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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程江水再次回到酒字巷,何亦安也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共同守在程家安身边。稍稍休息了一阵,心力交瘁的程家安精神恢复了不少,挣扎地想起身,但被程江海硬生生地阻挡着,安心地躺在床上。程江海赶紧寻来一些碘酒,小心翼翼地在父亲受伤的脸颊上轻轻涂抹着。
程江水颔首示意道:“亦安,你也来了。”
何亦安点了点头说道:“嗯,看到你留的字条,我就赶紧过来了。”
程江海看着程江水,急切地询问道:“姐,东明哥怎么说?”
没有直接回答弟弟的问题,程江水走到父亲身边,赶紧检查了一番身体状况,感觉没有什么大碍后才温言地劝慰着程家安:“爸,你就别担心了,我都过去问过李警官了,他也替我们分析了,这事啊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警察办案都得讲事实、讲证据,就算对方怎么闹都没用的,你就放宽心吧。”
为这个从天而降的灾祸心悬一线,到头来却说得如此简单,好像没多大问题似的,程家安嗫嚅半天的嘴唇,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程江水温婉地笑了笑,算是给众人一个定心丸:“这么大的事我咋敢骗你吗?李警官都答应我去帮忙问问调查情况了,说不定回头就会有结果。您放心,事实就是事实,谁都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咱要相信警察的。”
众人里最了解李东明的恐怕算是程江海了,听着姐姐的讲述,赶紧在一边应和道:“对啊,爸,您就放心吧,东明哥多好的一个人,不会蒙咱们的。”
程家安低头琢磨了琢磨,想想李东明与自家的渊源,对方也实在不像是个敷衍塞责的人,这才稍稍放心下来:“是啊,李警官是个好警察,他的话我是肯定信的。”
程江海眉开眼笑道:“对嘛,所以啊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看着父亲放下了忧虑,算是雨过天晴了,可程江水却突然眉头紧锁,犹豫了再三说道:“爸,这一路过来,我琢磨着,想跟您商量个事。”
程家安愣了楞:“啥事啊?”
程江水咬了咬红唇,思索了半天的措辞,轻声说道:“您听了别生气啊,出了这么个事情,咋说疗养院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你以后在里面工作着,我担心闲言碎语的也少不了。您现在的身体状态也不适宜再那么操劳了,这不离退休也就一年么,我看不如趁这机会就提前申请病退了吧!”
一旁的何亦安其实也早有此意,程家安的精神状态根本就上不了班。他心知肚明程家安顾虑的是什么,既然程江水已经提出来了,也赶紧从中应和道。
“是啊,爸,江水讲的是这个理,我也早想说了,你的身体是最重要的,早退晚退的,咱也不差那几个工资。回头退了休,多和老朋友聚聚,安享晚年不也挺好嘛!”
另一边的程江海更是举着双手赞同道:“对啊爸,你看,连我这个最小的儿子都参加工作了,那还需要您再上班下班的忙乎呢!您退下来了,我去给您弄点花花草草的你养着,不行的话,弄些小猫小狗的也行啊,这多轻松。”
几个孩子连番地劝说,基本思想都统一到了一起。
如果没有这个灾祸之前,程家安恐怕还会坚持几分。可如今实在是被这件突发的事情惊吓住了,到现在都有点心存余悸。
再者说了,作为一名医生,是要对病人负责的,这个精神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能分心照顾他人呢?
长此以往,不出事都不可能。
细细想来,只是心头稍有不甘罢了,程家安沉吟了一阵,说道:“你们这几个孩子的心思爸都懂,我就怕自己闲下来待不住啊,都忙习惯了。”
程江海眨了眨眼,宽慰道:“瞧您说的,待着待着您就会习惯的。您放心,我绝对有信心把您照顾得白白胖胖的,呵呵!”
程江水上前继续劝说道:“爸,这事啊就听我们的吧,好好保养身体,也该是您享受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程家安低头思量了一阵,最终点头答应道:“好吧,爸就听你们的,退了吧……”
操劳了一辈子,程家安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退居二线。
那些疾风骤雨、艰苦卓绝的日子都没能压垮挺直的脊梁,时时刻刻都像个斗士般地持着矛、扛着盾,不屈地抗争、勇敢地生活,为羽翼下的孩子们护卫出一片安宁的世界。
可转眼间便是老年迟暮,爱人远逝,机体内的发动机堪堪锈蚀,忽突突地发出停滞的哀鸣。夕阳西下的岁月,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也拿不起抗争的武器,秉着一腔热血去跃马扬鞭了。
认清了现实,乖乖地听从儿女们的劝解,该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了。
一段时间内,程家安滞留在老屋里,一边养着伤,一边等待着恼人的风波过去。
事实也正如李东明所判断的,警方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周大福的死亡性质定性为自杀行为,跟程家安没半毛钱关系,甚至扯不上什么医患问题。桀骜贪婪的葛金花夫妇即便再怎么纠缠闹事,最终的结果也还是不了了之。
疗养院出于安抚考虑,人道地给了一笔调停的费用,算是最终平息了这场闹剧。程家安这才得以回到了疗养院,当然,他是来申请提前退休的。
疗养院院长的办公室内,程家安正襟危坐着。对于这个忠厚本分、任劳任怨的医生,院里上上下下都怀揣着一份敬重和信赖。
经受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后,领导更是带着稍许的愧疚和不安。如何安抚好同志受挫的内心,当然要好好地做一番工作了。就算程家安自己不找上门来,院领导都要亲自前往的。
看着程家安有些拘束,院长笑容和煦地说道:“家安同志,这场风波就让它过去吧,警察那边都已经结案了,死者家属院里也给予了相应的补偿,还好,终归是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程家安面容憔悴,那道刺拉拉的伤疤还隐隐地显现在脸颊上。听闻院长和缓的话语,不由得有些愧疚,赶紧致歉道:“是我工作没有做好,给院里带来麻烦了,真对不起啊。”
“唉,怎么能这么说呢!”
