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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再次迎来长达数秒的静默。
教导主任以前当科任老师的时候是教语文的,就很懂语气与用词之间的细微差别。
这数秒之内他心思百转千回,想——
“爸爸”和“爸爸好”,明显后者更为礼貌,也就没那么亲近,哪个亲儿子会跟自己爸爸这么说话?
再加上刚刚走过来的时候这沈画家说,想去一班看看他女儿,丝毫没有提及自己还有个儿子。
这就很值得思考了。
所以这儿子是不是养子或者捡来的之类的?
哦对,听说他前段时间结婚了,既然女儿都这么大了还结婚,那必然是二婚或者三婚,所以这儿子极有可能是继子。
把亲生女儿和继子放一起念书,看刚刚那自然而然的亲昵动作,两人还相处甚欢,这沈画家可真是个人才。
教导主任脑袋飞速运转,然后结合已知信息,推理出了这么一个看起来逻辑严密毫无破绽的结果。
他扶扶眼镜,微微一笑,对自己的推理能力甚为满意。
正在这时,继子本子“呃”了声,改口道:“不是,沈叔叔好。”
教导主任笑容一僵。
沈光耀冲陆星延点了点头,目光又回落到沈星若身上。
很显然,这会沈光耀和沈星若都没空理会他那一时口误。
只不过沈星若还有课,没等他们聊上些什么,上课铃就响了。
沈光耀望了望一班的方向,沉吟着说:“星若,星延,你们先回去上课,等放学,我让人来接你们,一起吃个晚饭。”
他的声音温和又克制,虽然衬衫被沈星若给泼湿了,但整个人站在那,就还是很有艺术家的儒雅气质。
沈星若没说话,最后还是陆星延应下这饭,然后将她给弄回了教室。
这之后的几节课,沈星若都上得心不在焉。
傍晚放学,门口有车在等。
陆星延虽然很想跟着去坐实一下认爸的进度,但父女俩明显需要一个单独聊天的时机,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目送沈星若上车,就走了。
沈光耀挑了家古色古香的餐厅,二楼临窗雅座,雕花镂空的窗户敞开,往下可见中庭搭有小桥,下有潺潺流水,古琴的声音缥缈悠远。
前来点单的服务员也是清一色的旗袍盘发。
雅致得很。
“……再加一个小笋炒泡菜,还有冬菇炖鸡。可以了,谢谢。”
沈光耀合上菜单,冲服务员点点头,又给沈星若倒上杯茶,问:“星延怎么没来?”
“没空。”
沈星若垂眸,看着茶杯。
沈光耀稍顿。
沉吟片刻,他端起茶,可不知想起什么,没喝又放下了,只望着沈星若说:“爸爸昨晚到的星城,去过陆家了,你陆叔叔和裴姨都一直夸你。”
“刚刚你上课,我也去见过你们班主任,班主任说,你在学校表现很出色。”
沈星若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我挺好的。”
沈光耀看她,“真的挺好吗?那爸爸给你打的生活费,怎么都没有用?”
他给沈星若的卡,助理每个月都会按时往里打钱。
他都没想过,沈星若会以不用生活费的方式来沉默抵抗他的决定。
如果不是方敏提醒他,让他看看给沈星若打的生活费够不够用,估计再过很久他都不会发现。
沈星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喝了口茶,又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沈光耀环着手搭在桌上,也短暂陷入沉默,只余腕上铂金表规律地无声前行。
沈光耀今年四十二,年少时便声名鹊起,一路也没出过什么岔子,走到今天,在自身所在领域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平素谁见了都是老师长老师短,不敢有一丝怠慢,稍微皱个眉,不少人就觉着压力倍增。
可这种压迫感不适用于沈星若。
她坐在沈光耀对面,神情称不上冷淡,但也毫无殷勤热络之意。
沈光耀收起平日待人的温和疏离,认真审视着沈星若,忽然说:“爸爸同意你来星城,也没有强求你参加婚礼,给了你很长的冷静思考的时间,可现在看来,你还是没有想通。”
沈星若对上他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反问道:“你要我想通什么?我没有阻止你们结婚,也很识趣地给你们一家三口腾了尽享天伦的地方,你难道非要强求我送上祝福吗?”
