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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妍被宫人引入内殿。

地上的碎杯盏已经收拾过了,从宫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仍能感受到争执后的余冷。赵永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见章元嘉一双眼微红,颊边隐有泪痕,在她膝前蹲下身,仰头轻声问:“娘娘,你跟官家吵架了?”

章元嘉抬手拭了拭眼角,“你怎么过来了?”

“娘娘近来身上不适,多日不见好转,仁毓是以进宫探望。”赵永妍靠坐在她膝头,语气里带着哄她欢欣的意图,“左右仁毓不守规矩惯了,为了确定娘娘安好,仁毓多晚都要来的。”

夜里宫门宵禁,这个时辰进宫是逾制的,她是裕亲王女,宫门守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一到元德殿就听见官家发了好大脾气,还将所有宫人都撵出殿外,侍婢们在院墙外跪了一地,仁毓也吓到了。但仁毓担心娘娘,并不敢走,只好守在外头。本来以为要守上一夜呢,官家就出来了。”赵永妍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章元嘉的手,笑道,“是官家亲自让仁毓进来陪您的呢,他还特许了仁毓今晚留住元德殿中。娘娘,官家知道错了,您不要与他置气了。”

章元嘉沉默许久,安静地道:“不是官家的错,官家很好,是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他一直在包容我。”

“娘娘这样好,怎么会做错事?”赵永妍故作讶异,又笑道,“不过官家也很好,你们之间一定是有误会,只要说明白了,误会很快就能解开了。”

很快就能解开了。

章元嘉听了这话,不由看向左侧多宝槅子最上面一格,那是她用来收那只连理枝纹玉杯的地方,眼下却空空荡荡的了。

玉杯是赵疏送给她的。

或许因为自幼丧母,或许因为昭化帝教养严苛,赵疏身为皇长子,身上并没有多少人上人的矜贵,他待任何人都很谦和。章元嘉记得那年他刚被封为太子,在礼部清点贡品时,瞧见一双由中州敬献进宫中的连理枝纹玉杯,玉色纹理浑然天成,他很喜欢,想赠给她,但他从小到大从未拿过除自己份例以外的事物。思量再三,打听到这双玉杯被收入内库,要待年节当作赏礼分发给各宫,才让人带上份例,找到曹昆德,客客气气地问,“待到年节,能否把这双玉杯分给东宫,本宫可以拿些东西来换。”

皇太子都这样问了,内侍省哪有不应的,隔日就将玉杯送到东宫。

章元嘉至今都记得赵疏得了这双玉杯的欣然模样,记得他穿着碎叶青衫,快步穿过重重宫楼,来到她跟前,将其中一只赠给她,眼里带着非常好看的笑。

芷薇端了药汤过来,温声说:“娘娘,服药吧。奴婢照着董太医给的方子煎的,官家亲自看过这方子。”

赵疏是君,哪懂什么医理。他只是识得许多药材,知道哪些味苦,因他记得她最嗜不得苦。

章元嘉点点头,接过药碗一尝,药汤果然不苦,应该是他特地叮嘱过。

其实他身为帝王,已经做到了他能所能做的全部了。章元嘉后悔极了,她觉得自己今夜不该与他争执的,她是皇后啊,云端之上才是荆棘之地,身在高位,本就该忍常人所不能忍。

怎么一直想得明白的道理,腹中有了骨肉,反倒计较起来了呢?

章元嘉心神渐缓,心道是即便有孕在身,该操持好的后宫事物也该尽力操持好才是。她吃过药,看着赵永妍,“上回说起你的亲事,你说你早已有了意中人,天上明月似的人品。本宫近来思量了许久,这个人可是……”她微微一顿,“张二公子,张远岫?”

赵永妍怔住,一双杏眼圆睁,“娘娘如何知道?”