院长大手一挥,语气中肯地说道:“你在我们疗养院也算是个老职工、老干部了。这么多年一直坚持奋战在医疗的第一线,没叫过苦没叫过累,一颗红心赤诚磊落。家安同志,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是个好医生、好同志,更是个优秀的党员,这也是院党委给予你的肯定和评价。”
对于院领导如此高度的评语,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医生来说,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程家安心生感动之余,话语也变得磕磕巴巴起来:“我……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呢,太高了,实在是太高了。”
“呵呵,不高,这一点都不高。”
院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续而真情实意地劝说道:“家安同志,心要放宽些,不要把这次的事件当做职业中的一个污点,我都说过了,这件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你提出要提前退休的请求,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考虑。”
“呵呵,我可不想让干部群众认为,是因为你牵扯到这次事件而被医院扫地出门的。我们党员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但一个好同志的名节我们还是要努力保护好的。”
组织上能为自己正名,这比任何的宽慰都来得珍贵,程家安一时间感激涕零。
行医了一辈子,谁又想在干净如洗的人生档案里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墨点呢。
在程家安看来,作为一个老党员,政治上的纯净比起生命都要重要许多。可对于领导的挽留,决心已定的程家安也不再犹豫彷徨。
“感谢组织,感谢院领导对我的帮助和认可。院长,我也想清楚了,确实这两年我自身的精力、体力都跟不上工作的需求了,这是事实。我也怕万一再有点什么闪失,自己还真是晚节不保。所以啊,也恳求组织上能同意我的请求。”
院长蹙了蹙眉,踌躇了片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特别是李秀兰同志离世后,对你的打击很大,这一点我能感同身受。哎,那好吧,我们也不能勉强你的决定。这件事情我们党委会认真研究的,回头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程家安赶紧致谢道:“那就谢谢院长了,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
院长连声说道,看着程家安斑驳的白发、沧桑的面颊,他似乎感慨万千,带着绵绵的情感,语重心长地说道:“家安啊,即使退了休,你还是我们院里的一份子、一个老同志。有什么需求可以及时给院里提出来,这不仅仅是你的单位,也是你的家啊。”
一席暖人的话说出来,让程家安百感交集,离开工作岗位的那股无奈与不舍,又一次幽然地爬上心头,他颤抖着嘴唇,却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程家安下意识地四处走动着,院里的弯弯小径、花花草草似乎都带着温馨的回忆,他想把这一切熟悉的场景再一次深深地刻进脑海里,或许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了那个熟知的洗衣房。几年下来,李秀兰曾经工作过的洗衣房已被扩建的面目非,往日那些简陋的设施也早失去了当年的踪影。
程家安远远地坐在花池旁的木椅上,眯起眼睛,将浓烈的思念投向那些忙忙碌碌洗衣的身影。
依稀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青年时代的李秀兰,袅袅婷婷,摇曳生姿,回眸一笑,天地生花。
那一刻,程家安眼眶里升起朦朦的水雾,模糊了视线,淼淼间又回到了现实。他颤颤巍巍地想从口袋里掏出烟卷来,可摸索了半天,才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戒烟很久了。
程家安凄凄地笑了笑,哆嗦着嘴唇自言自语道:“秀兰,你看看,我还真是老糊涂了,都忘了自己已经戒烟了。孩子们说得对,像我这样的,是该早点退了。”
“退了,这个地方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了,所以啊,就想着再看看你当年工作过的地方。哎,这都过了多少年啊,你看看,都不知道啥时候大变样了。地方变样了,我也老了,真是老了……”
思念绵绵,叹息悠悠。
程家安站起身来,弯着腰驼着背颤悠悠地行将远去,那逐渐消失的身影似乎越来越岣嵝、越来越孤独。
一代人的舞台此刻落下了帷幕,老者代表过去,年轻代表未来,自然的规律便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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