“你知道爸爸说的不是这个。”沈光耀制止了服务员要上前为他们添茶的举动,“星若,你不用拿话堵我,你现在的态度就是冷处理不合作。爸爸是不是教过你,做任何事都不要选择逃避,在这件事上,爸爸也一直希望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和爸爸好好谈一谈。”
沈星若点点头,“好,你说。”
沈光耀没有急着开口,先是略微回忆了一下日子,“还有不到半个月,你就生日了,今年…你满十七,很快就要成年了。”
“我和你妈妈就是十七岁那年认识的,在音乐学院。”
沈光耀和宋青照的爱情故事,沈星若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年少成名的画家和优雅浪漫的小提琴手,都是才华横溢的人,因为艺术结缘,本又家世相当男才女貌,最是般配不过。
但就在谈婚论嫁之际,沈光耀的爸妈,也就是沈星若的爷爷奶奶,在外省突遇地震身亡了。
沈光耀沉浸在悲伤之中,再加上他又是个搞艺术的人,对继承家业什么的一窍不通,三两下就被信任的叔伯卷走了财产。
宋家自然也就不愿意再结这门亲事。
可溺入爱河的宋青照也是个刚烈的性子,重情重义却丝毫不懂圆滑,说要结婚就要立马结婚,完了还把自己家里的人得罪了个干净。
自沈星若有记忆起,他们家和宋家那边的关系就很淡,逢年过节都甚少走动。
她妈妈过世后,她和那边更是没有任何来往了,毕竟宋家人多,也不缺这一个两个外孙女的。
沈光耀:“我和你妈妈当初是真心相爱,但爱情它本来就……不是那么一成不变的东西,相爱过是真的,感情变淡是真的,现在我和你方老师相爱,这也是真的。”
“你必须清楚的一件事情是,你妈妈已经过世五年多了,即便你妈妈没有过世,我们也是要分开的,你方老师不是插足者,爸爸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她是没有插足,可她是从我的口中知道关于你,关于我们家的所有事情,我曾经那么信任她,她转身就背着我勾引我爸爸,我的确把她当妈妈一样看待,但并不是真的希望她取而代之成为我的后妈。爸爸,这些你又清楚吗?”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沈星若的情绪难得有些外露。
沈光耀沉声提醒,“星若,你说话注意分寸。”
“这件事爸爸和你方老师都解释过不止一次了,你觉得是因为她了解我,所以我们才会相爱吗?那爸爸大可以去婚介所登记一下资料,把资产现状、家庭过往情况,全部都列出来,这样的了解是不是更为直观?”
“星若,你方老师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婚前资产转移我是不同意的,她是我的合法妻子,理应共享我的财产。”
“是你方老师主动提出将大部分资产转移到你的名下,而且她说,如果我不这样做,她就不愿意和我结婚。这件事你方老师不让我说,怕你知道了不同意,但你今天说话,过分了。”
沈星若神情稍怔,不过片刻,又恢复成漠不关心的样子。
“怪我,是我这个当爸爸的不够负责。”
沈光耀叹了口气,往后靠。
他知道,沈星若从小就是个倔强的小朋友。
念幼儿园的时候,她帮着班上小女生把欺负人的小男生给吓哭了,幼儿园的老师了解完来龙去脉,让他们互相向对方道歉,那时候沈星若就知道说:“我没错,为什么要我道歉?”
