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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羽用念头凝练出第一根飞刃那天,一脉山起了好大一场雾。

飞刃划破浓雾,高高飞跃雾海之上,像是他的眼睛也飞了上去。漫天阳光洒落,水汽氤氲中可见斑斓虹光,他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欢喜。

此时此刻,他只想把喜悦分享给最亲密的前师尊二脉主,虽然自己来了一脉,只能管大脉主叫师尊,可先生不同,他们一向情同父子。

湿漉漉的风扑在脸上,令狐羽充满期待,这个术法的名字还有后续演化,他盼着先生能给些指点,毕竟灵感来自纸通神。

二脉山近在眼前,他腾风落了下去——

令狐羽睁开眼,入目是繁复而纤细的黑玉屋梁,间或饰以明珠,华美却妖异,与中土截然不同的风格。

神魂契上传来潮水般的情绪,似是想引导他多想起曾经与先生的情谊,伤感而柔软的海浪在胸膛缓缓起伏着。

令狐羽默然起身,舀起冷水泼在面上,铜镜里映出他的模样,一半杀意一半柔软,状若疯癫。

“先生看似将人玩弄股掌间,其实一点不懂何为情谊。”他冷笑一声,铜镜骤然碎裂,噼里啪啦四散一地,“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愤怒。”

越是想起过往的日子,越让他感受到被背叛利用的痛苦,先生竟然不懂。

绑好头发,换了身利索窄袖衣,令狐羽推开窗,淡淡的雾气与日光一并灌入室内。这里是荒帝宫建在半山腰的客房?荒帝宫依山而建?从底到高,最底处是正殿?最高处是他的寝宫。

他望向被云雾吞没的山顶?昨日在凌霄花下遇见的少女骤然浮现眼前。

烦人的神魂契又开始聒噪,先生好似认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思女?从昨日开始便极力干涉他,一刻不得停。

真是逃到大荒也躲不过?先生想将计就计?那就看谁笑到最后。

令狐羽推门而出,见门外黑玉花盆中粉白芍药开得热烈,便随手摘了两朵。

来大荒数月,上至南荒帝下至宫内侍从?个个对司幽国遗民的事避而不谈?唯一愿意作答的却是那绿瀑红花下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却已被关在高墙后,也是个可怜人。

正值春日,南荒帝寝宫处处杏雨梨云,绕过大小花园?令狐羽便见到那堵长满凌霄花的高墙。

他纵身翻上去,正与绿瀑红花下的纤瘦人影打个照面。

这里是一块连院落都算不上的小空地?最多方圆两丈,如茵的绿草上只摆了张矮而窄的榻?昨日身着褐衣头戴金冠的少女,今日换了身华美的玄黑衣裙?头顶压着一看就特别重的宝石头饰?银色细流苏在耳畔水波般摇晃。

她依旧坐在榻上?也依旧不动声色看着他。

比常人稍浅的发色与眸色令她看起来犹如细瓷人偶,先生竟会认为她是思女,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当什么妖臣?且她毫无生气,话都说不利索还自称“宠妃”,多半不受宠又在这深宫里闷的,都关出毛病了。

令狐羽从袖中取出那两朵碗大且娇艳的粉白芍药,递去她面前:“成天对着野花多没意思,这个给你。”

细瓷人偶般的人终于动了,银流苏的光在眼底跳跃,看不出是不是高兴,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多谢你,但这两朵花我留不得。”

令狐羽往她对面一坐,不以为意:“临走时我会烧掉。”

烧掉这两个字不知触动了什么,她很久不说话,只捧着芍药静静端详,浓密的睫毛上仿佛都凝结出忧郁。

令狐羽忽然道:“我尚未自报师门,我来自中土仙门太上脉,姑娘听过吗?”

