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1】盲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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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城认为人的脸是一项相当奇妙的设定。

老天爷让人类低头就看得见自己的身T，却看不见自己的脸。当人们还不知道镜子的功用时，人是如何知道自己有着什麽样的容颜，或者，怎麽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正用着什麽样的表情对应人群呢？在那个时候，所有的合不合宜，可能都不存在。

夏城有一个姐姐，冬尘。

冬尘自小就没有太多表情。小的时候，夏城的朋友到家里玩，总说他的姐姐没有表情非常吓人，像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夏城想要维护姐姐，却又不想被排挤，於是他当时说出的是：「如果你们是说医学上的屍T现象，确实人类Si後首先就是面部表情丧失，瞳孔放大，然後肌r0U松弛，但是也有例外，也有一些屍T不发生这种肌r0U松弛现象，像是屍T痉挛……」

然後他发现现场坐在他房间里的小夥伴全皱眉望着他，他就住口了。

那一天开始，他发现他说不出迎合大家的话，每当他想要保持中立而不带有自己真正的想法，他就会突然科普起来。

这太严重了。

後来，高中的时候，冬尘被恶作剧拍了不堪的视频，网路上传得沸沸扬扬，一位男学生领着一群人替冬尘出了气，却意外在扭打的过程中，让主使者在众目睽睽下坠楼身亡。

而冬尘的反应，是要离开他。

「我要转学，我会去住阿姨他们那里。」

夏城不明白，男学生保护了她，她却要离开他。

「你是不想让他跟着吧。为你杀人那个。」夏城在全家人面前戳穿姐姐的意图。他对着身旁一脸凝重的父母，说道：「姐根本没道理躲那个帮她出气的人，那人Ai她Ai到直接去找那些混帐，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会被退学，哦、不对，他根本不管会不会被抓去关，直接杀了──」

啪！

冬尘一巴掌稳稳打在夏城脸上，吓坏所有人。

冬尘仍然没有表情，泪水却簌簌地掉出眼眶。

「他没有杀人。你不准说他杀人。」

夏城听着姐姐清冷的嗓音，忽然感觉不到脸上巴掌所传导的疼痛，他感觉到的，是他姐姐的疼痛。

於是他知晓了一件事。

当人们还不知道镜子的功用时，另一张面孔会根据这一张面孔的神sE，做出相应的回应，这一张面孔便得以明白自己表达了些什麽，这就像将诠释自我的权力递交出去。於是人是透过他人的眼睛，来看见自己的表情合不合宜。

夏城心想。

兴许说话，也是一样的。

人是透过他人的反应，来得知自己说出的话语好，或不好。

他人就像一面镜子。

而夏城终其一生从镜子里看见的，都令他悲伤。

夏城第一次遇见胡巧巧，其实并不是在办公室里。

当夏城第一天来到新任职的公司报到，清晨落座的时候，上司告诉他，隔壁桌的同事非常友善，但当日上午刚好补休，下午才会上班，届时可以好好认识一下，工作上互相协助。

夏城点点头，一脸木然。

中午的午餐时间，夏城徒步走到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第一天上班，他想吃点好的，作为一个好的开始。

半晌，付完饭钱，定食上桌的时候，他发现一位面容清秀的长发nV子坐在店内角落的单人座。nV子以几近蜷缩的姿态靠在木质镶纸的窗边，一手捧着手机，一手机械式地握着筷子进食。

夏城看见她的眼睛彷佛闪着光芒，嘴角上扬的角度自然。然而当一位服务生走到她身边询问是否需要加茶水时，nV子的眼神与笑容立刻化作相当公版的模样，用着官方语气说着：「不用了，谢谢您。辛苦了。」

一秒之间的转换，让夏城相当钦佩。

接着三个nV生走进了店里，看见角落里的nV子时似乎很惊喜，一个个上前向她打了招呼。夏城看见nV子立刻将手机萤幕朝下盖在了桌上，动作之快，在常人眼中就像一种无意识的举止，夏城却觉得并不是。

「好巧啊，在这里遇到你！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哦，我只有上午补休，等等下午还要到班，就先来附近吃饭了。」