果然是张远岫。

章元嘉笑了笑,“上回本宫与官家提过此事,官家说,这个人应该不是宗室中人。你是郡主,除开宗室里的,余下未许婚配的京中公子你见过几个,还是如明月一般,本宫自然能猜到是他。”

赵永妍的耳根子渐渐红了,她垂下眼,声音非常轻:“仁毓……仁毓是在两年前的琼林宴上见过他。他是榜眼,是进士中最年轻,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琼林宴……仁毓是偷偷溜去的,原本只是躲在后苑瞧个热闹,没想到拾到了他遗留在亭中,写在扇子上的墨宝。仁毓将墨宝还给他,他还与仁毓说过话。”

张远岫这个人章元嘉知道,气泽温润如白云出岫,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

“当时觉得没什么,没想到之后……”

没想到之后,那道修长的月下清影便映在了她心中,余后两载总在梦中再见,至今都无法抹去。

赵永妍只觉这些话难以启齿,转而道,“今春仁毓随母亲从大慈恩寺回京,在十里亭外又见过他,他正与兰若表哥启程前往陵川……他竟记得仁毓,见到裕亲王府的车驾,与仁毓说,‘郡主别来无恙’……”

章元嘉见赵永妍这副羞赧的样子,不由问,“你很喜欢他?”

赵永妍却不答,张头望着章元嘉:“娘娘,当年姑母是怎么嫁给谢姑父的?”

赵永妍的姑母即谢容与的母亲,荣华长公主。

谢桢出生中州名门谢氏,风华无双,惊才绝艳,一手文章可惊四海,那年荣华公主喜欢上他,听说便是在琼林宴上多看了谢家公子一眼。

后来天家为赵荣华与谢桢赐亲,才子佳人,公主与名门公子,不失为一段佳话。

“清执表哥天人一般的人物,单看他,就知道谢姑父当年的风姿,仁毓……”赵永妍微咬朱唇,“自不敢与姑母相比,但也十分羡慕她的际遇。”

昭化帝膝下无女,是以赵永妍是这一辈宗族女中位份最高的。

公主与驸马,郡主与郡马,倒是真的效仿二十年前的佳话了。

“娘娘。”赵永妍看着章元嘉,“娘娘问仁毓是不是很喜欢他,仁毓也不知道,但是除了他,仁毓没想过嫁给其他人。”

章元嘉听了这话,思量半晌,“倒不是不行。”她道:“只是张二公子虽非出生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是沧浪江投河的士大夫,兄长丧生在洗襟台下,老太傅心疼他,将他视如己出,你的意中人若是他,这亲事就不是一旨赐婚可以定下的,恐怕得让官家亲自问过老太傅的意思。”

大周重士重文,何况老太傅德高望重,当年执掌翰林,桃李如众。张远岫是老太傅最看重之人,他的亲事,自该由老太傅做主。

“仁毓愿意。”赵永妍立刻道,“还请官家娘娘为仁毓操持。”

章元嘉颔首:“好,待来日官家闲暇,本宫自会将此事禀给他。”

“贵客里边请——”

东安入夏快,五月刚到下旬,街头巷陌就翻起滚滚热浪。

藏锋阁的许掌柜刚开张,就看到四名贵客登门。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客人,当中那个穿着云色长衫的公子简直不似凡人,山河作的眉眼,气度清冷,一迈进铺子,似乎这街巷中的滚滚躁人热浪都要被他逼退。

他身边跟着的女子一身青裳,身姿纤纤,可惜罩着纱帷,看不到脸。就连他们身后的两名随从也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许掌柜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贵客是来选刀剑的?”

青唯“嗯”一声,先一步道:“有好刀吗?拿来看看。”

“有、有。”许掌柜连声道,将他们往里引,“铺面上的这些只是凡品,好的刀剑都在里间铺子,贵客们请随在下来。”

藏锋阁是留章街上一家兵器铺子。

留章街是东安府最繁华的街巷之一,文人墨客聚集的顺安阁就在这里。早年陵川穷,并不崇文,六年前朝廷修建洗襟台,崇文之风日盛,留章街中除了顺安阁,书画铺子、笔墨铺子鳞次梓比,顺安阁更有一月一度的诗画大会。后来洗襟台坍塌,留章街萧条一时,但自嘉宁帝继位,动荡趋稳,伤痛渐愈,尤其今年朝廷决定重建洗襟台,留章街再度恢复当年盛景。