关在深宫的大荒女子多半不会知道这些,他索性替她排解下,打开话匣子才好问思女的事。

谁想她不但点头,琥珀色的眼睛一下便望向他:“太上脉很有名,听说南之荒通往西之荒的长钜谷有两座山,一座冰封雪埋,一座终年火焰不熄,正是五十年前那场大战中,太上脉二位脉主的手笔。你是名门修士,真是失敬。”

令狐羽扬起眉梢:“姑娘知道的不少。”

她有些腼腆:“都是从书上看到的,我并未有机会亲眼得见。”

他开始给她讲中土山水与趣事,这姑娘着实读过不少书,每每他说一个地名,她立即便知道位于九州何处,连周边山水城镇都一清二楚,实实罕见。

眼看夕阳西沉,或许因他摆出要走的模样,人偶似的少女倏地闭嘴,方才还发光的双眸瞬间黯淡下去,起身行礼:“多谢你,我很久没这样与人说过话了。”

火光乍闪,两朵芍药花被烈焰吞噬,化作寸寸黑灰被风吹散。

令狐羽翻上墙头,只丢下一句话:“我明天会再来。”

纸马腾飞而起,他飞到高处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原处,影子在草地上拖了很长。

隔日再见,被幽禁在高墙后的少女眼里从此有了光。

令狐羽和思女寄梦的缘分始于短暂而灿烂的三月,仿佛是在死寂深渊川水里漾起一抹小浪花,她对最细微的涟漪与动静都有依恋。

令狐羽有时会觉得,越过绿瀑红花,是一段清冷月光藏在后面,给予他片刻安宁的柔软。

他们彼此维系一种心知肚明且绝不点破的浅淡抚慰关系,短暂的浮萍相会,在煎熬的罅隙得以喘息。

到了四月,荼蘼芳菲,最后一次在高墙下见她那天,天顶下着濛濛细雨。

令狐羽今日带来的是一只竹根雕的小黄鹂,内里藏着机关,轻轻触碰鸟腹,它便会自己扇翅膀。

她露出喜爱的眼神,细细听了会儿翅膀扇动的声响,低声道:“真好,我若有翅膀便好了。”

可世间多的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的障壁。

令狐羽旧话重提:“外间都说那思女妖臣是回故乡了,不知司幽国遗民的故乡在何处,姑娘博览群书,可知她会去哪里?”

她轻轻抚摸竹雕小黄鹂的翅膀:“第一天你也是向我问她的事,你找她做什么?”

令狐羽答得很快:“不瞒姑娘,我祖上某位正是思士,也算与司幽国有些联系,此次来大荒正为寻访族裔。”

她眼底有星星点点的辉光,仿佛深渊川水泛起的波澜:“原来你是……”

她垂下头,过了片刻轻声道:“司幽国早已凋零,遗民也寥寥无几,最后的思士聚集处是在东之荒的思士谷。我猜,她应当会去那里吧。”

那天临走时,令狐羽一如既往要将竹雕小黄鹂烧掉,她却头一次摇头阻止,将它小心藏入袖袋,忽然问:“你是要去找她?”

不错,思女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用尽一切手段,他也要挣脱神魂契的束缚。

令狐羽翻上高墙,下意识看了她最后一眼,这一去怕是再难相见,浅薄的温情抚慰到此为止,他不过是黑暗里递过去的一根蛛丝,救不了她,也未必救得了自己。

他当夜便离开南之荒,往东之荒而去。

在古老的思士谷,令狐羽与思女寄梦重逢。

多舛的命运按着头戏耍他,原来她真是思女。接下来要怎么办?一如筹划好的那样,孤莲托生,夺她命为自己续命,夺她念头为自己铺路?此后烧千万张纸,立百来个碑,死了便是死了,细瓷般的少女再不会回来。

令狐羽能够读懂寄梦看见他那个瞬间的眼神,她费尽千辛万苦逃离荒帝宫,赶来思士谷,是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蛛丝。

