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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叁】
白折腾坐在家里等着医师到来的消息。弟弟花脸去了还没有回来,白折腾感觉到了一些不安,觉得派花脸去望风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现在他无人可用,要想扳倒白大迷糊,在他这一方的力量还没有处于上风的迹象之前,人们可以偷偷聚会支持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
郑小茶也让白折腾感到了不安,这个水性的女人,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这让白折腾很有一点怒其不争。不过白折腾更加明白,如果扶上一个热心政治的人当村长,那他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如果扶上了郑小茶,村长的大权实际上就可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想到有朝一日手握村长大权,白折腾的脸上就有几颗痘子在闪光,白折腾就感觉他年轻了十岁。
白折腾感觉到了眼皮子在不停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现在跳的是右眼!白折腾再也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到村口去看看。走出家门,白折腾就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再往前走,看见弟弟白花脸坐在路边玩泥巴,白折腾的头一下子就大了,白折腾上去朝白花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白花脸骂道:我日你妈。
白花脸骂完回过头看见是白折腾,吓得将头缩在了肩膀里,拿眼偷偷朝上翻。
白折腾气得发抖:让你在村口等人,你却跑到这里玩泥巴!
白花脸抓抓头皮,呵呵笑。
白折腾折下一根树枝,劈头盖脸朝白花脸打去。白花脸也不跑,事实上白折腾打他时他从来都不敢跑,白花脸只是用手捂着头,蹲在地上呵呵地叫。白花脸越是这样叫,白折腾心里的怒火就蹿得越高,手中的树枝急雨一样朝白花脸身上招呼过去。白花脸开始在地上打滚了,滚了一身一脸的灰。白花脸更加高声地嚎叫,白花脸的叫声传得老远,村里正是农闲时节,大家闲在家里没事,不一会儿就都围了上来看热闹,不过并没有人出来劝一下白折腾,大家都习惯了,在白家沟,谁都知道,白折腾心里只要有点不痛快,就会拿白花脸出气,劝是没有用的,你越劝他越人来疯,打得越狠。起先村长白大迷糊还是要管一管这事的,可是白折腾说这是他的家事,弟弟是他的弟弟,他想打就打,就像男人打老婆一样,天经地义,与村里无关,这样一说,白大迷糊也觉得有道理,就不再管这事了。
看热闹的人越多,白折腾就打得越来劲,渐渐就进入表演的状态了,手中的树枝打出了花样,雪花盖顶,老树盘根,白蛇吐信,叶底偷桃,上打下打左打右打挽着花儿打,一根树枝打断了,有人抛过来了另外一根更粗的树枝,不过力道还是小了下来,有点点到即止的意思了。动作变得夸张了起来,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了,就像是村里老了人时跳丧鼓一样,做出老虎扑食的动作,嘴里哇呀呀呀叫着,我看你往哪里逃呀。白花脸见来的人多了,也开始人来疯,抱着头,东躲西藏,一声爹一声娘地叫得欢。打到后来,两人完全是在演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时爆出叫好声。有叫打得好的,有叫躲得妙的。也有人说,这弟兄俩真是一对活宝。两人正表演得起劲,白折腾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中的树枝也被人劈手夺了丢在一边。
谁他妈的多管……白折腾后面的“闲事”二字还没有出口,就看见了面前站着的三个陌生人,也就是木匠、风水先生和花子,而夺了他手中树枝的正是风水先生: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这么狠心呢?
风水先生一脸的愤怒。
白折腾想要回两句嘴,可是他的脑子突然灵醒过来,三个陌生人,上级派来的医师和助手!白折腾马上堆起一脸的笑:不知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们这是在排戏呢。
风水先生说:排戏,排戏有这样下死手打人的吗?