最后幼儿园把他和宋青照请了过去。
他们觉得沈星若这样的个性很好,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圆滑又世故地生存,于是一直纵着她的倔强。
从本质上来说,沈星若这一点,也算是遗传自他。
就像再婚这件事,沈星若是非常坚决地不赞同。
他也是非常坚决的,不受任何人的劝阻,包括自己最宠爱的小姑娘。
沉默的这一会,菜上了桌,沈光耀往前坐了点,给沈星若舀了碗鸡汤。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
一直到沈星若放下筷子,沈光耀才跟着撂筷。
沈星若看了看时间,说还要赶回去上晚自习,作势就要起身,沈光耀喊住她,“星若,等等,爸爸再说一句。”
沈星若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还是重新坐下了。
沈光耀想了想,说:“你离开汇泽之前,爸爸就跟你说过自己的观点。爸爸觉得,每个人都有去追求爱情的权利,无关年纪,无关身份,无关差距。爸爸也是这么做的,至于它能不能走到最后,这是需要时间去验证的东西,我们需要做的是享受过程。”
“我现在还是这样的观点,包括你以后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他可能很优秀,又或者……不那么符合大众眼光,看起来与你并不般配,爸爸会给你一些意见,但绝对不会插足你的决定。”
“只不过爸爸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可能忽视了自己还是一位父亲这件事,爸爸总觉得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可以理解爸爸的心情,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老房子着火,是吧。但我没有从你的角度去理解你的心情,这一点,爸爸应该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沈星若唇线绷得紧紧的。
沈光耀继续道:“我一直觉得我的星若和我心灵相通,只需要一点时间去冷静思考,就一定能够想清楚。但这次我和你方老师去罗马的时候,你方老师一直劝我来看看你,说你还是一个小姑娘,更需要的是来自父亲的关爱,你可能在意的,并不是我再婚这件事本身,而是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爱你。”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我想了很久,我得承认,你方老师的确比我更懂怎么做一位合格的家长,所以我听取她的意见,来看你了。”
“爸爸还需要听取意见才能做出来看你的决定,这也足够证明爸爸的确不够合格,但爸爸愿意学着去变成一位合格的,更好的家长,去平衡你和这段婚姻之间的矛盾。”
“你方老师有句话说得对,有时候很多事情本身没有错,但不是每一个人,情感上都能全盘接受。你或许短期内,还是无法接受爸爸和你方老师在一起,但没有关系,以后爸爸也会经常来看你,不管你接不接受爸爸的婚姻,这都不影响,你永远都是爸爸的小公主。”
空气安静了几秒。
沈星若忽地起身,拎着书包就想往外走,眼圈略微发红。
沈光耀也跟着起了身,“爸爸送你。”
沈星若步子停了停,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沈光耀一路将沈星若送至明礼门口。
下车的时候,沈星若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忽然又回头,朝沈光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沈光耀放下窗户,也朝她的背影挥了挥手,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意。
沈光耀之前见王有福的时候,就给沈星若请了假,沈星若今晚其实是不用来上晚自习的。
走进学校,她先找了个洗手间。
等情绪稍稍平复,才回一班教室。
第一节晚自习已经开始了,沈星若突然进来,一班的小鸡仔们都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
陆星延也抬了头。
晚上其实许承洲他们叫他去打球了,可他没去,就专程坐教室里写沈星若给他布置的,那天书一般的英语理解。
这会见沈星若回来,他目光一路追随,直到她在身边落座,他才问:“怎么样?”
沈星若望他,“什么怎么样?”
陆星延一顿,“饭菜怎么样?”
“……”
沈星若没搭理他。
陆星延凑近打量,忽地又问:“你还好吧,你怎么哭了?”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碰一下沈星若的眼睛。
沈星若毫不留情地将他的鸡爪拍开,“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星延:“谁胡说八道了,你BB霜都没擦匀。”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沈星若眼周略带粉痕,而且那味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就是当初沈星若往他嘴上抹的那BB霜的味道。
一看就是往眼边涂了点,遮挡哭过的痕迹。
沈星若放下笔,从笔袋里拿出面小镜子仔细照了照。
——还真是。
她对着镜子,又用无名指指腹在粉痕旁边轻拍,将其拍开。
陆星延轻哂了声,“还不承认。”
沈星若一句话没说,只狠狠踩了他一脚。
这之后陆星延追着问了几句,她也不肯多说,问烦了她就毫不留情地拿书往他脑袋上招呼。
只不过陆星延发现,沈星若的状态自那晚起就恢复了不少,具体当然就是表现在对他的打击愈发稳准狠:)
期末考试随着烈日骄阳的炙烤逐渐逼近,陆星延和沈星若的生日也如期而至。
他俩生日第二天就要考试,大家也没心情聚,有心情聚的也不敢出来聚,毕竟这种事情,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说出来就会被爸妈训得狗血淋头。
于是大家就说等考完再补嗨一场。
不过两人礼物都提前预收了不少。
班上同学知道两人同一天生日的时候,都还挺惊讶的。
私下有人开玩笑说:“陆星延和沈星若其实还挺配的啊,颜值都高,名字还差不多,而且还同桌,又同一天生日,这什么缘分……”
“配什么配,你也不看看那成绩,这是开直升机都追不上吧。”
也有人关注点比较清奇,比如李乘帆。
他听说沈星若陆星延同一天生日之后就逮着两人问:“哎你们俩同一天生日啊,那你们什么时候出生的,谁大一点?”