「哇，可惜，你都快吃完了。还是你来跟我们并桌一起聊天，等一下再一起走去公司？」

「啊──好想啊。」nV子一只手0上自己的颈边，苦恼地笑道，「但其实我今天提早来吃饭就是要赶回公司做稿的，期限快到了，快被杀掉了。这个月是鬼月。我一个人的鬼月。」

nV子的一席话引起了三位nV生的笑声。

「好吧好吧，那下次约。」

「好呀。」nV子甜美地笑了，动作利索地收拾起皮包，「那我差不多该闪人啦。公司见喔！」

接着三位nV生便热络地目送nV子离开。

夏城立刻追了上去，也不顾上桌的饭菜一口也没动，夏城就是下意识地想要验证一件事情。

她在说谎。

夏城不紧不慢地跟在nV子身後约两步远的距离。微凉的季节里，夏城拢紧大衣领口，前头的nV子也单手抓紧了自己脖上的大红sE围巾，另一手由棕sE的风衣口袋捞出手机。

夏城加快了些脚步，瞥见nV子点开了屏幕，手机上立刻出现网路上的玩具开箱视频。夏城这时已经快要与nV子并肩，他看见nV子的侧颜泛上一系列丰富的笑意，那双圆滚的眼睛眯成了弯月，涂成蜜糖sE的嘴唇扬出夏城所见过最真诚的弧线。

玩具？

夏城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随着nV子进了一间便利商店，nV子领了两盒小包裹，放进肩上的黑sE毛绒包里，又在走出商店时立刻蹲到了商店外边排放的扭蛋机前。

nV子查看了下周遭，随即以惊人的气势连续扭了十个蛋。

她一个个扔进包里。

至於扭到了什麽，她看都没看一眼。

接着nV子漾着好满足的笑意，步伐轻盈地走向不远处的玩具店，她在货架上兜转了几圈，看见架上一颗长度约三十公分、长了一搓彩sE头发的蛋形玩具时，一下子就双眼放光了。

「哦！上新了！」

nV子雀跃地自言自语，立刻就捧了一颗向柜台结帐。

她同样把蛋给塞进包里，此时她的包已经鼓得相当不像话。

随後，nV子背着外观形状已经变得非常诡谲的包包走向了公司。

夏城同样不缓不慢地跟踪她，这才发现她走进与自己相同的办公大楼。nV子走进电梯时还用了小跳步。

大楼仅五层楼高。

夏城为了不惊动她，选择看电梯面板得知她抵达的楼层後，走楼梯继续跟踪。

面板上的数字停在了三。

好的，三楼。

夏城神态自若地走上一旁阶梯，长腿一踏就是两阶两阶地走。

他一面用手机查询刚听见的新cHa0字眼。

──哦！上新了！

手机介面出现关於「上新」的解释。

上新，是在以前的基础上出现了新的事物，一般指新产品、新款式的上架，亦即将新产品的款式图片与相关信息放上店铺销售之意。

夏城点点头。

这样啊。

夏城热Ai学习新知，他收起手机。今天又学到了些什麽，太好了，今天也是充实的一天。

夏城很开心，虽然他还是没有表情。

很快的，他来到了三楼，可他没料到他会在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间碰上那位围着红sE围巾的nV子。

坐在台阶上的nV子发现他的时候，正单手探进自己的包里，准备拿出些什麽的动作因此顿住。楼梯间的窗扇明亮，外头渲入的炙白日光将夏城化作了nV子眼中的黑sE剪影。nV子看不见来人的长相，但却仍然咧开一记相当公式化的礼貌笑靥，微幅颔首。

夏城回以点头，快速地从旁走过。

接着夏城作势继续往四楼走去，nV子抬头确认已然见不着人影，这才松了口气，望回包里。

这时，夏城脱掉了皮鞋，提鞋轻着步伐走回能够看见nV子的角度。

他蹲在三楼到四楼之间的楼梯上，透过栏杆往下看着坐在那儿的nV子，nV子安静却明显兴奋地捧出长着彩sE头发的蛋，随而照着手机屏幕上的开箱步骤，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压开了蛋壳。

塑胶蛋壳里是一只毛绒玩偶，看上去是一只粉红sE的……猫？兔子？

夏城看不明白，皱起眉头。

「啊、独角兽！可ｉ！」

独角兽？

可什麽？可ｉ？

夏城觉得nV子说出的话都像另一个星球的用语，这让他感到有趣，虽然他还是没有表情。

然後他看见nV子从蛋壳里又接连拿出了许多粉sE带白sE条纹的小纸袋。

「哦，不错嘛，这次的盲袋很多啊，值了值了。」

盲袋？

夏城又听见陌生的词汇，赶紧拿出自己的手机查询。

盲袋，是一种看不见里面东西的袋子，装着不同样式的内容物，购买者在购买前并不会知晓里头装着什麽样的款式。

这样啊。

夏城又点点头，继续关注下头的状况。

只见nV子一面喃喃，一面唰啦唰啦地撕开一个个纸袋子，从里头捏出各式各样的配件，举凡串珠手链、假发片，以及夏城觉得有点丑的小公仔。

「啊！这个可Ai！」

可Ai？

夏城没法理解nV子的审美，继续观察。

nV子将拆封的物品连同包装纸全给塞进包里，再从包里掏出一颗颗扭蛋。她细心地一颗颗压开，笑眯眯地检视里头的小物。她拎起其中一只彩绘玻璃窗款式的微缩吊饰，楼梯间映入的光线穿透那彩sE半透明的小窗，在她脸上糊了一层摇晃的斑斓。

