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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三年,晁错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就正式向刘启呈上了削藩的奏章。

关于削藩,晁错不是一拍脑袋的想当然。早在青年时代,他就从贾谊的言论中受到启发,从而形成了对于藩王的清醒认识。

所以在文帝时代,他就曾经上书提醒刘恒要严密注意吴国,削弱吴国的谏言,但是文帝并没有采纳。

刘恒很清楚藩王的问题,他硬是拖着不解决,绝不是因为不想解决,而是没有余力解决。他认为在一个大发展的关键时代,如果因为藩王问题,贸然打断,那么,他将成为千古罪人。

当然,刘恒也意识到,藩王问题不能久拖不决,所以,才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苦心孤诣的给儿子刘启物色了镇国大将。

在皇位上摸爬滚打了三年的刘启,似乎并没有尝到权力带来的甜头。

因此,当他接到晁错的削藩书时,一时错愕不已,心里突然有些发怵。

削藩自然是千秋万代利国利民的好事,可削藩是利益攸关的事情,你削那些藩王的地,削他们的财,削他们得权,他们能老实听话么?能引颈就屠吗?若万一出个闪失,必然引发天下大动,到时候战乱四起,烽烟处处,谁能保证朝廷一定胜利,藩王一定失败?谁能保证朝廷一定能够控制局势?

可是,如果不削,又该如何应对,难道任由诸侯王坐大?难道任由他们对抗朝廷?不,绝不可能!

在这件事情上,刘启最希望的是能够再缓一缓,再等一等,等到皇位更加稳固了再解决问题。

刘启召来晁错,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晁错却坚定的摇摇头,他的回答很干脆。

“藩王们反不反已经不取决于朝廷削不削藩,而是取决于他们的实力,换言说之,不管朝廷削不削,他们迟早都得反,削得早,反得早,祸小;削得迟,反得迟,祸大!”

晁错顿了顿,见刘启眉头紧皱,晁错心知刘启还犹豫不决。

于是,晁错继续分析道:“高皇帝在扫灭异姓诸侯王后,大封同姓,齐国七十城,楚国四十城,吴国五十城,已经占了天下一半的土地。特别是吴王,一直对陛下误杀吴太子耿耿于怀,为此称病不朝二十余年,他真的有病吗?病能病二十年?臣听说这些年吴王铸铜钱通行,煮海水制盐,招引亡命之徒,为的就是反叛朝廷啊。陛下若继续纵容下去,恐怕将来愈难解决!”

刘启听完,“啪”的一声手击几案,大骂道:“吴王,这个老不死的,枉父皇二十年仁义待他,却如此图谋不轨!”

晁错见刘启又开始急躁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想起年初刘启曾在宴请弟弟梁王刘武的家宴上,为了哄太后开心,竟许诺千秋之后要传位于梁王。好在詹事窦婴站了出来指出了刘启的酒后失言,才让刘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晁错眼见刘启急躁的神态,深感为帝师者的责任重大,便正色道:“陛下,为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也!”

刘启自然明白晁错的良苦用心,苦笑道:“老师,削藩之事事关重大,朕需时日细细思谋,来日再廷议才可!”

刘启第一次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中,他七岁封为太子,三十岁即位,人生波澜不惊,平平坦坦,每有难事,他总能从睿智的父皇那里得到答案。他甚至无需做任何的决策。因为在他的面前,还有父亲伟岸的身影为他遮风挡雨,撇开对权力的追逐,刘启的前三十年,都在快乐平淡中度过。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往事,他接过了父亲留下的权杖,加冕为九五至尊,却面临着更多的痛苦与挑战。

一连几日,刘启都为削藩的事情茶饭不香,朝议也停了下来。

刘启希望在下一次朝议上直接讨论这个议题,而他则必须在此之前,作出他自己的选择。

刘启又一次在石渠阁内斜仰着沉沉睡去。

春季的凉风袭来,刘启感觉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盖在身上的毯子,不想,却感到有人轻轻地为他盖上了。

刘启微微睁开疲惫的双眼,却是母后,正一脸慈爱地望着自己。

刘启立时撑起身子,准备向母后行礼。

窦太后轻轻按着他道:“启儿,躺着,躺着,母后见你一连两日都在石渠阁过夜,甚是担心!来,这是母后给你炖的参汤,快,趁热喝下!”

