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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零】

掌握广播的好处一下子就显示出来了。白折腾只需要站在广播前说上几分钟,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原来白大迷糊也是长了一条尾巴的。白大迷糊如果想要解释,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只能依靠村里那些长舌的人来为他辟谣,这样一来他的声音的传播速度就大打折扣了,和白折腾的声音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最要命的是,明明是他白大迷糊下达的命令,比如说抗旱工作的安排,就是他白大迷糊做出的决定,可是这个决定是从白折腾的嘴里说出来的,这就大不一样了,在白家沟的村民们看来,这个决定就是白折腾做出的,白大迷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现在他又被称是长了一条尾巴的人,他在村里的威望顿时一落千丈。

白大迷糊更加迷糊了,他时常会犯困,有时走着走着,困劲就上来了,他就找一个草窝一头钻进去,一睡就是半天,而且一睡着了他就会做噩梦,他会梦见他的第一任妻子,梦见他的女儿,梦见他的女儿的女儿,这三个女人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一句话。他就去追她们,他对她们说他错了,他现在后悔了,可是三个女人还是一声不吭。就像是浮在云雾中间一样。白大迷糊还看见了儿子白夜,白夜突然从三个女人的背后飘了出来,白夜的手中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冷笑着朝他走了过来,他惊叫道,你要干什么。白夜说,我是来帮你的,帮你把尾巴割掉。白夜说着就上来薅他的尾巴,一下子就薅住了,白夜将他倒提了起来,像提着一只猴子。白夜狞笑着说,来吧,我来帮你把尾巴割掉。白夜说着手起刀落,白大迷糊一声尖叫,他猛地惊醒了过来。他听见那尖叫的声音在离他远去。他浑身大汗淋漓。

白大迷糊看见了花子,花子肩头蹲着那只黑猫。黑猫的眼神让白大迷糊想起了货郎。这只黑猫原来是货郎的化身。白大迷糊当时就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用手撑着地后退了两步,惊恐地望着花子说:你要干什么?

花子说:干什么?我什么也不干,我看见您睡在这里了,以为您病了,我来看看您。

白大迷糊说:我没病,我不要你看。

花子说:您别忘了,有病就要治病,您的烂脚丫不是我治好的吗?也许我能帮你。

白大迷糊说:你是谁?

花子说:村长大人,您不会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吧,我是花子,对了,你们说我是医师的助手。

白大迷糊说:我是说你到底是谁?你骗不了我的,你说你来白家沟干什么来了。

花子说:我是谁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是你的噩梦。

花子这样一说,白大迷糊的眼前一阵发花,眼前的这个花子和刚才噩梦中出现的那个要割他的尾巴的白夜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你是白夜?白大迷糊说。

白大迷糊又摇了摇头。白大迷糊说:你不是白夜,白夜今年才六岁,白夜没有你这么大。

花子笑容可掬,花子说:村长大人,您再仔细看看,看清楚了。

白大迷糊就仔细地看,白大迷糊就从花子的身上看出了一张猫脸。

你是货郎?

白大迷糊吓得以手撑地再次后退了两步,可是花子紧紧地跟了上来,花子还是那么笑容可掬,花子说您再看仔细了。

白大迷糊说不对,你不是货郎,怎么会是货郎呢?货郎,货郎。

白大迷糊吓得翻身就跑,不要命了地跑。白大迷糊从村里一直朝村外的河边跑去。白大迷糊毕竟老了,没有跑多远就跑不动了,他双手撑着大腿,哈着腰,舌头伸得老长,像一只狗一样喘着气。一团阴影罩了过来。他转身又开始没命地跑。这一次他一口气跑到了河岸边。他再也跑不动了,倒在地上,眼看着那团阴影像是一团乌云一样罩了过来。白大迷糊绝望地喊着:你到底是人是鬼,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我这条老命你就拿走,有种你就来拿走。

白大迷糊喊完这句话,却没有听见回声,他睁开了眼,哪里有人在跟着他,分明是一块乌云飞快地遮住了太阳。

河滩边静悄悄的,远处传来一两声捣衣声,空空空空,捣衣声传到了对面的山上又传了回来。

白大迷糊爬了起来,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白大迷糊揪了揪自己的胳膊,痛。难道我这是在做梦了?白大迷糊在河岸边坐到了太阳偏西才回家。回到家中,家里冷冷清清,郑小茶不知去了哪里。白大迷糊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这一刻他开始怀念过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了。

白大迷糊并不知道,他现在已钻进了花子布好的口袋里,他成了花子的袋中之物,砧上鱼肉。

郑小茶,我是对不起你的。

白大迷糊叹了口气,都是这该死的尾巴。白大迷糊想,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尾巴,他也不至于冷落了郑小茶,郑小茶也不至于和别的男人勾搭在一起,他也不至于做出那些罪孽深重的事情来。白大迷糊伸手去摸屁股后面的尾巴,这一摸白大迷糊薅了个空。白大迷糊灵醒了过来。白大迷糊的手有些发抖,他再次把手摸向了他的屁股后面,这一次他又摸了个空。白大迷糊疯了一样地跑进了屋里,他脱下了裤子,再一次将屁股后面仔细地摸了一遍,哪里有什么尾巴。白大迷糊用手在屁股上揪了一下,痛,白大迷糊还是不放心,他又将头在墙上用力地撞,一下,两下,三下,血顺着额头往下淌了。白大迷糊突然跳了起来:我的尾巴没有了,我没有尾巴了。我的尾巴呢?难道说从前的尾巴是一种错觉,或者说是一个梦。也许,我只是在梦中长了一条尾巴?

这个发现让白大迷糊欣喜若狂。白大迷糊就这样光着身子跳出了家,他在村子里飞奔,他一路跑一路喊:我没有长尾巴,哈哈!我没有长尾巴。你们都来看啊,我没有长尾巴。

他一边喊着一边朝人多的地方跑,他拉住他遇见的每一个人说:你看,哈哈我没有长尾巴。我没有长尾巴。

白大迷糊在这个下午光着身子在村里跑了十二圈,他一点也不感到累,他就这样跑,就这样喊。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小孩子,他跑到哪里,哪里的女人就尖叫着躲开了,男人们都惊恐万状地盯着他们平日里一脸威严的村长大人。白大迷糊开始是在边跑边狂呼大笑,笑到后来他就不跑了,他坐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下嚎啕大哭了起来,他哭得很伤心。村里人都被他的哭声感动了。村里从来没有人听过见过白大迷糊哭得如此伤心过,他的前妻死了他没有哭,他的女儿死了他没有哭,他的女儿的女儿死了他也没有哭,白夜失踪了他更加不会哭了,可是今天他哭了,哭得是如此的伤心,一下子将他这一辈子没有流的泪都补了回来,他的眼泪和着鼻涕一起往下淌,他一抓一把地往地上抹。

风水先生实在看不过去了,风水先生找了一件衣服,风水先生将衣服盖在了白大迷糊的下身。风水先生在这一瞬间就决定原谅他了:村长大人,别哭了。再哭会哭坏身子的。风水先生说。

可是白大迷糊并不领情:我就要哭我高兴哭,您看您看,我没有尾巴,我没有长尾巴。谁说我长尾巴了呢?风水先生说:我们都相信你,你没有长尾巴,那都是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言。

您还是回家去吧。

这时其他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也七嘴八舌劝着白大迷糊,他们说:村长您回家去吧,我们都相信您,您是没有长尾巴的。

白大迷糊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他只看见无数张嘴在他的面前一张一合。白大迷糊突然说:不要叫我村长,我不是村长了,我再也不当这个村长了。

风水先生说:当不当村长的事我们改天再说,您先回家去把衣服穿好。是谁造的这个谣言,我们一定会查清的。

白大迷糊说:不用查了,查它干什么呢?什么也不用查了,我是真不当这个村长了,郑小茶也不当村长,让白折腾去当这个村长吧。

白折腾在人群里,听到白大迷糊说让他当村长,白折腾当时差点跳了起来。可是屁股后面的那条尾巴是太可恶了。如果说白大迷糊是长了尾巴的,那么白折腾对于自己屁股后面的尾巴还是可以忽略不记的,可是现在白大迷糊光着身子站在大家的面前,这不仅证明了他没有长尾巴,也一下子残忍地打破了白折腾内心的平衡。白折腾因此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他为这条尾巴伤透了脑筋。这时他看见人群中的花子,花子在对他招手,白折腾就朝花子走了过去。花子在前面走,白折腾跟在花子的后面,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河边,这时太阳已完全的落下去了。河面上泛着一些清冷的光,河水就显得深不可测了。

花子站住了,白折腾也跟着站在那里。白折腾说:您叫我有事吗?

花子嘿嘿一笑,花子说:你看,那河里面是什么?

白折腾顺着花子手指的方向看,说:什么也没有啊。

花子说:你再看看。白折腾揉了揉眼,说:还是没有看见什么。

花子说,河里有很多的鬼魂,他们在向你招手,你没有看见吗?他们在叫你的名字,你没有听见吗?昨天夜里你磨牙了没有?

白折腾说:您在说什么助手先生?

花子说:尾巴是必然的产物。你还记得小尾巴吗?

白折腾吓得直往后退。

你看那河中,那个小姑娘,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尾巴?

