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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醒来时,身子骨酸痛得很,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

外界夜色沉寂,静默无声。

她慢慢撑起身子,靠上床头。

贺从泽推开房门的时候,就见江凛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他正欲开口,然而视线定格在她侧脸,刚组织好的话语竟就这样溃散。

江凛望着窗外,玄色瞳孔似要与深夜融合。她并不言语,眼底像是无人之境,荒芜凄清。

若说原先贺从泽对这眼神多感兴趣,那现在他就有多无奈。

江凛像是个躯壳,而她的灵魂并不是常驻户,使得她平日既能活成一个鲜明的人,也能在深夜回归空洞麻木的外壳。

——她一个人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独处的时候,也会像今天这样伤害自己吗?

贺从泽默然,无声收敛心底情愫,迈步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江凛闻声回神,侧首看向他,方才眼底的空旷尽数消散,恢复平日清透。

“江凛,我其实挺好奇的。”贺从泽没看她,声线平稳柔和:“你这种人,为什么会选择成为医生?”

江凛虽不知道他是搭错了哪根弦,但还是思忖几秒,坦然道:“我母亲从小教我行善积德,医生这个职业基本符合。”

贺从泽眸色深沉,笑意未达眼底,几分凉薄,“那没人教过你惜命吗?”

江凛颔首,眉目清淡,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倒是有人教过我,‘你自己的身体,是最好的宣泄对象’。”

贺从泽倏地顿住,他定定望着江凛,妄图从她表情中寻出半分开玩笑的意味。

然而,却是徒劳。

贺从泽承认,自己在生江凛的气。

气她过分勇猛,气她不知求助,气她不懂自爱。

可她口中那如此露骨的自残言论,究竟是谁忍心灌输给一个孩子?

贺从泽有些僵硬,问她:“谁教你的?”

江凛垂下眼帘,淡声答:“男人,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贺从泽怔了怔,却是瞬间反应过来——

她将她的父亲,称之为“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但这种给孩子灌输负面思想的男人,也的确没资格担起“父亲”这个称呼。

透过江凛的只言片语,贺从泽大抵明白,江凛自小受过的教育是两个极端,母亲教善,父亲教恶。

“你也没必要气我不要命。”江凛道,语气平淡,“我之所以无所畏惧,就是因为我并不怕死。”

死亡于她,不过是生命的最终义务,只看什么时候履行罢了。

贺从泽望着她,好似这时才顿悟了什么——

若人生有两阕,大多数人分为喧嚣与嘶哑,那江凛便是不同的那个。

她的人生从开始,就是寂静。

贺从泽轻叹一声,突然没头没尾的道了句:“江凛,人是种很脆弱的生物。”

江凛嗯了声,“顽强又渺小,生死都很简单。”

“是。”他说,嗓音低沉,“我比一般人脆弱,我如果没了你,虽然不致死,但也没差。”

贺从泽话锋一转,似笑非笑指了指自己,道:“所以江凛,为了你能多看几天我这张脸,先好好活着。”

江凛:“……”

这奇奇怪怪的励志是什么?

她停顿几秒,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有些好笑道:“我说我不怕死,又不代表我会主动去死,你在乱想什么?”

“没办法。”贺从泽耸肩,“你思想有时候挺危险的,让我很没安全感。”

“我不会自杀。”江凛摇首,淡声:“人间百般滋味,自己尝过才算知道。”

语罢,恰巧此时疲惫感涌来,她干脆朝他摆摆手,重新躺回被窝。

贺从泽垂下眼帘望着她,不发一语。

江凛正处人生中最精彩的年纪,但她那颗心,却好似已经过完了一生。

她总是在自嘲,明里暗里都不够珍惜她自己,兀自套上枷锁,画地为牢。她像是人间漂萍,始终寻不到根基。

而她看似冷漠,却总愿意为了旁人一星半点的真心,默默蹲下修补自己。

半晌,贺从泽起身,道过晚安后,便离开了病房。

其实他还有很多想问的事,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

江凛是巍巍雪山,积满冰雪,难以消融,每分温热都需千百倍努力。但每分温热,都能让那冰棱华光四溢,潋滟光彩。

——总该慢慢来。

与此同时。

卧室内灯光昏黄黯淡,中年男子带着蓝牙耳机,正在通话。

“……原来是司莞夏叫人干的。”他扬眉,问,“江凛怎么解决的?”

听到对方的答复后,男人稍怔,重复一遍:“直接打进了医院?”