白折腾的脸白了一白,说:是的是的,我们是太投入了,下次不敢了。
白折腾这样说时将三个人飞快打量了一番,觉得风水先生看上去像是三人中领头的,于是上前握了风水先生的手说:您一定就是上级派来的医师了,您终于来了,您来了就太好了,您来了就可以明察秋毫了,就可以救咱们白家沟村于水火之中了。乡亲们哪,乡亲们哪,这位,就是上级派来的医师,是来为我们做主的,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医师先生的到来。
于是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白家沟村的人还不太习惯于鼓掌。
白折腾说:下面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医师讲几句。
风水先生说:我不是医师,我是一个风水先生,我专看阴宅阳宅的风水。
可是白折腾说:看看吧,我们上级派来的医师就是不一样,人家是什么人,是见过世面的啊,人家这叫什么,这叫微服私访啊。好,您不愿说就不说吧,那就请移驾寒舍,我们已为医师先生和您的助手准备好了接风宴。郑小茶,郑小茶。郑小茶呢?这婆娘,怕是又做梦去了。
就在白折腾要将三个人领走时,村长白大迷糊在白银花的带领下过来了。白银花喊了一嗓子,村长来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白大迷糊弯着腰,背着双手,围着三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说:你们三个人,是上级派来的吗?
三个人还没有回话,白折腾就开口了。白折腾说:白大迷糊,没错,他们就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
狗屁,白大迷糊一瞪眼,说:我刚给上级打了电话,上级说派来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三个人,也就是说,他们三人是假冒的。说,是谁让你们混进白家沟村的,你们来这里有什么阴谋?想搞什么破坏?
白大迷糊说着朝风水先生一伸手,说:拿来。
风水先生说:什么?
介绍信。你不是上级派来的医师吗?那上级开给你的介绍信呢?
风水先生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医师啊,是你们,莫名其妙,说我是医师。
木匠说:我也不是他的助手,我是个木匠,木匠知道吗?木匠说着掏出了他的斧头亮了亮。
花子说:我也不是什么助手,我是花子。
花子说着打了一声口哨,黑猫就从草丛中蹿了出来,一下跳上了花子的肩头,冲着白大迷糊张牙舞爪。
你,别以为用一个小小的畜生就可以吓倒本村长,白大迷糊说,你们的阴谋,我清楚得很,说,你们是不是白折腾请来故意糊弄大家的。白折腾啊白折腾,你真是机关算尽丧心病狂,你想抢班夺权,告诉你,你别……啊……白大迷糊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我想说什么来着?算了,我困了。
白大迷糊说完“我困了”三个字,就歪歪歪斜斜到了路边的一株槐树下,倒在地上就睡了,不一会,鼾声如雷。村民们都不敢说话,怕吵醒了白大迷糊做梦。一只狗却不害怕白大迷糊,跑了过去,在白大迷糊的头上嗅了嗅,然后跷起一条后腿,朝白大迷糊的头上撒了一泡尿,白大迷糊嘴里咕哝着什么,咂吧咂吧嘴,翻了个身又打起了呼噜。
花子、木匠和风水先生被白折腾请回了家,白折腾坚信他的判断,这三个人必是上级派来的,他在心里为白大迷糊的错误判断而冷笑不已。这个白大迷糊,看来是真的老糊涂了。晚上,白折腾在家里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他命人请来了郑小茶,让郑小茶亲自下灶台掌厨,白折腾还杀掉了一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