可他注定要让她失望。

令狐羽把火从烧焦的伤处拿开,眼前阵阵发黑。

他涣散的视线落在寄梦身上,或许是因着知道他是个仇家众多的魔头,她眼底不再有光,用恐惧又厌恶的目光打量他,仿佛估摸他何时会死。

他朝她抓过去,想抓碎这片寒意渗人的目光,天底下只有她,他受不得她这样看他。

这茫茫天地看着广阔,却容不下一双朝令狐羽伸来的手,更容不下他的刹那喘息。

真是地狱一样的活法。

令狐羽晕死过去,没有去管思女。他也不知自己在隐隐期盼什么,一只脚陷进命运的流沙里,还要往绿瀑红花张望,实在荒唐。

醒来时,思女果然已不在,却把前所未有的安静与舒适留给了他——神魂契被珍珠般的念头牢牢封住,再不聒噪。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航中,忽然见到一束光,他骤然起身。

纸马悬在千年前的大荒城镇上空,下方星星点点满城灯火,如星河一般。

身前的寄梦隐隐有些不安,千年前的大荒灯火依旧让习惯逃亡的她惶恐。令狐羽缓缓开口:“这里没有人,每一点灯火只说明曾有因缘汇聚,深谷为陵是没有因缘的千年前,足以喘口气。”

半天不闻她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她面上满是干涸妖血,脏得连五官也认不出,眼里却已泛出微微的光。

“你在想什么?”他随口问。

她声音里不再有先前的排斥与防备:“我想洗把脸,再换身衣裳。”

莫名的欣慰袭上心头,短暂的安宁也再一次笼罩,令狐羽带着满身妖血的思女寻了间宽敞客栈,在千年前的大荒,难得睡了安稳一觉。

此后还有许多天的安稳觉,他们日日夜夜在一处,游历千山万水。

他的袖中乾坤渐渐有一半地方让给了寄梦,多数是书,深谷为陵里什么也没有,他们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回一趟现世买上许多东西,她独独只盯着书。

今日也不例外,她又捧了厚厚一沓书走出书屋,原本因过长而别在腰带里的一截衣摆拖在地上,险些把她绊一跤。

“大荒地理志上说,这个镇子叫血枫镇。”寄梦一点也不介意差点摔个狗吃屎,只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兀自说得两眼放光,“镇外三十里有一座宋山,上古曾有神明在此地死去,鲜血化作大片血枫,一年四季都不败。”

令狐羽提了提她过于宽大的后领:“你打算一直穿我的衣裳?”

她一愣,莫名愧疚起来:“抱歉,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她竟觉着他是在责怪她,真是个聪明劲完全没用对地方的姑娘,若只得她一个人,可怎么过。

令狐羽看着她在寒风中被吹得发红的耳朵,慢吞吞从袖中取出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往她脑袋上一扣,细瓷人偶这下更像人偶了,巴掌大的小脸,显出些稚气来。

“去找裁缝。”他下意识伸手抱她上纸马,刚握住腰便觉她浑身一僵。

明明已经孤注一掷来了,朝夕相对,毫无防备,连他衣服也毫不顾忌地穿着,现在又僵硬如木头,好像他会在众目睽睽下做什么似的,搞不懂女人,真真莫名其妙。

回深谷为陵时,已近黄昏,宋山的血枫在霞光中如燃了半座山,见寄梦看得入神,令狐羽心头总觉有邪火,不由问:“你在想什么?”

她半点没察觉他的不快,反而回头望着他笑,霞色落在眼底满是愉悦与惬意:“我在想原来看书上写如火焚天层林尽染是一回事,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见不得她愉快似的,淡道:“深谷为陵神力有限,这里待不了一辈子。”

寄梦并不介意,一手按住有些宽大的毛绒帽子,以免被风吹跑,一面柔声道:“哪怕明天就得出去,我也想把今天好好过完。”

在深谷为陵,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令狐羽偏头看了她许久,不知何处生出的蠢蠢欲动令他陡然伸臂将她揽住,察觉到瞬间的僵硬,他非但没放手,反而箍得更紧。

“这是你说的。”他声音低下去,“既然如此,难道不该今朝有酒今朝醉?”