他失笑几声,挂断电话,将耳机摘了下来。

“司振华还真是厉害……”男人低声道,语意深长,余音在房间内回响——

“能养出一个怪物,和一个废物。”

次日江凛出院,对外只说是聚会喝多了,并无人怀疑。

她恢复得快,当天就上了班,贺从泽自然是不大乐意,但毫无悬念的被无视掉。

江凛处理好手上的工作后,便去了趟李悦的病房,谁知刚好撞上了满面怒容的李母。

也不知刚才病房里发生了什么,李母怒气冲冲,竟直接就撞过江凛肩膀,话也不说就离开了。

江凛这些年见过太多没礼貌的人,她从容拍肩,抬脚走进病房。

李悦坐在病床上,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看得江凛下意识眯眸。

——小丫头好容易缓和的情绪,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丧气。

江凛无声叹息,走上前去坐在床边,没说话。

“江医生,你能不能多陪我一会?”李悦开口,嗓音沙哑不已,“我有点……我感觉自己有点怪。”

一出声,眼泪也克制不住得滴落下来,她仓皇摇头,道:“她知道我有病了,是小护士告诉她的。她觉得很丢脸,骂我无病呻吟,多事……”

以爱为名的“虐待”无处不在,在孩子的思想里根深蒂固,从此世代相传。

从小,就有人不断对孩子说“要优秀”“要出类拔萃”“要比别人多付出”,可很少有人告诉孩子们,“要快乐”。

江凛静静望着李悦,突然张开手,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

李悦浑身一僵,随即,她呜咽着哭出声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感觉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父母总告诉我,这世上有太多比我痛苦的人,我这点累不算什么,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

江凛轻拍拍她,轻声安慰:“不是你的错,痛苦本就无法作比,只要能摧毁一个人,那就是场灾难。”

“这世上不幸的人有很多,你的确不是最糟糕的那个,但你的痛苦也不会有人感同身受,这是肯定的。”江凛缓声道,从桌上抽了几张纸,替李悦擦拭泪水。

人生不过是苦中作乐,习以为常后,也就尔尔。

李悦是个极自持的女孩,在短暂的发泄过后,她便恢复平静,抿着唇不语。

“以旁观者的身份劝人乐观,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江凛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似的,“所以李悦,我只希望你能睡一觉,继续努力学习和生活。”

李悦的情绪缓和不少,她闷闷应了一声,江凛知道不宜久留,便不多打扰,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接近年底,所以工作自然繁忙起来。

时光流逝,

转眼间便到了十二月。

平安夜的前一天下午,李悦出院了。

来跟江凛道别时,她哭得一塌糊涂,虽然只是短短数月,但江凛对她的影响却是相当的。

此次一别,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江凛今夜值班,故而推掉了贺从泽共进晚饭的邀请,在办公室埋头忙碌。

贺公子虽然憋屈,但总不能跟工作这种东西争风吃醋,只得跟自己一众狐朋狗友凑桌去了。

正巧陆绍廷今晚没事,几个大老爷们便赶到一块儿了。

今天拼酒,除了烟酒不沾的陆绍廷,各个都不用杯子对瓶吹,在饭桌上聊得火热。

“欸,我听说骆天那事儿了。”有人挑起话题,兴致勃勃地问贺从泽:“小贺总,到底怎么回事?”

此事一被提及,大伙当即来了兴头,险些忘记这茬。

陆绍廷前些日子忙,但也略有耳闻,“你们发生什么了?”

贺从泽尚未开口,一旁宋川便叹:“还能有什么,司莞夏那祖宗找茬,动了不能动的人。”

陆绍廷眉心微蹙,似乎有模糊印象,而后转向贺从泽,“是a院那个?”

贺从泽这边还没开口,宋川那边就把事情经过全抖露出去了,他无奈颔首,算是承认。

旁边兄弟震惊了:“我去贺从泽,这么复杂……你这是打算认真了?”

“别打扰我难得的心境。”贺从泽扫了眼他,正色道:“总之,以后你们去快活不用叫我了。”

“不是吧你,正经的?就为了个女人?”

“让她好好生活,才是我现在的首要任务。”贺从泽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说不清,那种非她不可的感觉你们迟早会懂。”

几人见此,都不再打诨了。

虽说都在一个圈子里,刚开始也是由酒肉朋友发展来的关系,但相处都这么些年,彼此什么样早就各自清楚了。

能让贺从泽有了正形,看来对方是真的被他捧在了心尖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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