刘启坐起身子,想是饿了,端起参汤,一阵咕噜咕噜便喝得个底朝天。喝完,顿觉精神振奋,连忙夸赞“好喝,好喝!”

“你这个傻孩子,真是跟小时候一点都没变,做什么都急急吼吼的!你这样喝,连味道都尝不出来!”窦太后关爱的言语中有些抱怨,但见着儿子一口气就喝完了,心中也是十分欢喜。

“母后,这么晚了都没歇息?是孩儿让母后操心了!”

“启儿啊,为何连日不回寝宫,是否有难解之事,还是与皇后闹便扭了?”

刘启的薄皇后是祖母薄老太后在世时亲定的,但刘启却不太喜欢他的这位皇后,所以有了烦心事他都不愿意踏入皇后寝宫。

刘启站起身子向窦太后躬身道:“母后明鉴,儿臣实有难事,无法抉择!”

“说来让哀家听听!”

刘启便将晁错奏请削藩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窦太后认真听完,问道:“启儿,你怎么想?”

“儿臣,尚无定论,但儿臣明白,削藩势在必行,不在今日,便在以后,只是儿担忧,担忧冒然削藩,会引起藩王们的反抗,儿臣登位不久,地位不稳,能否削藩成功,心中实在毫无胜算!”

窦太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此事事关重大,当在朝议上议决才是!”

“这正是儿臣所想,儿臣必须在朝议前将事情明明白白想清楚!”

“启儿啊,我记得你父皇也曾为此事焦虑过!”

“父皇也考虑过?”刘启惊问。

窦太后微微颔首,“削藩亦是你父皇的心愿,但那时侯国力太弱,百姓贫苦,你父皇只能休养生息。哀家是想,如果上天多给你父皇些时日,他一定会亲自解决这个难题!”

说着说着,窦太后的眼睛里不觉得泛着泪光。

“原来这也是父皇的心愿啊,那朕更是义不容辞了。”刘启心里暗暗发誓道。

“启儿啊,你父皇每有难事,必定微服出宫,深入民间,往往有所收获。他曾不止一次说过,庙堂之魂魄,在民而不在朝。为人君者,若能铭记于心,必定无往不胜。”

“庙堂之魂魄,在民而不在朝?”刘启喃喃念道。

窦太后虽然不知自己的提点能否真正帮助刘启,但她明白,必须让他自己去思考,去历练,而无论他怎么决定,作为母亲,她都会义无返顾地站在他的身后,做儿子最坚强的后盾。

“母后先行回宫了,皇儿,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刘启将母亲扶起,扶着她走出未央宫大门,才返身回到寝宫。

在母亲的提点下,刘启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第二天,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刘启便换上便服,带着几个侍卫出得宫来。

时值阳春三月,渭水河畔的阵阵春风吹来,伴随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

昨晚母后的惕厉之语言犹在耳,刘启出得宫来便是想寻寻这庙堂的魂魄。他很清楚,一旦削藩,激起诸侯王们的反抗,拼得不仅仅是钱粮,更是民心向背。

从未央宫的北宫门出来,再由外墙的直城门出得宫区,往北延街而上,便可到达东市,西市。

东市,西市在长安城的西北角上,也是长安最繁华的街市,这里商铺酒肆林立,贩夫走卒众多。如果要微服私访,这里便是最好的场所。

虽然时间尚早,但商家们却早早地打开店铺,擦拭着店门器具,等候着第一批客人的光临。早市上的摊主们更是忙不停的吆喝,不断的吸引着顾客的目光。特别是那些冒着热气的早餐摊位上,更是围满了前来置办早餐的人们。

刘启找了一家卖牛羊肉泡馍坐了下来,要了几碗,吃了起来。没想到一入口,刘启便啧啧称赞起来。

泡馍是古老的宫廷礼馔,最早见于西周,历经先秦,传入民间,成为民间一种普遍的食物,而刘启在宫中多有享用,可却与这里的味道十分不同。

“店家,你的羊肉泡馍味道好得狠啊,有何秘方?”