白折腾转身想跑,可是腿在发抖,一点劲都没有。白折腾的牙齿开始上下打颤,磕得脆响。

花子说:你真的磨牙了。一个无常站在你的身后。

白折腾喝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白折腾说:你别在这里给我装神弄鬼了,我不信这个。

花子说:不是我装神弄鬼,是你疑神疑鬼。说说吧,说说。

白折腾说:你让我说什么?

花子说:你知道我让你说什么。说说吧,你只有说出来了,你的噩梦才会结束,你的尾巴才会消逝。

白折腾带着哭腔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呀。

花子说:不要试图掩饰自己的罪恶,你的所作所为无一逃得出我的眼睛,那一片狗尾巴草,那个黑衣人,还有货郎。

白折腾说:你不要逼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白折腾说着抱头鼠窜而去。花子站在河边的黑暗里,他的泪水打湿了冰冷的脸。花子知道,白折腾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十一

白夜和马角走在山间小路上,与其说是在寻找进入白家沟村的道路,不如说是在信马由缰地走到哪里算哪里。白夜说:“马角叔叔,如果我没有猜错您就是那个巫师的儿子,您对我讲的那个葵和有的故事就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对吗?”

马角神色平静,波澜不惊。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真的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您真的了不起。”马角淡然地说了一声:“是吗,你真的这样看你马角叔叔?”白夜说:“还有什么人比得上您呢?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您可以在外面漂泊十年,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您就可以拿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

马角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马角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一些山鸟惊得扑棱棱乱飞。马角的笑声越来越大,笑到后来却变成了失声的痛哭。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怎么啦?”

马角抹了一把泪,说:“你高看你马角叔叔了,你知道在白家沟村,村民们怎么看我吗?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个白痴,认为我是想老婆想疯了。”

白夜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您,您在我的心中都是一个英雄。”

马角说:“英雄,呵呵,我马角也是英雄?!”马角长叹一声,说这十年的辛苦,能换来你这一句话,死也值得了。

白夜说:“那么,葵,您的妻子,她真的是跳水而死的吗?”

马角说:“我不想再提这些悲伤的往事。”

白夜说:“那您说说我的父母,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的故事吧。”白夜发现他现在开始对白家沟,对他的亲生父母产生了了解的兴趣。

马角说:“孩子,你开始想念白家沟了。我真不知道该为你的这个转变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既然你想听,我就说说吧。可是三岁没娘,说来话长啊,我从何说起呢?从你的父母亲结婚时开始说起吧。你的父亲白大迷糊,是白家沟村的村长,他认识你的母亲时,就是白家沟的村长了,你的母亲,郑小茶,你可以想象得到,她不是白家沟的人,白家沟没有姓郑的人。关于你母亲的来历,其实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有的人说是迷了路误闯进白家沟的,有的说是从上游的江河里漂来的女子,总之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白家沟的人按往常一样出工,结果他们就发现了你的母亲郑小茶,她当时昏倒在白家沟的白河边,身上湿漉漉的,很瘦,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她面色铁青奄奄一息。村民们掐你的母亲的人中,灌姜汤,总之用尽了办法,终于是救活了你母亲。你母亲睁开了眼,她气息微弱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是到了哪里。

“你父亲白大迷糊说,这是到了白家沟了。

“你母亲说,白家沟,我是在做梦吗?

“你父亲和围在周围的乡亲们就都笑了起来。你父亲说不是在做梦是真实的,我们这个村庄叫白家沟,我是这个村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也就是一村之长,你懂吗?

“你的母亲说,我懂。

“你父亲说姑娘,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到了这里来了?你说出来我们送你回家。

“你母亲一听这话,泪如雨下,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我只记得我的名字叫郑小茶。

“你父亲说你再想想。

“你母亲摇了摇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父亲对村民们说,她可能是脑子受了伤,她想不起来了,我们把她留下来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可以想起来了。

“于是,你母亲就留在了白家沟。过了一段时间,你母亲的精神就好多了,脸色也好了人也丰满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你母亲是那么的美,美得像一匹母马。你母亲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和白家沟村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在白家沟村也有漂亮的女人,可是她们的身上没有你母亲身上的那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后来我在外面这十年,也到过了一些城市,长了一些见识,我才知道,你母亲身上的那种神秘的东西,是气质,气质你懂吗?一种高贵的气质,一种城里人身上才有的气质。我由此推断,你母亲一定是个城里的姑娘,至于她为什么到了白家沟,我想你母亲并没有忘记,她记得很清楚,只是她从来不说,她是真的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呢?还是有意在回避过去?我认为是后者。

“你母亲郑小茶成了白家沟男人们的梦,说句不该的话,我也在梦里梦见过你母亲郑小茶。她是那么的美丽,她一开始不怎么说话,不像后来那么泼辣那么大胆,她是在嫁给你父亲之后,才开始变得这样泼辣的,其实我觉得你母亲是在破罐子破摔,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孩子,很多的事情,都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相,你就把这看成一个故事吧。”

白夜说:“我的母亲很美丽,还是一个城里的姑娘,她怎么就甘心嫁给了我的父亲呢?”

马角说:“是呀,这也是个谜,你的母亲那时还年轻,没有人知道她当时有多大,她总是那么年轻,你父亲比她大了很多,她为什么嫁给了你的父亲呢?一开始,我们以为你的母亲是看上了你父亲的权势,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你的母亲对于权力没有一点兴趣。后来村里有过各种各样的传言和猜测,比较接近事实的猜测是,当时你父亲死了妻子已有了多年了,你父亲看上了郑小茶,于是你父亲就托了村里的长者去说媒,可是长者说媒并没有说成,你母亲说她不嫁人,到死也不嫁人。于是你父亲就亲自和你的母亲谈话了。

“你父亲说,郑小茶同志,你到我们白家沟村也有一些日子了,你还是想不起来,你的家在哪里吗?

“你母亲说,我想不起来了。

“你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我们不能一直留下你,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留下你不合规矩,现在已有很多人对留下你表示不满了,是我在给你顶着呢,可是我这个村长也不能带头违反村规不是,因此我们只有把你送出白家沟了。

“你母亲当时就哭了,她给你父亲跪了下来,求你父亲留下她。

“你父亲说,其实要留下来也很简单,除非你在白家沟找个人结婚。

“你母亲当然明白了你父亲这话的意思,你母亲说让她想想吧,你父亲说,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你不做出决定,我们只有将你送走了。

“当天夜里,你父亲又托了村里的长者再次去了你母亲那里去说媒,你母亲就同意嫁给你的父亲了。

“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一开始你母亲还是经常一个人偷偷流泪,我亲眼看见过的,你母亲一定是不甘心就这样嫁给你父亲,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害怕被送出白家沟呢?她到底在害怕一些什么呢?这事没有人知道。总之你母亲心里很苦。你父亲一开始对你母亲也是百依百顺的,可是他的百依百顺换不来你母亲的笑脸,你父亲渐渐就失去耐心了,最主要的是你母亲的肚子一直是平平的,于是村里有传言说你父亲虽说得到了你的母亲,可是却没有得到你母亲的身子,更别说是心了。当然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还有人说,你父亲得了一种很古怪的病,例如长了一条尾巴或者在那关键的部位长了鳞甲,总之一句话,你母亲和你的父亲关系不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直到第二年,白家沟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他的出现,打破了白家沟的平静,也改变了你的母亲郑小茶。”

白夜说:“这个人是谁?”

马角说:“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到了白家沟。白家沟很少有外地人进来的,白家沟的人一般是不欢迎外地人的。那个人是一个走村串户的货郎。货郎进入了白家沟,却将白花脸吓成了一个傻瓜,把白花脸的娘变成了一个哑巴。本来村里是打算将他处死的,可是货郎送了你父亲白大迷糊很多东西,白大迷糊就放过了货郎,不仅放过了货郎,从此之后,每隔一个月,货郎就会来到白家沟一次,带进来一些香烟绣线糖果,换走鸡毛鸭毛之类。每次货郎来了,都会先到你家里,让你父亲白大迷糊先挑一些东西。

可是有一次,你父亲不在家,货郎于是就遇见了你母亲。

“我们现在无法知道,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都说了一些什么,干了一些什么。总之后来事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你母亲开始变得快乐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村里经常能听到她的歌声,后来,你母亲就怀孕了。村子里的人经常可以看到你母亲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容。

“你母亲怀孕了,不到七个月就生了出来一个男孩,这孩子生出来时只有三斤四两,像一只剥了皮的猫。谁都以为这孩子是养不活的,最要命的是,你母亲连一滴奶水都没有,好在当时白家沟还有几个奶孩子的女人,于是你父亲就去求那些人家给孩子吃几口奶,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人小得像猫,胃口却大得像猪,咬住人家的咕咚咕咚吃起来不松口,吃奶的劲又大,把人家吸得直咧嘴,拔都拔不出来,这还不算,要是吃饱了还好,要是没有吃饱,这小子就会抱着人家的乱咬,好几个女人的都留下了他的齿印。”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又在胡编乱造了,刚出生的孩子,怎么会有牙齿呢?”

