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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升旭日渐渐露出山头,第一缕晨光穿透随风流云,斜斜地映入鼎山村中,只见弥漫雾霭被金光驱散,瞬息之间,伏倒在泥地上的衰草,齐齐立了起来,像是被丹青妙笔点了翠色,变得如碧玉一般,青翠欲滴。

迷雾渐退,屋倒梁折的断壁残垣,忽在晨光间转瞬伫立,连那锈迹斑斑、僵在残破檐角的风铃,都变得光亮如新。清风徐来,铃儿便随风轻曳,发出清脆玲珑之音。

枯草丛中散落的骸骨,凭空跃起,组成了一只头顶红色扇冠的大公鸡,锃亮的羽毛在日头下反着光,只见它精神十足地抖抖翅膀,伸出爪子,昂起脖子,仰天啼鸣。

嘹亮鸡鸣声中,村北的那户木屋,烟囱里最先冒出了炊烟。烟气随着清风袅娜,缓缓升上蔚蓝的天幕。而那小屋木窗里,露出一个消瘦身影,正在灶台前不停地忙碌着。

郭武是被一阵香味熏醒的。他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就先闻到扑鼻的香味儿。这位魁梧的山中猎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床铺上起身,披了件外衫就走进厨房。只见自家儿子正站在锅台前,不时翻动着手里的锅铲。而一旁的小桌上,已摆了几个碗碟:

一锅香喷喷的米粥,洒了切成丁的皮蛋和肉末,正热腾腾地冒着气儿。两块方正正、白嫩嫩的豆腐卤,淋上了金灿灿的麻油,香气逼人。蒸得油亮亮的咸肉,切成了一张张薄片,齐齐地列在盘子里。

光是用看的,就将郭武的馋虫都勾引了出来。他馋得直咂嘴,笑得直将嘴角咧到了后耳根,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照着鸿飞的后脑勺,给了那小子轻轻一巴掌,笑道:“臭小子,开窍了,懂得献殷勤了嘛!俺家鸿飞就是厉害,手艺这么赞的小伙儿搁哪儿去找,我包准那女娃娃吃了这顿饭,肯定非你不嫁,跑都跑不掉啦!”

“爹,别瞎说,他们一早就走了。”鸿飞回过身,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儿,里面盛的是刚出锅的葱油饼。

一张叠着一张,绿油油的葱沫儿配着黄澄澄的油饼,那香味儿让郭武鼻子直抽抽,他忙不迭地扯了一张,却又觉着烫,在两只手掌里换着倒腾了半天,才张口咬下一大块。老爷子吃得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直冲鸿飞竖大拇指。

过了好半晌,郭武一口咽下饼子,又是一拍大腿:“这么好的油饼都没吃到,小姑娘真是亏大发了!臭小子你也真是,怎么不拦着人家,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来这么个水灵灵的丫头,你怎么把人给放跑了?你让俺上哪儿再去给你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儿?”

鸿飞垂下眼,似是从喉咙眼里憋出来似的,闷闷地应声:“爹,你放心,鸿飞一定给你找个漂亮儿媳妇。”

“嘿,你这臭小子今儿个转性啦!你说的可当真?”

“当真。”

“那就好,”郭武直点头,又抓了块油饼,边啃边说,“不过话说回来,漂亮水嫩当然是最好,但更重要就是要心眼儿好,心善,得厚道!爹年纪得朝五十数啦,总不能陪着你一辈子。傻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婆娘,将来老了也有个伴儿……”

青年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面前的长者,看着他一边啃着油饼,一边珠连炮似的话唠个不停。那黝黑的皮肤,厚实的肩膀,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这十二年来被他称作“爹”的男人,正一如既往地冲他唠叨着“成家论”。可这一次,鸿飞却没有尴尬地别开脸,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应承道:

“爹,我会娶个漂亮媳妇儿,一齐孝敬您老人家。”

郭武先是一愣,随即乐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伸出大掌,直拍鸿飞的肩膀:“好小子,这些年你老子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你可总算是开窍了啊!”

猎户的手掌很大,骨节分明,猎户的笑声很响,豪迈爽朗。听着他的笑声,感受着肩膀上的力度,鸿飞抽了抽嘴角,努力想勾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怎么都做不好,三分像笑,七分像哭。他别过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随即又回转过身,冲郭武咧开嘴角,献上最努力的笑容:

“爹,多谢你。”

见他笑容,郭武一怔,刚嘀咕了一句“臭小子你怎么……”,话音未落,便被鸿飞一把搂住了肩膀。青年的双臂,搂得像铁一样紧,他瘦削的身板,像是石头一样坚硬,却又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颤个不停。

晨光透过木窗,映入小小的屋子里,映出青年微颤的双肩,也映出他那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苦笑面容来,而泪珠早已滚了满脸。

“爹,对不住……”

霎那之间,被他紧搂在怀中的长者,那壮实的脊背,变得干枯萎缩;那乌黑的发髻,变得零乱而沾满尘灰;那本想轻拍儿子肩背的大掌,化为五根森森指骨,僵直在半空中。

一阵清风拂过,溜进了屋子里,扬起了长者变得陈旧破败的衣角。

瞬间,那枯槁干瘪的身躯,崩塌破碎!