夏城单手支着下颔，注视着nV子盯着微缩小窗的模样，竟感到一瞬间安宁。像是全世界的声音都被cH0U离，nV子的姿态有着他见过最纯粹的宁静。所以原来一个人的快乐，是不需要向这个世界展示的。

那些必须要在众人眼前得到的名次与奖盃，那些需要欢呼声的愉悦，於夏城而言，可能都太嘈杂了。

所以原来一个人的喜悦，可以只浓缩在一个安安静静的楼梯间里。

夏城看着nV子淡淡弯着嘴角的侧脸，不经意也弯起了嘴。他看见她这时又将小型的扭蛋一个个放回壳里收好，接着她看了下手表，忽然慌慌张张地收拾包包就站了起来。

夏城意识到这样的大动作，便同步拎着鞋往楼上走。

他到了四楼，随而老神在在地又走下了楼，跟在了刚走进三楼办公楼层的nV子身後。

夏城并不想要评判自己怪异的行径，夏城从头至尾都采取一种实验的心情。他只是觉得，一个人为什麽得说谎，才能维护自己的小世界呢。那是他不明白的领域。

是他做不好的事情。

夏城跟着nV子，竟一路跟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看见nV子优雅地挺直腰杆向周围的同事打了招呼，举手投足的大方气质，与蜷缩在角落享受慵懒的形象大相迳庭。

接着，nV子坐到了夏城办公座位旁的位置。

夏城没料到这种巧合，他拎着他的皮鞋，一双裹着铁灰sE厚袜子的双脚走了过去，在他的座位上落座。

nV子注意到他的出现，没认出他就是楼梯间的那一抹逆光的身影，於是只轻巧地对他问好。

「哦，你就是经理提过的新同仁吧，我听说你叫姚夏城？真好，好文艺范的名字啊。还有，你为什麽不穿鞋啊？」

nV子盯着夏城手里的皮鞋问。夏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索X没答话。

「好吧，不穿鞋也可以啦，拿在手上也很cHa0。」nV子笑开眉眼，微笑道：「我还没自我介绍吧，不好意思。你好，我是胡巧巧。叫我巧巧就可以了。工作上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问我喔。」

而夏城只是看着巧巧这一贯制式化的笑容，轻轻颔首。

他还是更喜欢楼梯间里看见的，那个nV子的笑容。

「谢谢。但我可能不需要。」

夏城说，而巧巧停顿一秒。

「哈哈。这样啊。」巧巧尴尬地回应。

下一秒，夏城低头把一直拎在手上的皮鞋给穿上，他接着按开了电脑主机。当他开始设定电脑时，巧巧看回自己桌上的文件。直至三位在日本料理店见过的nV生走过来，夏城才又瞥向巧巧。

「哎、巧巧，你还真的回公司拼命啊！」其中一位妆容俏丽的nV生对巧巧笑道，「刚看你匆匆忙忙的，我们还在讲天底下哪真的有那麽认真的人呢。」

巧巧听着笑了。

「我也不是直冲公司啦，我中间接了个客户的电话，临时状况啊，所以就先绕去附近办了点事才回来赶工的。」

夏城在旁听着巧巧的应话，不由得一愣。

这信手拈来的胡诌，高端！周全！

「啊，是这样。难怪刚在外面遇到经理，我们说你有够尽职，还提早回来上班，经理说他在公司待到刚才也没看到你呀。」另一位挑染蓝发的时髦nV生以一副恍然大悟的语调说道：「原来出状况了。现在都没事了吗？」

「没事了喔，小问题而已。轻轻松松啦。」巧巧接话接得顺畅，「等一下你们组要开会吧，加油喔。」

「好，亲Ai的，下次聊！」

三位nV生亲昵地向巧巧道别後，迳直就往另一侧办公间走。直至她们消失在视线范围，巧巧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丝毫松动。

这时，巧巧意识到一旁夏城的视线，望了过去，恰巧对视。

巧巧漾出人畜无害的笑靥，细声细气地问道：「怎麽了？」

夏城一如既往的摆出没有表情的表情，说道：「没怎麽。」

没怎麽。

夏城只是有些瞧不起这样一口一句谎的人，却又几乎想要拜她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