说到这个陆星延就很敏感了,“我凌晨她半夜,我比她大。”
而且有人来问他就要解释一遍,“大”字还要疯狂强调,就差没在黑板上写一行板书“我比沈星若早二十个小时出生”了。
沈星若都听烦了,边写试卷边拍他桌,“别吵了,你比我大又怎样,还想让我叫你哥哥吗?”
“……”
陆星延摸了摸后脖颈,故作无所谓道:“你想叫那也不是不可以。”
“闭嘴。”
陆星延起了兴致,揉了把她脑袋,“沈妹妹,沈黛玉妹妹。”
沈星若冷冷觑他,“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当花给葬了。”
陆星延:“……”
考试前两天都放假,回家备考的同时,沈星若和陆星延还把收到的生日礼物一起放在后备箱,拖回了落星湖。
晚上吃完饭,两人就边站着消食,边在客厅拆礼物。
陆星延拆礼物的时候,从沈星若的那堆里看到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中间还插了个信封,写着“何思越”三个字。
他伸手去拿,却被沈星若截了。
沈星若冷冷望着他,大有“你再动手动脚我让你过不了今年生日”的意思。
“什么东西,拆开看看。”
他不以为然道。
沈星若没理他,将何思越的贺卡拿出来放在一边,又拆开礼物包装。
里头是一个很少女的手帐本,封面是一片水彩星空,暗合她的名字,也很有心了。
陆星延凑过去瞥一眼,然后“嗤”了声,“没创意。”
沈星若睇他,他还愈发起劲了,目光从沈星若所有的礼物上扫过去,补了一句,“都没创意。”
“那陆大少爷是准备了什么清新脱俗的礼物给我?”
他不提这茬沈星若都忘了,他之前还说准备了什么谢师礼的。
陆星延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等生日那天你就知道了。”
沈星若上下打量着陆星延,有点不放心,总觉得他这金鱼脑子会搞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生日当天,艳阳高照。
沈星若九点多被沈光耀的电话吵醒。
电话里沈光耀说,他正开车从汇泽赶过来,已经给裴月报了餐,今天和他们一起吃饭。
她态度冷冷淡淡的,但还是“嗯”了声。
瞌睡醒了,她也没心情再睡一觉,洗漱完出门,发现陆星延的房门是虚掩的状态。
她走过去敲了敲,没人应,推门往里瞧了眼,没人。
——陆星延竟然起得比她还早。
她下楼。
周姨和裴月都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午餐,见她起床,周姨还走到厨房门口提醒她:“星若,早餐在餐桌上,你先随便吃一点垫垫肚子。”
“好的周姨。”
她应了声,走到餐桌边拿了片吐司,而后四处张望。
陆星延呢。
她正想着曹操,曹操就回来了。
外头一阵动静,她咬着吐司往屋外走。
然后就见陆星延从车上下来,和刘叔一起从后备箱弄出了一个箱子。
陆星延见她,唇角往上挑了挑,“沈星若,你过来,你生日礼物到了。”
沈星若目光下移至那纸箱,没说话,但身体还是诚实地走近了。
纸箱很大,陆星延又去屋里拿了剪刀过来开箱。
沈星若就在一边看着。
忙活好半天,陆星延终于把箱子弄开了,他招手示意沈星若过来,“你快点过来看!”
她凑近,往箱子里望了望。
箱子里是一只,白色的,小小的,毛也不是很浓密的……嗯……禽类吧好像是,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
陆星延将其拎出来,沈星若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这禽类活蹦乱跳,翅膀还扑腾得挺欢快的。
陆星延将它放至草坪,问:“怎么样,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嗯……”沈星若缓了缓神,“挺熟悉的,你……你的礼物是很清新脱俗了。”
也真的很惊世骇俗。
陆星延听了这话,权当表扬,那神情,就有点得意的意思了。
沈星若想了好一会,有点没想通,还是没忍住问了声,“所以你为什么要送我一只鸡,还是白毛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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