青年还曲着双臂,维持着那僵硬的动作。可原本被他搂紧在怀中的躯体,已化为零落尘灰,随着清风,于虚空中飞散。

桌椅崩落,碗碟残碎,这承载数不清回忆的小屋,顷刻间摧折塌陷。郭鸿飞孤零零地站在那废墟里,抬眼望向他最熟悉不过的鼎山村。和煦暖阳,映照着这座残破村落,房屋倾倒,枯草遍地,四处萧索,一片荒芜。

住了十二年,守了十二年的小村,再度成为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寂鬼村。

在朗朗日光之下,满目苍凉,只有远方立着两道身影:那个高瘦挺拔的青年,背负银色长枪,不动如山,正默默望向这里。而那个娇小清秀的姑娘,则抱着那只小熊猫,一脸担忧地凝望着他。

郭鸿飞抬起双手,用力地抹了把脸,然后迈步走向他们。他抱起双拳,冲二人行了一揖,沉声道:“归海兄,月姑娘,能结识二位,是我之幸。我听爹提起,你们是为采药而来,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就是来寻青霜卅草的罢。只是可惜,这青霜卅草,每隔三十年才成熟一回,最近一次成熟就是在十二年前,已给我部采摘来用作鼎山村的封印了。我着实对不住二位。”

“鸿飞,你别这么说,”小竹慌忙摇头,安慰道,“师父的事儿我们会再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有招儿应对的。只是你……你当真要……”

说到这里,小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与郭武、鸿飞,虽然只相识了短短一日,但这一夜所经历之事,却让她毕生难忘。一笔命债,一个誓约,一段养育恩情,却造就如此凄苦下场。鸿飞为保郭武再入轮回,宁愿剔魂剥骨,神魂俱灭。这样的付出,令她不由红了眼眶。

见她眼里聚起盈盈水光,郭鸿飞却是扬起唇角,展露出一抹浅淡笑容,只听他缓声道:“月姑娘,请你莫要难过。鸿飞已是求仁得仁,再无遗憾。只愿二位诸事顺遂,早日为令师尊寻得解封之法。咱们就此别过罢。”

小竹撇了嘴角,平日里总和师父斗嘴而修炼出的伶俐口舌,此时却然派不上半点用场。她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想说一句“保重”,却又觉得这句不妥。就在这时,忽听一个阴沉声音从天而降,正是那青面判官再现:

“不错,既然你求仁得仁,半个时辰已到,就遵照先前承诺,受斩魂之刑!”

见了判官,郭鸿飞淡然一笑,他行至神君身前,单膝跪地,泰然受死。

小竹不忍再看,慌忙别过头去。归海鸣却是握紧双拳,剑眉深锁,默默地看着面前情势。只见判官从袖中取出一柄鬼头刀,眼看就要兜头劈下,忽然,一声娇笑,响彻云霄:

“呦,这可使不得。若蜚给你斩去了,奴家要上哪儿找这么好的雷鸣珠?”

伴随着甜腻的语调,只见一道白练倏地划破虚空,向那判官直袭而来。判官立刻横刀格挡,同时于左掌一翻,蕴出圣烨光华。可就在瞬息之间,那长索竟是在半空拐了个弯儿,朝判官面门冲去——那哪儿是什么长索白绳,根本是一条碗口粗的长蛇,只见它疾驰如飞,猛地张开两片上下颚,登时,一道如墨汁般的乌黑秽水,顺着尖锐毒牙喷簿而出,正喷得青面神官满头满脸!

顿时,神官发出一声惨呼,鬼头刀脱手而出,他死死地用两手捂住了脸孔。鲜血自他指缝中溢出,又在瞬间化为浓稠的黑水。

一击已成,白蛇又回转飞腾,退至来人身侧。只见废弃的山道上,款款走来一位妙龄女郎。她行走之姿,如风中摇柳,身形妖娆,玲珑有致,穿着一身深紫裙衫,露出雪白的颈项来。而那长蛇则盘踞在她臂间,仿若飘带披帛。

“哎呀,我说神君大人,这千婴血的滋味儿,真是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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