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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吾爱,展信如晤……”

跟尘封的《旧启》不同,跟出土的帝王起居注不同,这些纸页新鲜如昨日,墨痕点点,分明已经干透,却在触摸时仍旧疑虑会沾污指尖,上面弥漫着笔墨的味道,带着草木淡香,沉浓冰冷。

谢玟找不到从哪里开始,他手中的这封是启明六年,也就是他离去的第一年……比起情书来说,这的确更像是回信,用词斟酌谨慎,仿佛下一刻便会真正交到他手中,谢玟几乎洞穿无数的时光,模糊地看到二十五年前他挽袖落笔的模样。

萧玄谦写,京都应当春光正好,枝头满是桃花,风吹落如雨,他说朝野政务,说日常琐事,每一件都条理清晰,字句周到,看不出任何变化,对这些信珍而重之,好似这薄薄的一张纸,足以寄托情思。结尾写得是——盼怀玉爱鉴,见即赐复。

在他茫茫无期的前路里,似乎只有“盼其爱鉴”这样一个念头,所谓“展信如晤、见即赐复”,不过是存在他脑海中的虚妄,存在他意志里的渴盼,支撑他表现正常的愿望……但这愿望太过飘渺。

最初的一年,每一封信里都有这句话,从班师回朝的每一日,每一封按次序排列好的书信中,都愈加浓重地弥漫着阴郁压抑,而又冷静如冰的气息。他越来越少地提到那些立后折子,为之发怒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但信中称他为老师的次数却也渐渐减少……在八月十五的那一日,他去见了萧天柔,跟长公主下了一盘棋。

萧玄谦没有将他们的对话诉诸笔上,只是放弃了从棋盘中寻找他影踪的幻想,在那封信的结尾,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吾妻爱鉴,即颂近安,静伫回谕。”

静伫回谕……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如何回谕?

谢玟摩挲着那几个字,他平静如水的心涟漪不断,仿佛被漂浮着一座冰块化成的山峰,对方的爱意就封存在冰层中,沉重而疼痛,随着冰层融化,不断地沉坠下去。

启明七年,在经过几乎整整一年的冷却之后,怀揣着希望、等候回谕的萧玄谦也终于耗空忍耐,过于孤独寂寞的日子已经蛀空他的躯壳,到了六月份,萧玄谦第一次在童童的见证下受控于病症。那把金错刀在隔绝了数百天之后,重新染上鲜血。

他嗜痛止疾的症候卷土重来,而且发作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暴躁,紫微宫的宫人清退一空,崔盛在血腥味扩散到浓稠时扑上来,冒死将那把刀夺入袖中,痛哭流涕哀求陛下珍重龙体……在天下安宁的光景里,萧玄谦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极为模糊,他诞生了一股痛苦难言的抽离感。

谢怀玉……

你弃我而去,我为何留在此地?

他身上已经很久没有添过这么严重的伤了。张则为他包扎时眉目低垂,一言不发,童童静坐在旁边,闭目不看,那把刀被锁了起来。而至空无一人的境地时,他又沦落到一股难以控制的抑郁自厌当中。

他脑海混乱不堪,浮现出谢玟不允许他伤害自己的话语。此时此日,今时今日,对方的一言一行仍旧像触之即死的丝线一样留在他骨髓里,只是他又违反了。

萧玄谦沉寂了很久,直到童童难以忍受地切断对他的检测。就像系统能监控谢玟的心理状况一样,她也能对新任宿主的心理状况感同身受……她必须主动切断这种折磨,才不至于陪着对方发疯。

当他稍挽衣袖,写下回信时,无意间将未尽的鲜血落在纸页上。而后又为掩盖血痕,用朱批重新涂了涂,掩去其中的痕迹,只不过时隔这么多年,上面犹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血气。

启明八年,湄儿出嫁。萧玄谦依旧忙于政务,但那份旧疾依旧在午夜梦回时常常拜访。一个坐拥天下的君王,竟然在自毁的边缘挣扎了那么久。他的信开始失去条理,开始慢慢失去原本应有的谨慎,甚至提及他一夜未眠,与猫看月,这种会引起猜想的语句。

玉狮子比他更受宠。萧玄谦看着白猫在月光底下打滚,突兀地想着。他望着摇尾巴的猫,忽然问:“你不会伤心吗?”

“喵。”

“他不要你了。”萧玄谦道。

玉狮子歪着头看他,月光在长毛猫的身上披起一层薄纱,它轻轻地叫了一声。

皇帝凝望着他,好久才收回视线,很不愿意地承认:“他也不要我了。”

没人想到,他竟然能在一只猫身上找到被思念折磨塞满、脑海被烧灼燃尽的共鸣。

但这种卑微的共鸣没有维持太久,启明九年正月,玉狮子离开了紫微宫。它温顺地舔着萧玄谦的手,却转身一晃就跑掉了,再也没有找到。萧玄谦觉得自己如果有它这么温顺、这么乖巧的话……有也没用,他至今没有找到留下谢玟的方式。

如果再相见,你会记得我吗?

他不确定地想。

他的记忆慢慢冷却,在他刻意地躲避痛苦之下跟着褪色,已经很少不经意想起他们两人之间的事,病症发作的频率也降了下来。萧玄谦自己也感到自我怀疑,是否真的像谢玟说的,他也是可以离开对方的?