“这位官人,想必不是生意人,商家秘方可外传不得,否则,老汉我这生意就甭做了!”老汉边说边爽朗的笑着。

“哦,原是在下冒昧了!”刘启不好意思的说道。

“不打紧,不打紧,只要官人觉得好吃,便是给我王老汉最大的面子哩,想必官人是第一次吃吧,来,送你一晚,吃得好,下次再来。”

王老汉果真又给刘启等人端上一碗,刘启被老汉的热情豪爽感染了,他便又是一气吃完,边吃边直夸,惹得王老汉直乐。

“店家,这些年生意好么?”

“好好好,老汉我开这摊子有二十年哩,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好,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哩,你们还不知道吧,新皇上又降低咱的商税了,日子能不好吗?”

“那你觉得新政如何?新皇上如何?”刘启迫不及待地想得到问题的答案。

“嘿嘿,官家想必书读多了吧,咱小小百姓可不懂什么新政旧政,只要是能让日子变好的,那就是好政!嘿,其他的老汉可不知晓了!”

刘启知道多问也无益,便叫随从付了钱,道声谢,便离开了。

刘启在街上闲逛,从东市转悠到西市,说起来,他已经数年没来这里的街市了,没想到这里的店铺变得多了,街市也宽整了不少。

刘启进了家客栈酒馆,找了个角落坐下,这间酒肆多为各地商旅的入住客舍,虽说是早上,但也人满为患。

酒馆里人声鼎沸,那些商旅都是见多识广之人,都在那高谈阔论着。刘启捡感兴趣的听着。突然,他听着有人谈论吴国的事情,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嘿,各位商友,吴国的盐市有大利了!”

“哦,兄台,快快说来,何利之有?”

“老吴王自从新皇登基后,就大开盐市,吸引商旅!不止如此,在吴国经商,官府通关文牒都只要办一次即可!如今的东越苏杭一带,可以说是商旅天堂哪。”

“那兄台领路,我们一齐去那里经商如何?”

“可是,我听说老吴王有不轨之举啊,他不但召集商旅,而且也召集些不法之徒,如果朝廷发觉,说不定吴国会有战祸!”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

“难不成老吴王要报杀子之仇,那可难矣,现在天下太平,当今天子仁圣并不亚于太宗皇帝,可谓天下归心,老吴王要报杀子之仇谈何容易,依我看哪,这战事起不来,即便起了,朝廷也败不了。这生意还是放胆去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好好好,干干干!”

刘启听着心情舒畅,正如市井商旅所言,他至少可以确定,朝廷只要还能凝聚民心,诸侯王们便掀不起风浪,而且即便真的开战,他的国库,现在十分充盈,若要支撑一段时间,也非难事。

刘启在长安街市转悠了一晌午,又去了长安城外的农田,一天的微服私访下来,虽说还不能百分百保证胜利,但刘启对于削藩的信心大涨。

他不曾休息,一回到未央宫便召见了晁错,要他准备明天朝议削藩的所有事宜。

晁错惊讶于刘启的态度转变,但不管如何,晁错终于等来了建功立业的时机。

晁错并非好战分子,更不是战争狂人,他想做的是所有杰出的政治家都想做的事情,二十年前,他跟贾谊一样,怀揣报国梦想,踏入了仕途,然而他却跟贾谊又不一样,他不会偾事嫉俗,他所提出的主张和建议,都是非常实用,他对事而不对人,坦言兵事,重农贵粟,募民徙边,还有即将开始的削藩政策,所有事务他都必然亲历亲为,而且成绩斐然。

现在的晁错已非以往的晁错,他位列三公,手握重权,他原本可以老实如申屠嘉一般,谁也不得罪,安然地待完御史大夫一任,再升任丞相,然后退休。

然而晁错对此却无法容忍,在他看来,为官一任,便要为国分忧,若一味避事,要官何用?像申屠嘉,陶青这样的人,他是看不起的。

晁错深知削藩前路茫茫,但无论如何,这件千秋万代的事情,一定要在自己手上完成,现在皇上这一关已经过了,明日的朝廷议决,几乎只是个形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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