马角说:“不是我胡编乱造,是真的,这孩子刚出生是没有长牙,可是他就是这样吃百家奶一直吃到四岁。当时白家沟的人就给这个孩子起了一个绰号,叫小魔头。小魔头一天到晚在村里晃来晃去,看到奶孩子的女人就扑过去,从人家的孩子嘴里抢过,闷头就吃。不让小魔头吃奶?不可能的事情,小魔头是谁呀,是村长的儿子,谁要是不让他吃奶,那就意味着得罪了村长白大迷糊,白大迷糊可不是好惹的。小魔头吃人家的奶倒也罢了,吃完了还咬人。这样一来,村里的人都怕了这个小魔头,奶孩子的女人看见小魔头就两腿发软。后来村子里就有了一个传言,说小魔头长得不像你母亲郑小茶,也不像你父亲白大迷糊。不像郑小茶和白大迷糊也还罢了,这小魔头却长得有几分像货郎。于是小魔头是货郎儿子的流言就在村里传开了,后来终于是传进了你父亲白大迷糊的耳朵里,白大迷糊就开始打你母亲,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小魔头再想吃别人的奶,就会被人家一脚踢出老远。小魔头哭着去告诉白大迷糊,白大迷糊顺手就给了小魔头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从此改变了小魔头的命运。他的绰号不再叫小魔头了,他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小杂种’。”

“这个小魔头是我,这个小杂种也是我是吗?马角叔叔。”

马角的眼望着天上飘浮的云,边走边说:“小魔头变成了小杂种了,小杂种并不明白这种变化,他还是那样追着女人吃奶,可是现在村里的女人对他不再害怕了,何止是不害怕,村里的女人经常还会故意撩他,看见了小杂种,故意将衣服撩起来,露出两个或者硕大或者干瘪的说,小杂种来吃奶呀。小杂种并不知道这些人是在骗他,于是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吃奶,可女人却只是站着,小杂种够不着。

“女人说,想不想吃,想吃叫我一声‘姑奶奶’。

“小杂种就叫姑奶奶。叫了姑奶奶还是吃不着奶,小杂种就想咬女人,结果往往是被女人们一巴掌掴得老远。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当着你母亲的面的,可是当小杂种一次次哭着回到家里,白大迷糊却并没有为他出头时,他就哭着去找你母亲,你母亲就抱着他哭,母子俩哭得真伤心。

“哎,这样的事情多了,你母亲终于是忍不住了,当有一次白富贵的妈也掏出来逗小杂种时,郑小茶冲上去和白富贵的妈拼命了。白家沟的人第一次知道了,这个郑小茶发起疯来,比白家沟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厉害。白富贵的妈是个老实人,她以前是从来没有打过小杂种的,可她看见别人都逗小杂种,并且没有一点事,于是这天她也忍不住想逗逗小杂种,却没想到郑小茶这天却发了疯一样的冲了过来,一把就薅住了她的头发,一脚就踹在了她的肚子上。白富贵的妈还没有回过神来,又被郑小茶一记耳光打得头晕脑涨眼发花。白富贵的妈就哭了起来,她并不还手,她是个老实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同人打过架。她只是哭着说,你凭什么打我。

“郑小茶说,打你还是轻的,谁要是再欺侮我儿子,我把她的爪子剁下来。

“白富贵的妈说,可是又不是我一个人逗过小杂种。

“郑小茶又是一记耳光扇在了白富贵妈的脸上,说敢谁再叫小杂种,老娘就撕破她的脸。

“白富贵的妈哭着说,你郑小茶是欺侮老实人,别人都逗得,我就逗不得。

“白富贵的妈越想越伤心,就倒在地上哭起来,边哭边唱,从她出生就如何不幸,唱到嫁给了白老安这个短命鬼。白老安是白富贵的爹,前几年得病死了。唱到白老安,白富贵的妈哭得更加的伤心了,于是就又哭起了白老安来,说白老安啊白老安,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老娘十八岁就嫁到你们家,你个死鬼说了要一起活到老的,可是你说话不算数啊,你半路上抛下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活在这个世上受人欺。她这一哭,村里的人都同情起她来,都认为郑小茶做得太过分了,不就是逗了一下你的杂种儿子吗,你就这样子。

“郑小茶一言不发,抱着小杂种,看着她哭。听见有人小声地声援白富贵的妈,郑小茶就破口大骂,说有种的你就大声说,你以为老娘怕你不成?

“这一来还真的没有人敢出声了。可是白富贵的妈现在又哭到儿子白富贵了,说白富贵没有骨气,自己的妈被人打了都不敢出来放个响屁。白富贵这时本来是在砍树枝的,早有人飞跑去通知了他。于是握了柴刀就跑了过来,一看是郑小茶,先就软了三分。于是去拉他的妈起来,可是白富贵的妈看见儿子来了,哭得更加起劲了。边哭边说,富贵啊富贵,你要还是我的儿子,你就拿刀去把这个女人一刀砍死。

“白富贵就操刀冲向了你母亲郑小茶,郑小茶说,你砍呀,你砍呀,有种的你就朝这儿砍。郑小茶指着自己的头。

“白富贵扬起的刀就停在了空中,这时村长白大迷糊也来了,白大迷糊说,他妈的好你个白富贵,你想造反啊。

“白富贵说,村长,我。

“白大迷糊说,我什么我还不把刀放下?

“白富贵就放下了刀。

“这一次吵架之后,郑小茶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泼辣的面貌出现在白家沟。她开始大声地说话,说粗话说脏话,和男人们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从此白家沟再也没有人敢欺侮她的儿子。但是白富贵的妈却想不开,回到家里几天都吃不下饭,越想越觉得活得没劲,这么大一个白家沟,别人都可以拿小杂种开心,凭什么就她不能,这不是欺负人还是什么。她就在晚上拿了一瓶农药跑到白老安的坟上去哭,哭到半夜,也没有人去劝她,她就把农药喝下去了。她当然就这样死了。她是自己喝药死的,当然赖不上别人。白大迷糊还是给她做了一副寿材,又给了白富贵五斗米,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白夜说:“那后来呢?”

马角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性子急,你知道说书的人说到紧要处,总是要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咱们也下回分解吧。”

白夜说:“马角,我的好叔叔,您就快快说吧,您不说是要急死我呀。”

马角说:“让我说是可以,可是我现在口渴得很,怎么办?”

白夜说:“口渴呀,”白夜四处张望,说,“前面好像有一条河,咱们去河边喝点水吧。”

马角说:“可是我走不动了。”

白夜说:“那您在这里找个阴凉的地方歇脚,我去给您弄水来喝。”

马角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快去快回呀。”马角说着在路边找了一株大树,就在大树的脚下躺下了。

白夜说:“那你等着,我去去就来。”白夜说着就走了。他朝着远处的河边走了过去。后来就遇到了那个黑衣人,还有守望老人,还有芦花。

十二

白夜本来是想到河边去给弄水喝的,走到河边一看,河水很浑浊,于是想找一个水比较清一点的地方喝点水。白夜顺着河岸朝上游走,走了大约有一百来米,前面的河拐了一个拐角,拐过拐角,出现一个河湾,河湾里长着大片的芦苇。芦苇丛里的水比河道里的要清了很多,白夜蹲下去,先是撩起水洗了一把脸。

嗬!水真凉!

白夜第一次发现,夏天的河水是冰凉的。白夜趴在水边像牛一样将嘴放在水里,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突然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他穿着古怪的衣服,一只胳膊穿在衣袖里,一只胳膊露在外面。

黑衣人说:“好小子,是谁让你到这里来喝水的。”

黑衣人的声音像金属相互刮出来的。白夜的混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背上的汗毛倏地就都竖了起来。白夜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人,比他第一次在水井边见到马角时还可怕。白夜想是不是遇见鬼了。可是不可能的,大白天的怎么会遇见鬼呢。于是壮了胆子说,“这里的水不能喝吗?”

黑衣人说:“好小子,还敢顶嘴,你要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他这样一说,白夜反倒不那么害怕了,反倒就来勇气了。白夜是这样一个人,你对他好言好语他还听,你要是威胁他,他是死也不会怕你的,白夜当时就说,“我无礼,到底是谁无礼呢?这么大的一江水,难道是你们家里的不成?”

黑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黑牙。白夜想他一定是个烟鬼,白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牙。

黑衣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条鱼,那条鱼还在摆着尾巴。黑衣人在鱼背上咬了一口,咬下一块鱼肉,咕叽咕叽嚼了起来。黑衣人很快连皮带刺吃完了一条鱼。

黑衣人说:“当然,这江水不是我的。”

白夜说:“那不就结了。这江水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就不让我喝呢。”

黑衣人说:“咦呵,你小子还嘴硬是吗?我说了不让你喝就不让你喝,还需要理由吗?”

白夜说:“你是什么人?说话这么大的口气,你以为生吃了一条鱼我就怕你吗?再说了,不让喝我也喝了,我还要弄点水带回去给我的马角叔叔喝。”

黑衣人突然抬起腿来就是一脚,将白夜踢进了水里。白夜很快就往下沉,白夜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他的手乱抓,抓到了一根棍子,那棍子一用力,将他拉出了水面。他看见黑衣人一脸阴沉地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他抓住的是钓鱼竿的另一端。

黑衣人说:“好小子,还敢顶嘴吗?”

