,我看你昨晚……”

谢玟连忙打断她:“不是。”

“迟来的示爱是吧?”童童哼了一声,她觉得事到如今,当断则断,这么缠绵起来,唯恐谢玟改了心意。

谢玟想了一会儿,道:“对。我也爱他。”

童童沉默好久,最后才叹息似的回复:“……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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