在吃饭喝酒时,风水先生已弄明白了医师到这个村里来的任务了。风水先生决定冒充医师。所以当白折腾说到,还请医师先生到时在做出决定时,为白家沟全村的村民着想时,风水先生嘴里大嚼着一块鸡肉,含混不清地应承了下来。
天色微明时,白夜被娘的呻吟唤醒。娘的呻吟微弱,像风中的烛光。
白夜从梦中醒来,点上一盏烛,将身子靠近了娘,娘的脸色在烛光的照映下,泛着菜绿色的光。白夜伸手握住了娘的手,娘的手僵直而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白夜说:“娘,您可好些了。”
娘努力想摇摇头,但没有力气。
白夜说:“娘,您想吃点什么。”
娘说:“我的儿,娘想喝点凉水。你去井里给娘打点凉水上来。”
白夜说:“娘,家里有水,我给您烧茶。”
娘说:“娘的心里烧得厉害,想喝凉水。”
白夜说:“那好,我去打水。”
白夜就从厨房里拿了一只洋铁桶,朝村口的那眼井走去。
白夜走出家门时,正是亮前黑。村子里没有一点灯光,村路像是一条时隐时现的白光,白夜踏着白光,高一脚低一脚地朝井边走去。走在路上时,白夜还在想刚才做的一个梦。
近来白夜总是做这样的一个梦,整夜、整夜做着相同的梦,可是从梦中一醒过来就忘记了,只是隐约记得一个黑衣人在他的梦中游荡。
从家到水井不过三百米左右,白夜一路走过去,却怎么也走不到水井边,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娘还在家等着喝凉井水,白夜心里急。
娘的病一日日沉了,吃了多少药也没有起色,看来是不成了。白夜想起来就有些心酸,步子越走越快。白夜走到水井边时,天就开始麻麻亮了。白夜隐约看见井边站着一个黑衣人。这让白夜的心一紧。这么早,就有人来打水了吗?白夜想到了鬼,出了一身冷汗,大吼了一声,给自己鼓起了一些勇气,看见那个黑衣人还站在井边。
白夜犹豫了一下,想到了等着喝井水的娘,就大步走向了水井。白夜看见了一个小老头,小老头两腮干瘪,两眼却炯炯有神,背上背着一个长竹筒,正上下打量着白夜,小老头两道目光像两把刮刀,白夜觉得在他的目光下自己像一只被宰杀了的猪,被老头的目光刮得一根毛也不剩。
白夜也用目光放肆地上下回刮着小老头,而他的手心里,却沁出了汗水。
白夜回刮了一阵,将水桶系在辘轳上,一松手,辘轳吱吱地叫了起来,水桶落向了幽深的井里。过了很久,井里传来“嗡”的一声响。白夜不看老头,一下一下将水桶摇了起来。
老头说话了。老头说:“能讨口水喝么?”
白夜将水桶往老头的前面一提,示意老头可以喝水了。
老头趴在水桶边,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又撩起桶里的水洗脸。洗完脸,老头发出了一声长叹。说:“谢谢你了小哥。”
白夜也不说话,将水桶重又放到了井底。
老头说:“小哥,向你打听一个人。”
白夜说:“打听什么人。”
老头说:“一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白夜说:“什么孩子?我娘还等着喝凉井水,我没时间和你说话了,你去问上了岁数的人吧,这样的事情一般是上了岁数的人才知道的。”白夜说着拎上桶就回了家。
白夜从水缸上拿过瓜瓢舀了一瓢水,端给了娘。娘含了一口水到嘴里,却又吐掉了,娘说:“娘不想喝了。”
白夜扶娘躺好了。娘说:“我的儿,怎么提一桶水去了这么久。”
白夜说:“娘,儿在井边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很古怪的老头。”
娘说:“哦,一个古怪的老头?”