白夜说:“我就顶嘴我还要骂你我日你妈……”

黑衣人将棍子往下一摁,白夜又被摁进了水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白夜感觉自己像一条死鱼一样浮了起来,他的肚子里胀得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白夜听见黑衣人又在说:“服不服?”他用了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我日你妈,又沉在了水里,这一次沉得特别深,他到了水底了,他的手摸到了河底的泥,他紧闭着嘴,不敢张开,可是很快他就感觉到他要憋死了。他实在憋不住了,于是张开了嘴,他能听到一串水泡上升的声音,那时他想我就是一条鱼了。不过是一条死鱼。

他又浮上了水面。

黑衣人将他拉到了岸边。白夜听见黑衣人说了一声:“好小子,吓走了老子的鱼就这下场。”黑衣人说着一声不响地远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大片的狗尾草里,他像是一条大鱼,狗尾草像河水一样被他分开。

白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一株狗尾草在他的脑子里慢慢地发芽生长了,狗尾草的根像血管一样扎在了他的脑子里,狗尾草很快由一株分成两株,由两株分成四株,一会儿,白夜的脑子里就是一望无际的狗尾草了。

白夜看见一只黑猫在狗尾草里潜潜而行。

黑猫的脚步轻盈,神态妖媚。

白夜艰难地翻过身,将肚子里的水吐干净了,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又有了力气。这时白夜才发觉,原来那个黑衣人并没有走远,眼前也没有狗尾草,黑衣人就在上游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前面有一排用芦苇扎起来的篱笆,他将身子猫在篱笆后面,手握一根小竹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水面。

这是白夜见过的最古怪的钓鱼法,白夜悄悄地摸到钓鱼人的身后,左手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右手也握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白夜不能让这个古怪的黑衣人莫名其妙地弄进水里淹个半死,他已看好了逃跑的路,一得手他就会朝河岸上跑,离河岸不远处是一大片的杨树林,他只要跑进树林里,黑衣人就抓不到他了。白夜悄悄地摸到黑衣人的身后。黑衣人这时很专心地盯着水面,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白夜摸到了他的身后。白夜举起了手中的石头,可是他又放下了,他怕这一石头砸下去会把黑衣人砸死的,就在这犹豫不决的时候,白夜看到了两道精光在眼前一闪,黑衣人回过身来对着白夜皱了一下眉,白夜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石头就落在了地上。白夜转过身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白夜跑啊跑啊,跑过了那一片杨树林,才敢回过头来看那黑衣人是否追上来了。

谢天谢地,黑衣人并没有追上来。白夜这才弯下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白夜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嘿嘿嘿嘿,好小子,还跑呀。”

黑衣人不知何时堵在了白夜的前面。

白夜的魂都快吓没了,他转过身来又没命地跑,可是他怎么跑都摆脱不了这个黑衣人。他干脆就不跑了,反正跑也跑不脱了,他说:“你想干什么你就来吧,有种你就打死我。”

白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想到那黑衣人看着白夜足足有一分钟,白夜就感到眼皮子发沉,白夜想我是要死了,他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才十六岁,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我的马角叔叔还在等着我弄水给他喝呢。可是他的眼皮子不听话,于是他折了两根小树枝把眼皮子撑开,可是他还是想睡,他感觉他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深的黑洞里面,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黑洞深不见底,他的身子开始是像一块石头,急速地朝下落,突然他的身子怎么变轻了,像是一片树叶一样,飘飘荡荡,飘飘荡荡,不停地朝下飘,老是飘不到底。白夜想,天哪,快点飘到底吧,他像是一片渴望和土地亲近的树叶,急切地想脚踏实地,可是他的身子却一点都不急,就这么飘飘荡荡。也不知飘了多久,终于触摸到了一股冰凉的东西。

白夜想,我这是落到地上了?!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的是太美妙了!

白夜张开双臂,恨不得将整个的大地都抱在怀里。

他真的将整个大地抱在了怀里。

十三

白夜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小姑娘说:“爷爷,他醒过来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一个老人的声音说:“醒过来了?!哦,孩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白夜睁开眼,发现他躺在一间小屋里,面前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说:“孩子,你刚才中暑了,晕倒在了树林子边上,是我的孙女儿芦花发现了你。”

那个叫着芦花的女孩子,老人的孙女儿,看上去大约岁的样子吧,歪着脑袋,睁着清亮的大眼,说:“是我爷爷把你背到了这里,爷爷还给你刮了痧,不信你看。”芦花说着拿过一面小圆镜,白夜照镜子一看,果然发现他的脖子上有几道紫红的痧。

老人说:“孩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白夜把怎么遇见马角,又怎么和他一起到了这里,后来到河边打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黑衣人的事都说了。白夜说我要走了,我出来太久了,马角叔叔会着急的。

老人说:“不急。芦花,去摘几个瓜来,让这孩子带给马角吃。”

在芦花去摘瓜的时候,老人对白夜说:“孩子,我想见见你马角叔叔。”

白夜有些犹豫。老人笑笑说,“我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去对你的马角叔叔说,就说有一个守望的人想认识他,说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马角听完白夜的讲述,不解地说:“守望的人?想认识我?想请我帮忙?正好今晚没有地方落脚,那我们就去吧,还有多远。”

白夜说:“就在眼前了。”

在江边的渡口边,有一间小木屋,守望的人远远就看到了马角和白夜的到来。

“您就是马角了,欢迎您光临寒舍。”守望的人说。

马角说:“感谢您救了白夜。”

守望的人说:“相比老弟你十年的寻找,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棚外的月光下摆好了一桌酒菜。守望的人说:“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是一些家常小菜,都是自己种的,这鱼也是我在河里用罾弄到的,马角老弟,您请坐吧。”

马角于是就和白夜坐了下来。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这孩子说了您的故事,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您说,您不会嫌我冒昧吧。”说罢就给马角斟酒。

马角慌忙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去就酒壶的嘴,说:“老人家,您太客气了。”

守望的人自己也倒上了,说:“远方的客人,我先敬你一杯。”说着滋的一声,干了一杯,亮了杯底。马角也干了一杯。守望的人又倒上了酒,说,“这一杯酒还是敬您,您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守望的人说着又滋地一声干了杯。马角也干了,正要说什么,守望的人第三杯酒又来了,守望的人说,“我们这里待客的规矩,敬酒要敬三杯,三杯过后,咱们俩就随意。”老人说着又干了。

马角干了之后也回敬了守望的人三杯酒。

马角指着静静坐在门口吃饭的芦花说:“这是您的孙女儿?”

守望的人说:“这正是我想见您的原因。”转身说,“芦花,你快点吃了和白夜哥哥再去瓜田摘两个西瓜来。”

芦花脆声答道:“好的,我这就去。”

马角察觉出了守望的人的用意,于是对白夜说,“你陪芦花妹妹一起去。”

芦花和白夜就走后,守望的人说:

“我给您说一个故事吧。从前,应该说是从前了吧,从前,就在这条河边,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有了这个渡口。我的奶奶,一个从小生活在渡口边的女人,她有一个不算富裕、但是一家人都还能够吃饱穿暖的家。一家人就靠一条小渡船,一口渔罾为生。这条小河,那时就和现在一样,并不宽,水也不急,就这么清澈地、缓缓地流,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还要流多少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是一好奇心很强的人,她从小就问她的父母,这条河从哪里流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河,没有离开过这条渡船,他们无法回答我奶奶的问题。我奶奶就在这样的疑惑中长大了,长大了她就开始想着一个人,一个未见过面,却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的人。

“我奶奶十五岁了,那时十五岁的姑娘就要说婆家,要嫁人了。我奶奶的父母是老年得女,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想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可我奶奶说她不愿离开这条渡船,她喜欢这里,她要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一辈子。这样又过了三年,我奶奶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十八岁的奶奶,还是守着这条渡船生活着。其实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那个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一定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让我奶奶等到了,她遇见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一个新青年,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可是他觉得这个家庭天天在干着剥削人、压迫人的勾当,于是他离家出走了,他要去南方,然后要漂洋过海。他经过了我奶奶守着的这个渡口。

“我奶奶第一眼看见我爷爷,就知道,她梦中等了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爷爷坐在船尾,我奶奶站在船头,一下一下用力拉着横在江面上的绳子。我奶奶天天在渡口摆渡,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一点也不害羞,她问我爷爷,这条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流到什么地方去。

“我爷爷对我奶奶说了两个陌生的地名,一个是这条河的发源地,一个是这条河的入海口。

“我奶奶从此对这两个地方开始魂牵梦绕。

“我爷爷说,这条河的水会流入大湖,大湖的水再流进大江,大江的水再流入大海,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大海的那一边。

我爷爷还说,这个国家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医治国家疾病的方药。

“我现在也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的爷爷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也许是遇上了大雨,也许是我爷爷突然病了,总之是我爷爷就在我奶奶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爷爷就走了。

“我爷爷走时对我奶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就娶你为妻。

“我奶奶说,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奶奶从此开始了等待。

“十个月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这期间,她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这条渡船,去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她怕她走了,我爷爷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我奶奶就在这渡口边等了下来,我的父亲,在我奶奶的等待中,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可是我奶奶却还是没有等来我爷爷。

“那时,我奶奶有了我父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已不用再拉渡船了,但她每天还是会守到这个渡口,看见有远方来的人,就会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后来,还真让我奶奶打听到了我爷爷的消息,消息说我爷爷回来了,他参加了革命军,带领着队伍正从南往北打,也许不久的将来,队伍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奶奶一定高兴坏了,那一段时间我奶奶每天都要把头梳得光光的,站在渡口向远处眺望。可是我奶奶又等了一年,却等到了南边来的队伍打了败仗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说,死了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从此再没有我爷爷的消息了。

“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可是我奶奶病了却从来不躺在床上,她还是坚持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父亲就弄了一把躺椅,放在渡口边,上面躺着我奶奶。我奶奶说,她要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要在这里守着这条渡船,你要在这里等着你的父亲回来,他说过了他会回来的。