藏锋阁剑走偏锋,是留章街一排书墨铺子里唯一的刀锋兵戈,修得十分雅,是为习文不能忘武,生意居然不坏。

“这把刀的刀型我没见过。”朝天见壁上挂着一柄弯刀,径自取下,这刀的刀身细,刀头微弯,像苗刀,却比苗刀短一截。

“这是弯头苗刀。”青唯道,“陵川多山匪,这种兵器最早源于匪,刀型可以贴臂用,即可做刀,近身又可以做匕首,用起来很方便。”

她虽然不在陵川长大,但岳氏起源于此,小时候在辰阳故居,她常听母亲和师父说起这里的事。

朝天道:“少夫人懂得真多!”

许掌柜笑道:“这把弯头苗刀不算最好,在下店里还有至铭大师特制的。”说着,将朝天几人引向另一面墙,“至铭大师是陵川最有名的刀剑师傅,他做的刀剑,没有一个人不夸好的,贵客尽可以看看。”

朝天看向眼前一面墙,这些刀剑还藏锋于鞘中,已是大巧不工。

其实他一到陵川就打听过哪里的刀好,至铭大师的名字他早就如雷贯耳,没成想公子竟肯亲自带他来买。

外间又来了客人,正在招呼掌柜,许掌柜回了一声,对朝天几人道:“沿着小门出去有个演武场,场地虽不大,贵客若看上了哪把刀剑,尽可以去试试。”说着,迎出外间去了。

朝天悉心挑了一把,先没试,拿给青唯过目。

青唯拔刀而出,刀身径自在手里挽了个花,随后仔细看了看,“刀姿、刀纹都好,刀刃也磨得很漂亮,柄部不滑手,我拿着略重了些,你拿着应该正好。”

朝天得了她的肯定,只道真是把好刀,比他从前用过的任何一把都好,又请示谢容与。

谢容与掂了掂刀,“是不错。”

朝天兴冲冲地出去试刀了。

青唯一边等他,自己也不闲着,将壁上挂着的兵器逐一看过,心道至铭大师不愧是大师,但凡出自他之手,没有一把不好的。

谢容与看着她,温声道:“喜欢哪个,挑就是。”

软玉剑不能常用,玄鹰刀是云头刀,她用不称手。她平常与人打斗,惯来是手边有什么便用什么。

倒是真的需要一件好兵器。

青唯于是不客气,摘下一把柄重剑,对谢容与道,“我想试试这剑。”

谢容与只扫了这重剑一眼,便跟德荣道:“去把银子付了。”

德荣称是,不待青唯反应,疾步去了外间,过了会儿回来,说,“公子,银子付好了,掌柜的说这就给少夫人取剑匣去。”

青唯咋舌,看了看手里的剑:“可我还没试过。”

谢容与道:“眼下再试不迟,不喜欢另挑便是。”

这柄重剑一看就价值不菲,青唯岂能再挑,当即拔剑而出,就要出去试剑,谢容与看了眼这剑,拦住她,“算了,这柄重剑次了些,你带回去用几天便罢,回头我找人给你做一柄好的。”

青唯道:“怎么就次了?”

这柄重剑也是出自至铭大师之手的。

谢容与道:“兵姿虽流畅,厚薄均匀稍欠;兵纹耐看,缺乏工艺;锋刃虽利,离吹发可断还有一定距离;尤其是柄部,柄部虽不滑手,到底没镶嵌温玉,仔细震鸣时伤着虎口。”

青唯愣道:“可是这柄剑的做工与朝天试的那把刀差不多。”

适才朝天问他刀如何,他明明说不错的。

谢容与淡淡道:“他用是不错,你用就太次了,你若不想浪费,回头不用了,把它扔给朝天就是。”

刚兴冲冲试完刀回来的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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