白夜说这个老头向他打听一个人。娘就问是打听什么人?白夜说打听一个孩子。娘重复了一句,说一个孩子?娘这样说时,一阵呕吐。白夜扶娘到床边,娘趴在床沿上,背向上弓起,呕出了一摊绿幽幽的胆汁。
娘说:“十年了,终于来了。”
白夜说:“娘,您在说什么呀。”
娘说你去把那个小老头请过来。白夜犹豫地看了一眼娘,说:“娘,我看还是上医院去看看。”
娘的脸上泛起了一个欣慰的笑。白夜在那一刻,觉得娘前所未有的美丽。
“没事的我的儿,娘现在放心了。娘可以放心地走了。你去把那个小老头找回来吧。”
“不用找了。”小老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外。
白夜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老头说:“我一直跟在你的后面,你太专心了,你是个孝子,这很好。我没有白白地找你十年。”
白夜横身挡在门外,没有让小老头进来的意思。白夜这时看清了,小老头其实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只是一脸的风尘,使他看上去颇为苍老。白夜不清楚小老头说的找了十年是什么意思,也不放心让这个小老头进来。这是一个老妖精。白夜想。可是娘又说话了,娘说你让他进来。白夜没办法,只有让小老头进了家门。
小老头走到了白夜娘的床前,说:“老姐姐,您受苦了。我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太像了,真是太像了。”老头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是现在,老姐姐这身体,我不会让这孩子现在就走的,我会让这孩子给你摔完孝子盆。”
小老头不停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白夜看见娘脸上的光泽更加艳丽。
娘说:“我的儿,娘想再喝点儿凉水。”
白夜拿瓜瓢再舀了一瓢水,递给了娘。扶着娘将头抬了起来,在娘的背后垫了一个塞满了谷壳的枕头。娘喝了一口水,又不喝了。娘说这水太热。“这水还是热的。我的儿。”
白夜说:“娘,什么事您说。”
娘说:“你再到井里给我打一点凉水来,这水太热了。”
白夜看着小老头,不放心。
小老头说:“你去吧孩子,我不是坏人。”
白夜握紧了拳头,冲着小老头晃了晃。说:“别小看我,我成人了,我有的是力,你要是敢伤害了我娘,我就弄死你。”
白夜拿了洋铁水桶一路飞跑地去了井边。拎着水回来时,白夜在门外听到了娘和小老头之间对话。
白夜听见娘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了,你是来找白夜的,你就是白夜的亲爹了。”
小老头说:“老姐姐,您听我说,我不是白夜的亲爹,不过他小时在我的身上撒过尿。”
娘说:“他还没有在我这个当娘的身上撒过尿呢。”
小老头说:“这孩子心肠好,孝顺,这些年老姐姐拉扯他长大不容易。”
娘没有说话,叹了一口气,眼望着门外。
门外,一缕清晨的阳光斜进了房间,在地上投下一块光影。空气中,一些细小的尘埃在晨光里飞舞。
小老头说:“老姐姐,我是一个马角。马角是什么?也算是我的名字吧。村里人都这么叫我。其实我是有名字的,可是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都忘记了,您就叫我马角吧。我不是白夜的爹。您在听着我说话吗?我是奉白家沟村的村长白大迷糊、也就是白夜的亲爹之命,来寻找他儿子的。”
白夜静听着马角的话,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梦中。白夜看见娘的表情很平静,还是那么微闭着眼,仿佛沉入了远古的回忆。
马角说:“老姐姐,我一定要带走白夜,我离开白家沟村已有十年了,找不回他就永远也不能回家。您知道吗老姐姐,我找了他整整十年啦。”
娘慢慢睁开了眼,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说:“十年?!不容易啊。”
马角说:“是的,是不容易。”
娘说:“好吧马角,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你带上白夜走吧,不过你得保护好他,不要让他再受到伤害了。这孩子,打小受了伤害,每天晚上做噩梦,做了十年,夜夜如此。”白夜看见娘脸上的光彩开始黯淡了,就像太阳落下了西山,霞光灿烂的天空淡淡在转眼间就变得暮霭沉沉。
白夜想到了死亡。他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在天空中飘荡。
娘在那天夜里撒手而去了。娘临走前拉着白夜的手,又拉着马角的手,将两只手拉在了一起,张了张嘴,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马角帮助白夜娘料理了后事,就带着白夜走上了回乡之路。
南方。南方。
火车一直朝南走。他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这是白夜第一次坐火车,对于将要去的地方,白夜的心中一片迷惘。
白家沟,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火车咣当咣当,像一头老牛,走走停停,在平原上走了一天之后,窗外的山多了起来。白夜没有见过山。他的记忆中,似乎是有山的,他对山并不陌生。火车走了没一会儿,又停下来了,一车的人都在骂娘。马角一直没有说话,脸色阴郁地盯着窗外。列车开始放气。“扑哧扑哧”,没完没了。车里的人开始安静了下来,白夜突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幕很熟悉,他和一个陌生的人,坐在一列火车里,火车停在山谷间,“扑哧扑哧”在放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好像在梦里到过这里。”
马角阴郁着脸,在想事情,仿佛并没有听见白夜在叫他。
白夜大声说他来过这里,真的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这孩子,你在说什么?”