“安葬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在这渡口生活着,后来又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本来是大家小姐,念过不少书,可是她的家族在一夜之间破落了,她在无家可归时想到了死,她跳了河,被河水卷到了这个渡口,我父亲救起了她,也许是我父亲的朴实打动了我母亲,也许是我奶奶的故事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她留了下来,继续着我奶奶未完成的守望。

“一天夜里,来了一支队伍,强行将我父亲抓走了,父亲被抓走时冲着母亲哭喊着,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走的那个深夜,母亲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母亲从此就开始了新一轮地守望。我母亲还重新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守望’。从记事起,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奶奶的故事,讲我的父亲。我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到了海峡的对岸。后来又赶上了运动,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加之母亲又是大家出身,我们家被打倒了,我母亲受不了凌辱,她说她等不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了,她让我继续替她等下去,我母亲说,当年是你的父亲把我从这条河水里救了起来,可我已经没有了报答他的希望,我还是将我的生命还给这清澈的河水吧。我的母亲以跳河结束了她高贵的生命。

“母亲走了,母亲说,河的尽头是大湖,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流入了大海,大海的那边,有我的庆生。庆生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的母亲说,她的灵魂要漂到海峡的那边去,去寻找我父亲。

“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这种守望。我也害怕着将来也有这么一个女人为我而守望。

“后来,我们这里来了很多城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孩子,他们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龄,他们还什么事都不懂。他们看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我们这里的人对他们都好,真心的好。可是我不能对他们好,他们也不敢同我好,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城里来的孩子也都不同我说话,本来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可能是有一次她发现我这个乡下老头不仅能看书,而且还会写字,她就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个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作家,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想啊,可是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她说她的感觉告诉她,王守望不是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那时我怎么敢对她说这些呀。女孩告诉我,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扎根在新农村,说她想回城里。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呵。我于是对她讲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讲了我的母亲和父亲,讲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之后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我们这里,到了上游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一晃多年过去了,我都把她忘记了,可是有天晚上,她来了,她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里她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她给我跪下了,她求我帮她带大孩子。她说也许三两年,她会回来找她的孩子的。

“我没有打听其他的事情,我只问了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一切从芦花开始,孩子就叫芦花吧。

“她说着又给我磕了几个头,又亲遍了孩子的全身,她的泪水流成了河。她说,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将来一定会来接你的。

“她这一走,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芦花都八岁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带着芦花就在这个渡口,守着这条渡船,这口罾,还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说了您的故事,我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一家三代人为了一句话在这个渡口守望了一年又一年,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寻找了十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每天在这里守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父亲就算真的去了海峡的对岸,只怕也快寿终正寝了。我守着芦花,希望她母亲回来接走她,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将失去依托,我不知道我将怎么活下去。”

守望的人说着就醉倒了。

马角也醉倒了。守望的人醉倒在酒精之下,马角醉倒在守望的人一家三代的故事里。

在这个夜晚,两个老人醉倒在一起。

月亮升在空中,有雾,在河面飘浮。

十四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白夜和芦花走进了西瓜地。

瓜地一望无际,西瓜像一个个阴险的孩子,蹲在瓜蔓中。

月光像银子一样,使得那些瓜孩子一个个目光闪烁游离。

不远处的河,就成了一河闪烁的银子,在无声地跳跃喧哗。

白夜牵着芦花的手,像牵着一个久远的梦。成熟的西瓜在月光下,散发着妖娆的芬芳。

芦花说:“你闻闻香不香?”

白夜说:“香。”白夜说:“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这个渡口?”芦花说:“嗯。”

白夜说:“那你的爸爸妈妈呢?”芦花不说话,沉默像钟摆一样滴滴答答。过了好一会,白夜看见芦花在抹眼泪。月光下,泪光一闪一闪。

芦花说:“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爷爷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白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芦花说:“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就算我爸爸妈妈来接我我也不跟他们去。可爷爷说他一定会等到我妈妈来。”

白夜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

芦花说:“白夜哥哥,你为什么会离开家的呢?”

白夜望着远处的河面,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白夜说:“我也不知道,我问马角叔叔,马角叔叔说他也不知道,马角叔叔说我回到白家沟里就会弄明白的。马角叔叔为了寻找我,找了十年。可是马角叔叔现在却不想回白家沟了。其实,我也有些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地方。”

芦花说:“那你就不回去了,我同爷爷说,让你和马角叔叔就留在这儿。”

白夜笑着说那好啊。

芦花说:“那我们拉钩。”

白夜说:“我们挑西瓜吧,什么样的瓜是熟的,我不知道。”

芦花说:“你真笨。”芦花说,“你只要用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熟了的瓜很香的。”

白夜说:“真的吗?”白夜蹲在一个瓜前,将鼻子凑到西瓜上闻,白夜说:“我闻不出来。”

芦花说:“你再闻另外一个。”

白夜就去闻另外一个西瓜。白夜摇了摇头说一样的。芦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白夜说:“你笑什么呀芦花?”

芦花说:“我笑你真的笨,你真的相信西瓜可以闻得出熟没熟啊。那你的鼻子不成了狗鼻子了。”

白夜拍了一下芦花的头说:“你这个小坏蛋,我被你骗了。”

白夜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卖凉粉的小姑娘梨花,那个可以用鼻子闻出好人坏人的梨花。那个变成了透明人的盲女孩。白夜一下子就恍惚了起来。白夜恍惚中就感知到了另一种危险的到来。

“好小子,你刚刚说什么?”

白夜听见有人在说话,白夜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西瓜地边上站着一个瘦长的黑影。其实白夜刚才过来时就看到了这个黑影,白夜还以为是一个稻草人。白夜当时没有想到,西瓜地里是用不着稻草人的,稻草人只能吓得了麻雀,而麻雀却不会偷吃西瓜。白夜感觉到有一阵冷风吹过脊背,背上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白夜转身喊芦花。白夜说“芦花芦花”。可是却不见了芦花。白夜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西瓜地,走到了河滩上。

黑影阴沉着声音说:“小子,你刚才同那小姑娘说什么?”

白夜说:“我没有说什么。”

“小小年纪,扯谎谬白,你刚才是在说白家沟吗?”

“我是说到白家沟了。”

“你去过白家沟。”

“没。”

“好小子,和老子装蒜是不是?我明明听见你说白家沟村,你说你是白家沟村的。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夜这时认出来了,眼前这个黑影就是白天将他摁在水里的那个黑衣人。白夜转身就跑,这一次白夜跑得很快,可是他还没有跑两步,就绊到了东西,扑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

白夜出了一身冷汗,看清了是芦花的脸,白夜发现他还在西瓜地里。他听见了那些西瓜叽叽歪歪地笑声。

芦花说:“你怎么啦,你刚才吓死我了,你在同谁说话呢?”

白夜爬了起来,四处张望。四周静寂,月已到了中天。河面上的雾浓了起来。西瓜地里草虫叽叽。一个黑色的东西划着怪圈向白夜扎来,呼的一声又拐弯飞走了。白夜吓得尖叫了起来。芦花呵呵呵直笑。

“你胆子真小,是盐猫老鼠。”

白夜说:“芦花我们快点走吧,爷爷会等急了的。”

“急什么,爷爷还在喝酒呢。你知道盐猫老鼠的故事吗?盐猫老鼠到底是猫还是老鼠呢?它真的会飞进家里偷盐吃吗?你们那里有没有盐猫老鼠。”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突然非常的渴望有这么一个妹妹。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白夜记起了,他曾经也是有过这样一个妹妹的。或者是邻家的妹妹。他走到哪里,妹妹都跟到哪里,像他的小尾巴一样,赶都赶不走,那时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小尾巴,于是总是想着要甩掉这个小尾巴。那时每天好像没什么好玩的,每天的游戏就是想办法甩掉这个小尾巴,这个小尾巴呢,她每天的游戏也很简单,就是想办法不让他甩掉。他和她就这样玩着这种跟踪与反跟踪的游戏,乐此不疲。于是有一次他就躲在了一个装粮食的大木桶里,他想这下子小尾巴是找不到他的了。果然他听见小尾巴哭喊着他的名字,她是找到了这个大木桶边上了的,可是她太小,看不见木桶里藏着的他,于是她就哭泣着走开了,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于是就在小木桶里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时才发现睡到了深夜,他正想要爬出来,听见了两个人在低声地谈话,这两个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他没有听出来是谁。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听清,说的事情好像与他有关。他站了出来,父亲和那个男人都吓了一跳。那男人慌里慌张地就走了。他看见父亲虎着一张脸,父亲说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睡着了。父亲说你听到什么了?他说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白夜记不清了,娘干什么去了?白夜不记得了。那个小尾巴呢?白夜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过白夜想起来了,他的家乡,是有一条小河的,也有着这样的河滩,河滩边上长满了芦苇,那就是白家沟吗?

白夜为突然找回了童年的记忆而兴奋不已。

河滩。

有一种叫着青桩的鸟,是青桩吗?

白夜不敢确定了,总之是一种水鸟,在白夜长大的北方没有这种鸟,白夜长大的北方也没有河流。

青桩的叫声很吓人,白夜还想起来了,夜里只要听到青桩的叫声,他就会吓得将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日里青桩,夜里鬼汪。听说青桩就是那些被沉在河水里的冤死鬼变的,一到晚上他们又变回了鬼。

他还想起了那一场迷茫的大雾……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你发什么呆?”芦花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白夜惊醒了过来。白夜说:“哦小尾巴,我就叫你小尾巴好吗?我从前有一个妹妹的,她一天到晚像我的小尾巴一样跟着我,我就叫她小尾巴。”

芦花破涕为笑:“那好那好,我就是你的小尾巴,你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芦花说,“白夜哥哥,你明天别走,你后天也别走,你永远也别走,你就留下来陪我好吗?”