令狐羽千里迢迢从中土而来,可不是为了与她玩相敬如宾的游戏,既然缘分奇妙,忽有生路更兼惊鸿一瞥,他容不得平淡与敷衍。

他紧紧抱住她僵硬的身体,俯首去吻耳畔,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沙哑:“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就当我们是两个普通人,我要你替我生……”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他疾退数丈,扶着额头神色阴晴不定。

对面的寄梦已然吓得僵住,头顶毛茸茸的帽子也滚落在地,她顾不得捡,只眼怔怔望着他。

又是恐惧而排斥的眼神,令狐羽实实厌恶这种眼神。

他骤然伸出手,似是要抓向她,下一刻却身形一晃,消失在血枫林间。

天顶渐渐有雨云团聚,没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雨,令狐羽漫无边际的游荡也终于结束,停在泥泞山道上。

在深谷为陵里这么些日子,他似乎被安宁磨平了棱角,不再有往昔锐利的警惕。

神魂契终究是埋在身体里的炸雷,它存在一日,令狐羽和寄梦便不存在安宁一说。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该向往绿瀑红花后的柔软月光,世间赠予利刃与鲜血,他竟还要心生妄想,当真荒唐。

以后该怎么办?他很久不曾想这问题,如今稍一思及,便觉脑壳生疼。

慌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伴随着寄梦的叫声:“令狐羽!别躲了,你出来!”

方才明明吓得呆若木鸡,现在却又追着他,他实实不懂女人,她想做什么?来找他吵架?来指责他?

不想搭理她,令狐羽充耳不闻。

她还在满山乱跑,声音一忽儿远一忽儿近,越来越焦灼:“令狐羽!你在哪里?!”

非要吵架是吧?令狐羽折了根树枝扔过去,那就来吵。

寄梦果然来了,她多半这辈子都没如此敏捷过,小鹿似的狂奔而来,以至于脚下一滑,眼看便要狠狠摔跤。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防她不退反进,拽着他的衣襟,作势欲将额头贴过来,一面急道:“神魂契发作你应该和我说!不要动!”

知道神魂契发作,还敢趁着他清醒时投注念头?她到底是只对他一人如此毫无防备,还是当真蠢得无可救药?

令狐羽偏头让过,因觉她仍不放弃,索性带着恶意俯首以唇迎上。

就不让她躲,也不允许她僵硬如木偶,好好看清楚,他可不是南荒帝,但他也不是无私奉献的傻子,既然她不顾一切抓住了蛛丝,就没有松手的道理。贴近些,再近些,令狐羽三个字要刻在神魂上,而不是轻飘飘从唇边散溢。

寄梦应当很慌,鼻息凌乱喷在面上,却并没有躲。

令狐羽双臂收紧的力道渐渐变得轻柔,沿着她左边唇角一路轻触去右边唇角,睁眼去看她,清澈而温润的琥珀眼眸靠得很近,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只有些许温软的无措。

“把眼睛闭上。”他低声嘱咐。

下一刻却觉她双手轻轻捧住脸,踮脚硬生生把额头撞上来,珍珠般的念头一倏忽便从眉心钻入,在识海里放肆游走,直奔深处而去。

她未免胆大包天更兼肆无忌惮。

他刀锋般的念头团团凝聚而出,意图恐吓阻拦,不过她的念头总归比她的身体要灵活太多,轻巧地避开,瞬间便贴在血红的神魂契上,一层层将它裹个严实。

“以后我三天看一次。”寄梦没有动,闭眼抵着他的眉心,“你觉得不对马上要和我说。”

令狐羽默然良久,轻道:“不是吓得跑了?”

她终于松开双手,蹙眉看他:“我确实吓一跳,但跑的不是我。我吓一跳,和我帮你用念头挡住神魂契也不是一回事。”

点滴喜悦似烧化的糖顺着喉咙往下流,令狐羽还是半天不说话,忽然发觉她衣裙上湿漉漉的,又是泥又是水迹,这手脚笨拙的思女怕是在地上摔过不少跤,连头发都散开一半,发尾滴着水,更夸张的是,一只脚连鞋都没了,冻得青白紫交错。

他勾住她的膝弯打横抱起,低声道:“你到底怎么一个人活到现在的?”