但当他每夜提笔回信时,那些被沉进冰水里的爱与眷恋,却像是一种扎入骨髓的毒,一道延伸进血肉的荆棘。

他已至泥潭,只是会被“怀玉吾爱”一遍遍洗刷脏污,容他靠岸。

启明十一年秋,大雨,皇帝途径谢府,为故景泪下。

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重新露出影踪。

萧玄谦被浓郁沉重的悲哀孤独击中,他心神动摇,刻意遗忘的旧事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部重新复苏,重新注入他平缓的心脏。

一别五年,木犹如此。

人何以堪。

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他的回信越来越难以保持表面的平静,这些纸张字迹从会被拆开的信笺渐渐转变向一种寄托,甚至是一种遗书。他倾诉思念,极近缱绻之爱语,时而又陈述痛恨,却不忍用更严酷的方式对待他、不肯写下太过绝情的话,只能一遍一遍诉说,我很爱你,我也恨你。

启明十六年十一月,他的信尾极不肯定地出现一句疑问,想必并不是要问谢玟,而是问他自己。他自言自语地想:我还活着吗?分别十年至今日,为卿为国,行如游魂,竟然还能活到今日吗?

这个疑问频繁地出现。信中的内容时常颠三倒四、话语不周,时常失去条理和修饰,除了重复谢玟的名字之外,就是渴盼回复、静候回谕,他对这不声不响的十年充满了强烈的抵触,这种抵触感慢慢发酵,但很快,他又重新从泥潭里爬起来,告诫自己:行百步者半九十,你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还要一路走下去。即便他对童童的话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失去一根救命稻草。萧玄谦将自己写过的信重新整理起来,每天翻看,似乎能从中汲取一些坚持下去的愿望。

而谢玟的那封离别书,他却避而不取,只贴身存放,很少展信。

落满谢玟笔迹和爱语的离别之书,对于萧玄谦来说,只会让他重组的意志更快地分崩离析……直至第一个任务完成。

第一个任务完成的提醒出现在脑海里,萧玄谦注视了很久,他想,是真的。

一定会再见到你。

他的心忽然安宁下来,当一切的事物都失去光彩,唯有一条路,一线光明的时候,他也只能以此为生……这种宁静几乎带着自我冰封、自我虐待的倾向,在静得趋近麻木之后,这段长达十年的间歇期开始了。

萧玄谦低下头,习惯性地想要继续批复案上的奏折,但朱批久久都没有落下,毫尖的汁液坠落,在纸面上鲜红如血。

那些回信到了最后,其实更多时候是形成了一种习惯。萧九似乎想把这些回信,连同谢玟的那封离别书当作自己真正的陪葬物,让这些浓郁的爱与恨陪他步入死亡,让这些挖空他所有感情神经的罪魁祸首,陪着他孤独地。

所以最后除了一些金子之外,萧玄谦只带走了装着回信的箱子,然后又将它们装入行李箱,放到谢玟平时不会到的次卧里,如同收藏自己真正的殉葬品。这些事童童都是知道的。

她看着谢玟抽查似的看了几封信,按着自己的小挎包蹭到他身边,为自己不小心没能保守小皇帝的秘密而愧疚不已,童童小心地道:“你还是不要看全部了,我当初就觉得他这人挺疯挺不对劲的,其中有些应该是他在精神不正常的时候写的。”

谢玟沉默片刻,道:“他不让我知道,是因为觉得我会伤心?”

童童点点头:“对啊对啊,其实我一开始是挺讨厌萧九的,但是我跟他连通精神之后……唉,如果这是简单的情书、回信,他拿给你邀功讨好还来不及,但过去的那些事……你要是看了伤心、掉眼泪,还不如不看。”

谢玟放下信纸,他闭了闭眼,几乎逼到眼眶的酸涩感慢慢地压了下去,他声音低微地道:“不是盼我回信么。”

“那都是以前的盼望啦,”童童道,“现在的小皇帝早就修炼得特别冷静,一开始我们过来,没能等到你,他差点都要想好自己埋在哪儿了,结果还不是好好地等了两个月,只要有一点儿机会,他就不会放过你的。”

谢玟说不出来话,童童才反应自己说得不太对:“我的意思是,他不会放开你……哎呀,到时候我偷偷给你讲之前的事儿,咱们假装没发现……”

“没发现什么?”

童童的声音骤然消失。一只手从后面抵住了谢玟的肩膀,另一手稍微绕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又捂住了温度稍高的眼睛。

“别看这个。”萧玄谦低声道,“你会伤心的。”

谢玟稍微抬起头,细密的睫羽在对方的指腹上微微颤动,他只能说:“好。”

萧玄谦有些意外,他抱住对方的腰,把谢玟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轻轻地亲他的侧颊:“怎么这么乖,这么好说话……”

谢玟道:“我的意思是……好,我给你回,每一封。”

“……每一封?”

“只不过宽限我一下,二十五年,我写不完。”谢玟抬手按着他的手背,将对方蒙着自己眼睛的指节拉下来,低低地道,“以后的时间,我都赔给你了。曾经的日月无法补偿,今后我加倍地喜欢你、爱你,你不要觉得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行文工整,这章的书信问候语位置有误。“吾妻爱鉴”这种话不能用在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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