白夜说:“好,不走了。”

芦花又说:“你的那个小尾巴呢?”

白夜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到他的小尾巴弄丢了时,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酸楚,这种感觉只在养他长大的娘去世时有过。

他抱着西瓜,拉着芦花回到渡口边的小屋时,守望的人和马角都趴在了桌子上,两个人都在打着呼噜,他们的呼噜打得很响亮,像是在吹号。他们的呼噜一吹一拉的,让人想起了说书的人说过的哼哈二将。白夜就笑了起来。他和芦花小心翼翼地将西瓜放在桌子上,然后收拾桌上的碗筷。

守望的人醒了。守望的人说:“是芦花回来了。我是喝多了,我睡了多久了?”

芦花说:“月亮都晒到屁股啦。”

守望的人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已跑到了西边。河面上的雾堆得更厚了,像是谁家晒的棉花。有一条鱼从水里跃起,传来了清脆的水响,“啪”的一声,又落在了水中。

白夜推醒了马角,白夜说“吃西瓜啦吃西瓜啦”。马角也惊醒了过来,说:“我这是在哪里?不是在做梦吧。”马角说着习惯性地在胳膊上揪了一下,那一块揪出了老茧的地方,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揪在木头上。

芦花趴在守望的人怀里说:“爷爷爷爷,哥哥说他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了,说:“是吗,那太好了。”

马角说:“老哥您还别说,我还真的想像您一样,永远守在这里。有守望就有希望。”

守望的人说:“我倒想像你一样,走遍天涯海角地去寻找,就是找不着,也比这苦苦的等待要强。”

芦花仰脸望着守望的人,说:“爷爷,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呀。”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不懂好啊,懂得多了你就没有这么多的快乐了。”

“爷爷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呀?”

“我有了一个外号。是白夜哥哥给我取的,叫我‘小尾巴’。白夜哥哥说他从前也有一个妹妹叫小尾巴,可是他把他的小尾巴弄丢了。”

芦花这样一说时,马角浑身就颤抖了起来。

马角喃喃地说:“小尾巴,你是说小尾巴?”

芦花和白夜、还有守望的人,都吃惊地看着马角。马角一把抓住了白夜,马角惊喜地说:“你记起来了?你还记得小尾巴!”

白夜说:“我看着芦花突然想起来的,我应该有一个小尾巴的。可是我记不清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着突然很伤心很想哭。白夜还没有哭,马角却先哭了起来,马角突然老泪纵横,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白夜只好放弃了哭的打算去劝马角:

“马角叔叔您怎么啦?”

马角不理会白夜,捂着脸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守望的人拉开了白夜:“让他哭吧孩子,你马角叔叔的心里苦啊。”

守望的人这样说时,感觉到他是在说自己。

十五

马角的悲伤如夏天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时轰轰烈烈,转瞬间又去得无影无踪。按照一般的常理,这样的失声痛哭之后都会伴随着一场感人肺腑的倾诉,可是马角抹干了眼泪,却一言不发地进了小屋,在早已准备好的床铺上倒头便睡。

“睡吧睡吧。”守望的人长叹了一声进屋睡了。

白夜睡在马角的身边,可是白夜这一晚却失眠了,一些失落了很久远的东西,在慢慢地朝他靠近,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他并不知道,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想抓住这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都像雾一样飘浮着,他的手一伸过去,这些东西就散开了,他的手一收回来,这些东西也跟着涌了上来。

白夜睡到半夜,听见马角悄悄地起了床,马角开了门,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可是白夜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脚步声已到了远处。白夜一点睡意都没有,那些缥缈的东西,像是烟一样在白夜的心里缠绕。白夜决定再一次跟踪马角。上次在小镇上的跟踪是失败的,白夜希望这一次能够弄清楚马角夜里到底是做什么去了。白夜就起了床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马角的身后。

月已沉到了西边的树杈里,河里的雾越堆越高,也浓了起来。

马角突然发出了“格格格”的笑声。白夜看见马角张开了双臂,平伸着,向前跑了起来,马角越跑越快,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像一只大鸟一样。“呜呜呜”马角的嘴里发出了声音,“小尾巴,快点快点,我的飞机飞起来了”。马角说着划了个弯,又“飞”了回来。

白夜本来是跟在马角身后的,没想到马角突然转过身来了,想躲已来不及了。谁知马角却像没有看见白夜一般,开着他的“飞机”朝白夜撞了过来。白夜一闪,“飞机”就擦着白夜的身子而过。马角朝前面又“飞”了几十米,身子斜倾,又拐弯“飞”了回来。马角就这样飞来飞去,足足飞了有二三十圈。

马角说:“小尾巴,不玩啰,睡觉觉去啰。”

马角的“飞机”减慢了速度,朝小屋飞了回去。可是快到门口时,马角停了下来,马角喊:“小尾巴,你在哪里?小尾巴,小尾巴。”马角转过身来到处寻找,马角走到一棵树前,拍着树干说,“你看见我的小尾巴没有,我把小尾巴弄丢了。”马角又去拍另外一棵树,马角说,“你看到我的小尾巴没有,我的小尾巴不见了。”马角再转向了另外一棵树,马角抱着树摇着说,“你把我的小尾巴藏起来了,你说,你把我的小尾巴藏到哪里了?”马角一连问了十几棵树,后来就抱着一棵树哭了起来,马角哭得很伤心。

白夜明白马角这是在梦游了。

梦游!白夜的心头一凛,仿佛在黑夜里划过一道闪电,把儿时的记忆都照亮了。可是转瞬间,黑夜还是黑夜,是比黑夜更黑的夜。

马角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站在他身后的白夜。马角说,“你看见我的小尾巴没有?”

白夜被吓了一跳:“小尾巴。”白夜说,“什么小尾巴?谁是小尾巴?”

马角说:“就是我的小尾巴,你见过我的小尾巴没有?”

白夜说:“她回家睡觉去啦。”

马角破涕为笑,说:“真的吗?”

马角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小屋。白夜从床上拿过枕头,说:“这不是你的小尾巴吗?”马角接过枕头,亲着枕头说:“小尾巴,你吓死我了。”马角说着,搂着枕头倒在床上就睡了。

白夜没有一点睡意。刚才那电光石火之间复苏的记忆,让白夜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可是又什么也没有记清楚。白夜渴望着再出现一道闪电,照亮这眼前的重重黑暗,哪怕是一秒钟,也可以把这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可是闪电再也没有划过,白夜的记忆又归复了平静。

“小尾巴。”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每念到这三个字时,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他的心头涌起,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他仔细梳理着他的记忆,他实在想不起来小尾巴是他的亲妹妹还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了。小尾巴丢了。他在这里回忆起了一些一闪而过的片段——

有人在喊,小尾巴,你在哪里?我的小尾巴。

……你回来呀小尾巴,你躲在哪里了?你不要吓我了你快点出来呀小尾巴。

……很多的人,他们在寻找小尾巴。白夜也跟着人一起寻找小尾巴。白夜看见很多的人朝着河边上跑去了。

他听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声。

……小尾巴掉到河里了。

有人把小尾巴救了起来,把她的肚子朝下放在一头老牛的背上,前面有人牵着老牛在慢慢地走。

……那个小杂种死哪里去了,下午明明看见小尾巴是和小杂种在一起的。小杂种,肯定是他把小尾巴推到河里的,这么小就这么狠毒。

……白夜呢,把他找到打死算了。

……是白夜,就是白夜,就是白夜,就是白夜。

……父亲眼睛通红,手舞一把镰刀。

……父亲叫喊着,镰刀舞得霍霍生风:把白夜这小杂种揪出来,我一刀砍死他算了。

父亲在喊。

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了。白夜想起来他当时吓得转身就跑,撒开脚丫子没命地跑,他心里害怕得要死,父亲手中那寒光闪闪的镰刀好像长了脚一样,一直跟在他的背后。他像一匹小鹿一样地蹦过了一道沟,跃过了几道坎,身边的树往身后直倒,青蛙吓得呱呱乱叫。他一口气跑了多远?他不清楚。身后的镰刀已经没有了。他远远地打量着夜色中的乡村。他开始担心小尾巴来,于是他再一次小心折回了村庄。回到村子时,村子里已经安静了下来。他不清楚小尾巴到底怎么了,但是村子里没有了哭声,也许小尾巴没事了。他的心里有了一丝踏实的感觉,开始幽灵一样地在村子里游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回归,这让他很是失望。

……他想起来了,他小时候的确是个讨厌的孩子。是个小魔头,是个小杂种。他故意将一家家的狗弄得汪汪乱叫,然后就找了一个高高的树杈,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一搓手,蹭蹭蹭地就上了树。白花花的月亮也已升到了头顶。他觉得有点冷,在树上太久了,双脚已开始发麻。这时,村子里响起了母亲的呼唤声。他的眼泪下来了,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温暖。母亲在一声声地喊他的小名,喊得心力憔悴,母亲的呼喊在村子里传得老远。