寄梦莫名不甘:“我……没你想的那么弱。”

还不弱?空有念头,却半点修行天赋也无,走路能被衣摆绊住,比普通人都不如。

“你还毫无防备。”令狐羽瞥了她一眼,“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的智不知长到哪里去了。”

寄梦低低垂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摇晃,水珠一颗颗滚落,莫名像眼泪。

“因为是你……”她声音很轻,犹如耳语,“你不会,我不怕。”

他不会什么?令狐羽似懂非懂,隔了半日忽然一笑:“我会,所以你自己小心。”

直到进了镇子里的客栈,寄梦也不说话,他抱她下纸马,随意瞥了一眼,她耳朵还红着,牵扯着耳畔也是一片云霞,指尖触上去滚烫。

他俯首凑近,便觉她屏住呼吸,脖子上细微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却依旧没躲。

他扬手将毛茸茸的帽子盖在她脑袋上,“嗤”地一笑:“真是个傻子。”

见她定定看着自己,他便扬眉:“是说我自己,赶紧回房热水泡泡,不要着凉。”

令狐羽很快便发觉,寄梦好像开始拿他当什么练手的物品,渐渐会主动触碰他,就连每三日一次释放念头,也凑过来额头对额头。

不安好心的思女,还用毫无防备的表情看他,非害得他蠢蠢欲动——每每试图吻她时,他便忍不住感慨一下。

若有若无的甜味中止在一个月后的回归现世,他们与南荒帝撞了个正着。

寄梦回到深谷为陵时,已是满面冷汗,失魂一般。

令狐羽觉着她是怕南荒帝的追杀,便温言安抚:“不用怕,他追不过来,也动不了我。”

四位荒帝有四荒妖力加持,只要留在大荒,天下几乎无人能杀他们。但荒帝与修士又大不同,并不擅长打斗,翻来覆去只会召天雷劈人,所以实际上并不怎么可怕。

但寄梦当晚还是做了噩梦,隔着墙都能听见她沉闷的哭喊声,令狐羽掀开床帐,她只用被子蒙住头,抖得厉害。

他没说话,轻轻拍了拍被子,将凝光术的光团丢入帐内,照亮她铺在枕畔的发丝。

过了很久,寄梦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声音很轻:“我只是以为忘了,结果没忘。”

“不用怕。”令狐羽重复一遍,“有我在。”

她摇了摇头:“折丹先生说过,天真不要紧,羸弱也不要紧,可天真和羸弱放在一块儿,就容易要命。”

令狐羽摸摸她的头发:“这些都不要命,要命的是容不下这些的大荒。”

寄梦的脸色终于好了些,缓缓道:“我曾经很感谢陛下愿意收上古异族为臣,我并没有什么才华,但陛下的态度或许证明他有心在南之荒善待异族与普通人,后来发现我错了。”

“你说的对,”她微微苦笑,“我毫无防备,对外面怀揣天真的幻想,就这么擅自出来了,碰得头破血流,还……”

还什么?

令狐羽静静看着她,她忽然朝里挪了挪,掀开被子一角:“令狐羽,我能抱你一会儿吗?”

恭敬不如从命。

他翻身上床,下一刻纤瘦的身体便钻进怀中,他下意识紧紧抱住。

“你不会有事?”她抱得更紧,像是抱住所有希望。

令狐羽托住她的后脑勺俯首在额上吻了吻:“我既是魔头,怎会有事?”