母亲喊:白夜,我的乖乖儿,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呀,你别吓妈了我的儿呜呜呜。母亲在哭。他很感动,他差一点就下树奔母亲的声音而去了,但他没有,因为父亲的声音出现了。父亲手中还挥动着那把寒光闪闪的镰刀,父亲咬牙切齿地喊着:

狗日的小杂种,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再不回来老子剥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

父亲的声音尖锐刺耳。父亲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幻想,也坚定了他不回家的决心。

他想起来了。

他真的想起来了。

他全部想起来了。

在这个夜晚,睡在河边小屋里的白夜想起了他儿时的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始真正的接近那个久远的秘密,接近一场谋杀。他不敢继续回忆下去了,他惊恐地将头扭向窗外,他又看到了那只猫。一路上,那只猫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猫伏在窗台上,一双眼睛像两盏灯。他觉得这双猫眼里有一种父爱的东西。

父亲。他在记忆里寻不到父亲的影子。养母单身一人把他拉扯大。儿时的记忆差不多是空白,现在空白中多了父亲的影子,却是一把挥舞着的镰刀。可是他从猫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温暖的父爱。

他又沉入了往事之中。

……那个可怕的夜晚,那个叫白家沟的村庄。他不禁尖叫出了声。

马角被他的叫声惊醒,坐了起来,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在说梦话。”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没有说梦话。我一直没有睡着。”

马角说:“你在想什么呢孩子?俗话说,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你才十六岁,怎么就睡不着了呢?你看,天都亮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很多事情来了。”白夜说。

“什么事情?”

“我小时候有一晚上离家出走了。”

马角在黑暗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马角说:“是的孩子,你记起来了吗?”

白夜说:“那么这都是真的了。您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并没有跑远,我就在村子里。我一直在一棵树上躲到了月亮偏西。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父母叫我的声音了,夜死去了一样的静。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哭声。”

马角说:“你听到了狗哭?狗子一哭是要死人的。”

白夜说:“我记不真切了,我想我是听到了狗子哭的,狗子一哭,夜便显得格外的恐怖,连小孩的夜哭都没有了。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边地恐惧,背上的汗毛无来由地竖了起来,我从树上溜了下来,没命地朝还在亮着灯的人家跑了过去,我脚下生风,但我总感觉背后有个无形的东西紧跟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它。离灯光近了,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猫到了人家的窗子下,感觉那灯光是那么的温暖,它驱走了寒冷,也驱走了我心头恐怖的阴影。当恐怖如潮水一样退下去以后,心头的好奇又潮水一样地涨了起来。我偷偷地将头探向窗子。透过窗子,我看见昏黄的灯下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一个老婆婆守在床边,说你忍着点忍着点,一会儿就来了的。我突然地兴奋了起来,这女人恐怕是要生孩子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生孩子,也一直想不通孩子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是坚决不相信桃树缝里会蹦出小孩来的,这都是大人编的鬼话。我趴在窗子上看得正来劲,突然听见有说话的声音,我猫了腰,伏在窗子底下。我看见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黑乎乎的婆子,那婆子走路一拐一拐,像鸭子划水。婆子的眼朝我这边瞄了一下,那一双眼里有两道电一样的精光,像个老妖精。我将头埋得更低了,婆子没有发现我。那是接生婆子,听大人们说我们村里的小孩全部是这接生婆子接到这个世上来的,是不是?”

马角说:“差不多吧,但那婆子的一双手实在不敢恭维,又粗又糙像把钳子,接生婆子平时总是鬼气阴森的,七老八十岁了还精神得很,一天到晚在村子里鸭子一样地走来走去。很多小孩儿见到她就怕。”马角说,“后来呢?”

“后来接生婆子随那男人进了屋。接生婆子问水烧好了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烧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剪刀煮好没有?屋里的那个婆婆说煮好了。接生婆子又问包布准备好了没有?女人的婆婆说没有。接生婆子就哦了一声。女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接生婆子说,叫那么凶干什么?又不是第一胎。女人的叫声就小了下去,只是小声地哼哼。接生婆子将手在盆子里洗了,揭开了女人的被子,我看见了白花花地一团肉,女人没有穿衣服。接生婆子在女人肚子上摸了摸,又在女人的两腿间摸了摸,说,还有一会儿。接生婆子将女人盖好,坐在了椅子上问是第几个了?女人的婆婆说第六个。那个男人一直一声不吭。接生婆子叹了一口气,说,都是你做的好事。男人就垂下了头。接生婆子吸了一锅烟,又去摸那女人。这一次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了起来。婆子弯腰站在女人的身前,不停地叫用力、用力、用力。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女人不叫了。婆子说剪刀,女人的婆婆递上了剪刀。可惜我还是没有看清小孩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问了一句,是男还是女?接生婆子说,一个垫床的。接生婆子说要不要?女人说要。女人的婆婆说:要了你养活她?你拿个主意。接生婆子问男人。男人想了好半天,说大人都吃不饱。接生婆子说那你还造孽。女人哭着说我养活她。接生婆子说你们商量好。女人的婆婆说,不要。女人说,那让我看一眼,好歹也是一条命,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接生婆子说,不要就不看,看了心里更不好过。女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哭。接生婆子说那我就解决了。接生婆子说着就拎起刚出生的婴儿出了门,往茅坑走去。不一会儿就空着手回来了。女人的婆婆说难为你了老姐姐。接生婆子没理她的茬,教训男人,你再造孽,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老婆子老命一条,死了也过不了奈何桥了。男人摸出一把钱,全是毛票,接生婆子收了钱,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男人说我送你老。接生婆子小脚一拐一拐出了门。接生婆子出门后又朝我这儿看了一眼,我看见一团绿光一闪,我听见了接生婆子说,咦,这是哪家的小孩?我想跑,但我的双腿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我看见接生婆子像一只硕大的老鹰一样朝我压了过来,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地揪了下来。我听见了一声怪笑,原来是小杂种呀,你家大人到处找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天色将明的清晨,白夜的回忆将马角和守望老人相遇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尽。白夜打开了记忆的魔盒,放出了里面的魔鬼。他吓得赶紧关上了这个魔盒。马角劝白夜关掉这个魔盒。可是马角和白夜一样清楚,这个盒子打开了,就不可能再关上了。

白夜说:“那么,在离开白家沟之前,我是变成了一个疯子的。也许这就是我变疯的缘由?”

可是马角觉得,在后面还有更多的阴谋。为什么后来的事,白夜都想不起来了呢?怎么样才能让白夜找回疯前的记忆呢?如果白夜找回了那些失落的记忆,那对他来讲是一件好事呢还是灾难的开始呢?

马角开始变得忧心忡忡。

十六

小河藏在浓雾里。

清晨的小河风情无限。河对岸的景物影影绰绰。守望的人起得很早。公鸡叫过第三遍,生活在河这边的菜农就挑了一筐筐新鲜的蔬菜,从小渡过到河的对岸。他们都一言不发,生活使他们变得沉默。守望的人将河这边的人渡过去,再把河那边的人渡过来。上午去河对岸的人多,到了下午就是从对岸过来的多。过来过去的人同守望的人都熟悉极了,守望的人尽管不知他们的名字,可是脸孔都是熟悉的。清晨见面了,不用打招呼,相视点一下头。所有的问候,都在这一点头之中了。没有人知道守望的人和他们一家三代的守望故事。马角和白夜也在这个清晨离开了守望的人。他们俩是坐渡船过的河,芦花听说白夜要走,哭成了泪人。

“白夜哥哥你骗人,你和我拉了钩的,你说你不走了的。”

守望的人说:“芦花,我的孩子,你听话。”

马角说:“孩子,我们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你说是吗白夜?”马角用胳膊拐了拐白夜。

白夜说:“芦花妹妹你别哭,我们会回来的。”

芦花说:“你又骗人。”

白夜说:“真的,白夜哥哥这次说的是真的。”

芦花这才破涕为笑。白夜和马角的身影消逝到了河的对岸,像一阵烟,偶尔地飘到了这么一个渡口,做了这么一次短暂的驻留,被风一吹,就散了,淡了,远去了。白夜并未意识到,他的这个诺言,在芦花的心里种下了又一代人的等待。后来,他经常会做这样的一个梦,他在梦里梦见了芦花和她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会回来吗?”

多少天以后,芦花还眺望着河的对岸问他的爷爷。

“爷爷,你说白夜哥哥还会回来吗?”

也许,多少年以后,在这个渡口,在爷孙俩之间,还在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爷爷摸着芦花的头:“可怜的孩子。”爷爷没有回答孙女的这个问题。

“爷爷你怎么哭了?”

“爷爷没有哭,是灰眯了爷爷的眼。”

“爷爷,让我来给您看看。”

芦花仔细地看着爷爷的眼,可是爷爷的眼里除了雾,还是雾。

“爷爷,您的眼里没有灰,只有雾。”

爷爷说:“你再看看,再看看。”

芦花说:“哦,雾里面还有一个芦花。”

爷爷说:“爷爷老啦,什么也看不见了,爷爷的眼里除了雾,就只有芦花了。”

“爷爷你看我的眼中有什么?”

爷爷说:“芦花的眼里什么都有,有山、有水、有雾、有爷爷,芦花的眼里有整个的世界。”

芦花说:“爷爷,你看见我的眼里有白夜哥哥吗?”

爷爷不说话了,爷爷望着河对岸发呆。

在守望的人搂着孙女发呆时,白夜和马角这时已远离了渡口。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不想回白家沟了。”马角并没有吃惊,马角说:“孩子,我们很快就要回到白家沟了,你怎么了?”