寄梦还是摇头,忽又仰高脑袋目光清澈地盯着他:“你不是魔头,你是我……”

是她的什么?令狐羽把耳朵凑过去,忽觉枕下不知放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自己离开那天给她带的最后一件小玩具,竹雕小黄鹂。

小黄鹂的翅膀已变得圆润且油亮,是时常摩挲的缘故。

他用指尖在鸟腹上轻触,它的翅膀立即扇动起来,带起的风将寄梦耳畔的乱发吹开,她目光专注,甚至带了丝孤注一掷的狂热:“我说过,哪怕明天就要出去,我也想把今天过好。你若也……今天的我也还是……我……”

令狐羽突然在她玉雕般的耳垂上吻了吻,寄梦又开始发抖,却不是僵硬的那种抖,急急抬手捂住耳朵,便觉他的手很快罩在外面,唇上一热,他毫不客气吻下来。

虽然没说完,他已知道她想说什么。

巨大而冰冷的世间未曾留给他们什么好东西,却给他们留了彼此,他便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许多,有了足够喜爱它的理由,也有了想用生命保护的理由。

寄梦是令狐羽的勇气,令狐羽也是寄梦的勇气。

不会是浮萍短暂相会,也不会像蜉蝣朝生暮死,一辈子只得一日,他不是蜉蝣,他要与她切切实实,每一时每一刻,彼此依偎真正度过一生。

天将亮时,令狐羽揭开床帐,风势细细将木窗推开,点点碎雪被风灌入。

“下雪了。”他替她将长发握住,“怕是见不到日出。”

寄梦在他面颊上蹭了蹭:“下雪也很好,我都喜欢。”

她身段娇小,令狐羽抱猫似的兜住她,圈在怀中细细摇晃这尊细瓷人偶,一时不知想起什么,贴在她耳边问了许多,细瓷里便透出一层鲜润的粉,她被问得不知所措,声若蚊呐:“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没什么不好……”

他“嗯”了一声,风势又把木窗合上,床帐并拢,凝光术的光团在阴暗的帐内闪烁——没什么不好,他应当可以再过分些。

寄梦总归有些慌乱,徘徊在挣扎与不挣扎之间为难半日,忽觉胳膊上一凉,他套了只银光幽幽的臂环上来,旋即扶着肩膀把她托起,左右欣赏,似是极惬意:“果然适合你。”

臂环做工极精巧,纤细的羽毛托着一只只小巧的飞鸟,栩栩如生。

寄梦目中流露出喜悦之色,指尖轻触那些纤毫毕现的羽毛,轻道:“什么时候做的?”

“上次,”令狐羽在臂环上印下一吻,“裁缝替你量尺寸,我去了首饰铺。”

她似是极高兴,高兴里又透出层愧疚,愧疚自己没什么可送他,不等她开口,他便把她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以后就是我的人。”令狐羽贴着唇与她喃喃细语,“现在要听我的话……”

后面的话渐渐再也听不清,凝光术幽幽闪烁,照亮了细瓷轮廓,很快又被他藏起来似的抱住,只从指缝间泛出柔腻的粉。

雪霁天晴时,寄梦终于得见日出。

宋山孤峰上已是白雪皑皑,一轮红日自天际夜与光的交汇处缓缓升起,照亮四野,也照亮她毛茸茸帽子下清澈的双眼。

“真好看。”她低声感慨。

令狐羽替她裹紧毛皮大氅,柔声道:“等你看腻大荒山水,我带你去中土,那里山水更好,你会喜欢。”

渐渐璀璨起来的日光落在她眼底,幽然若有清透火焰跳跃,他便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今天明天,只有以后。以后总会在有人的城镇闲逛,去有人有妖有天财地宝得山林。”

有他在,她什么也不用怕;有她在,他也无惧一切。

峰顶明亮起来,令狐羽唤出纸马,问得随意:“今天想去哪儿?”

寄梦如数家珍:“听说南之荒有座岳山,曾有神明葬在那里,我们去看看真假?”

当然可以,乐意之至。

纸马乘风而起,划破碧蓝长空。

终有一日,他们会行走在真正的人世间,笑看过往云烟,这辈子还长得很,去哪儿他们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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