“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想怎么样?”

白夜说:“我想回到那个渡口,和守望爷爷一起生活。”

马角叹了口气,说:“守望的人因为有了他要守望的东西,因此他能日复一日地守望着,有守望就还有希望。可是我们呢?我们守望什么呢?我们的命中注定了的,就是要寻找,把失落的东西寻找回来。”

白夜说:“可是失落的已经失落了,我们还能寻找回来吗?”

马角说:“能,我能把你寻找到,不就是最直接的例子吗?”

白夜就不说话了。事实上,这一段时间以来,白夜已渐渐地寻找到了一些东西了,那是一些迷失在了白夜的记忆深处的东西,现在他慢慢地把它们寻找了出来。可是白夜却因此而感到了恐惧,白夜不清楚他的记忆深处还迷失了一些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他还会在记忆中寻找出什么样的东西来,就像他将要回到的那个白家沟。

“从前,还是说从前吧。”马角说。马角又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个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小尾巴。”白夜接过了马角的话。

自从小尾巴再一次在白夜的记忆中浮现时,白夜找到了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他要打开这扇门。这时的他并未能感知到,命运之神将把他推向何方。马角咧开嘴,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是的,一个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小尾巴,她是那么的可爱,村里的人都喜欢她。无论谁见了都想抱抱她。她五岁那年就会唱很多的戏,她是村里最受人喜爱的孩子。那时,村里还有一个大家表面上都喜欢的孩子,就是那个小魔头。可是他们喜欢小魔头并不是出自真心的,他们是害怕小魔头的父亲才勉强喜欢小魔头的,那种喜欢里就有了很多的虚情假意和阿谀奉承。只有小尾巴是真心喜欢小魔头的,她对小魔头的喜欢里没有一点杂质。后来,小魔头变成了小杂种了,村里人就再也不喜欢小杂种了,小杂种已经失去了喜欢的价值了,只有小尾巴,她还是那么真心实意地喜欢小杂种。小杂种是一个很好动的孩子,他一天到晚在村里到处搞破坏,在他搞破坏时,小尾巴就负责给他放哨。他们俩很好,很亲密。后来的悲剧是因为一块地瓜。一块很小的地瓜。那块地瓜本来是小尾巴刨到的。在刨到那块地瓜之前,小尾巴已有很多天都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小尾巴清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她的头发枯黄,像是秋天的狗尾巴草,又乱又脏,那时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何况小尾巴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有一次小尾巴到小魔头的家里去玩,小魔头的母亲,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打了一盆水给小尾巴洗脸,还给小尾巴洗了头,小尾巴的头上长满了虱子,小魔头的母亲就给小尾巴捉虱子,还将小尾巴抱在怀里,将头发上的虱子蛋一个个地拉下来用指甲挤破,那声音一定很清脆,小尾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天快要黑了,小尾巴的父亲回到家,不见了小尾巴,急得四处寻找,就看见小魔头的母亲抱着小尾巴朝他走来,小尾巴已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小尾巴睡得很甜。她将小尾巴抱进了家,放在了床上。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家。他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该再成个家了,没有个女人,这个家哪里还像一个家。她说完这话就走了,她的背影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辉。小尾巴那天晚上做梦一定是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她从梦中喊出了声。她醒了还在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第二天,小魔头跑到了小尾巴的家,对小尾巴的父亲说,把你的臭被子都给我。小尾巴的父亲说,你说什么?把我的臭被子都给你?小魔头说,快点快点,把你的臭被子都给我。小魔头歪着头,斜着眼命令着。你要我的臭被子干什么?小尾巴的父亲问。小魔头歪了歪嘴,不屑地说,我才不要你的破被子呢,是我娘要。后来小尾巴的父亲知道了,是小魔头的母亲让小魔头来把这些臭被子都拿去洗了。她不是一次性地将这些被子洗完的,他的臭被子臭鞋子太多了,她每次在洗自家的衣物时夹着洗一点。这样洗了一个星期,才把他家里的臭衣烂被都洗干净了,不单洗干净了,还将破了的地方缝补好了。然后让小尾巴将这些缝补好了的东西抱回来。小尾巴还是和小魔头在一起玩耍,那时村里已没有小孩子同小魔头玩耍了,甚至没有小孩子同小尾巴玩了,小尾巴也成了一个小魔头,他们俩都成了村里最讨人嫌的孩子。正是因为这样,大人和孩子越是讨厌他们俩,他们俩就越做一些讨厌的事情,比如偷偷地放一把火,将谁家的草给烧了,差点将房子给点着。他们甚至在人家的大门口偷偷地挖了一个坑,在里面拉上一泡屎,再在上面铺上一点草,然后就躲在旁边,晚上那家的人回来,踩到了屎就大声地臭骂,他们俩却笑成了一团。”

马角的叙述像是打开了一条幽长的通道。白夜顺着这条通路走了进去,走得很小心,走了很远。可是通道里的一切还是那么时隐时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夜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和小尾巴将一个小孩的头打破了,那孩子的妈找上了他的家,他记起来了,她拿了一把菜刀,一块砧板,在他家门口跳一下脚骂一句,骂一句用刀在砧板上剁一下。

他还记得母亲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母亲只是死死地将他搂在怀里,说你爹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也想父亲快点回来,父亲那么凶,有这臭女人受的了。

父亲真的回来了,父亲一回来那女人就不敢骂了,她也怕他父亲。

父亲的眼在黑夜里闪着慑人的光,父亲的身影很大,如一只黑色的鸟一样朝他压了过来。

“打死你个狗日的。”父亲一巴掌扇了过来,他的脸上立马火辣辣地难受了起来。父亲将他的耳朵揪了起来把他往屋外面拉,他用双手护住耳朵,两条腿朝前撑着。他想用手掰开父亲的手,但父亲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子。他用脚踢父亲,边踢边骂。他记得父亲愤怒了,说你个小狗日的,屁眼还没有收黄就这么烈,长大了还得了。父亲说老子今天要剥了你的皮。父亲将他拎了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一记拐子脚把他放跪在地上,他就彻底地失去了斗志。

那女人这才气呼呼地走了。

他还想起来了,他那时有一把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他一天到晚想着杀了他的父亲。这是个罪恶的念头。现在的他并不知道当时他的这个罪恶的念头在他的父亲白大迷糊的心里产生过怎样的恐惧,更加无法清楚这个念头怎样带来了后来的一切灾难。

马角说:“是的孩子,那女人是走了,却没有回她的家,而是来到了小尾巴的家,他怕村长,可是她并不怕小尾巴的父亲,她来到小尾巴的家就不是骂几句那么简单了,她一上来就是一爪子抓在了小尾巴父亲的脸上,抓出了几条深深的血痕。小尾巴抓过了一把火叉就向女人的身上叉去,可是小尾巴太小了,女人轻而易举地一把抢过了火叉,将小尾巴推倒在地上,然后抡起火叉一顿乱砸,将小尾巴家的锅碗都砸破了,走的时候又顺手拿走了一个洗脸盆。那天的夜里,村子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哭声,是小魔头的母亲在哭,小魔头的母亲跑到了河边跪着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小魔头的父亲却在家里睡得呼噜连天。小尾巴的父亲听到了哭声,他感觉到了什么。他顺着哭声在河边就看见了小魔头的母亲,他害怕小魔头的母亲会跳河。他说,凡事想开一点,你看我的锅碗都被她砸了,临走了还拿走了我家的一个脸盆,还在我的脸上抓了一爪子,我也忍了。千万别想不开。小魔头的母亲见是小尾巴的父亲,说,你来干什么?

“小尾巴的父亲说,我担心你,你千万别做傻事,你是一个好人。

“小魔头的母亲说,好人?

“她笑了,笑得很凄凉。她说,我不会死的。她又说,我就是想哭一哭,哭出来了就好多了。她就站了起来。

“小尾巴的父亲说,谢谢你,帮我洗了那么多的衣被,又照顾了小尾巴。

“他这样一说,她却没有说话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站着。还是小魔头的母亲先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该找个人结婚了。

“小尾巴的父亲没有说话,其实有一句话他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他其实是想说,我要找就要找你这样的女人。他没有说,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论起来小魔头的母亲是他的丈母娘。虽说她的年龄倒是比他要小。小魔头的母亲说,她抓你的脸了?

“他说他其实是不想同那样的女人一般见识。

“小魔头的母亲说,痛吗?她说着就将手来摸他的脸。

“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是不是不该对你说这些?”马角说,“你还是个孩子。”

白夜说:“不,马角叔叔,我不是孩子了,我长大了,我是个大人了,我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理解了。”白夜这样说时觉得他真的长大了。其实自从那天在白雾中与那个女人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之后,白夜就觉得他在迅速成熟起来。

马角说:“那你是不是觉得,小尾巴的父亲,是个不道德的人?”

白夜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是觉得,小魔头的母亲,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白夜说:“我不知道。”

马角说:“小尾巴的父亲后来知道了,其实在很早以前,小魔头的父亲就不碰她了,小魔头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一种很古怪的病。我们村子里有传言说是小魔头的父亲长了一条肉尾巴,你看我,说着说着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本来准备讲什么故事的呢?你看我,真是老了,人老话多,树老皮多,我的话是太多了,东扯西拉,本来要说什么都忘了,对了,一块地瓜。后来的一切只是因为一块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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