白夜说:“我来过这里。”
马角说你来过这里?和谁一起?白夜说就是和你。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肯定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马角说:“孩子,你不愧为白家沟村的孩子,你这是做梦了,你在梦中梦到过我们一起来这里是不是?”
白夜盯着窗外,窗外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咣当咣当响的火车扑哧扑哧地放气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人一起坐在车上。是的,是在梦中。也许是在梦中吧。白夜说:“马角叔叔,给我说说白家沟好吗?白家沟的人真的都爱做梦吗?”
马角说:“那是当然的,白家沟的人以会做梦为荣,不过你马角叔叔我不做梦,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
白夜说:“您为何叫马角?马会长角吗?”
马角说:“不是马角(jiǎo),是马角(jué),角色的角。”
白夜还是没有弄明白。
马角说:“我是一个神汉你懂吗?我能和死去的人说话。”
白夜说你吹牛。马角笑了笑,深陷的眼窝里闪着精光。
马角说:“是的,我是在吹牛。”
“你真的找了我十年?”
白夜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他这个问题了。白夜每次这样问,马角都说,是的我找了你十年,找不到你我就不能回白家沟。白夜说为什么?马角说为了一个梦。孩子,你想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梦,是多么的可怕?我是一个没有梦的人,我的生活简直是生不如死,我情愿十年来在外面寻找你,孩子,其实我不单是为了找到你,让你们一家人团圆,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是为了我的梦,自打我从白大迷糊村长的手中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就开始有了梦,我会偶尔梦见我在什么地方突然见到你,然后我带你回到白家沟。可是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我越走越远,却没有一点你的消息,我真的很失望。但是这时我却开始有了很多的梦,真正的白日梦,我走路时在做梦,我说话时在做梦,但我只有一个梦,那就是找到你。孩子,你再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白夜说:“不用掐的,马角叔叔,我们不是在做梦。”
马角还是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这时白夜发现了,马角胳膊上有一个地方,长着厚厚的老茧。
马角苦涩地笑了笑:“十年来,我总是不住地掐这里,结果就掐出老茧来了。”
白夜听了马角的这些话,头脑开始迷糊了起来,这一切真的像一个梦。
……火车终于又开始缓慢启动了,这一次没有再走走停停,而是一口气跑到了天黑,长鸣一声后缓缓地停了下来。马角突然睁开了眼,说:“咱们下车了。”
火车将他们丢在了一个无名小站,又一头钻进了黑暗中,像一条巨蟒入山,转眼没有踪影。
山间的夜,凉意袭人。
白夜说这就到了吗?马角不说话,呆呆地站了足有一根烟的工夫,事实上马角就是点上了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抽完了,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白夜又说到了吗?咱们怎么走?马角说:“哪里那么快,还远着呢。”
白夜说:“那我们为什么下车?”
马角说:“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马角说完这句话,可能觉得他对白夜的态度有些不好了,马角于是说:“你饿了吗孩子?”
白夜说他早饿了。
马角说:“我记得小镇上有一家刘嫂子饭馆,那里的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满嘴跑油,我出来寻你的那一年,还在那里吃过十块臭豆腐的,刘嫂子是个寡妇,长得那个水嫩哟!比白银花要好看,简直可以和你的亲娘郑小茶相比。”
白夜说:“马角叔叔,我的亲娘长得很好看吗?”
马角说:“那当然了,你娘是白家沟最漂亮的女人。”
白夜说:“那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了。”
马角说:“那是当然。”
白夜说:“你喜不喜欢她。”
马角被问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全白家沟的男人都喜欢她,除了你爹白大迷糊。怎么,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白夜说没有了,白夜说他什么都记不清了,他的童年是一片空白。
马角领着白夜在小镇上走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刘嫂子饭馆。
“有十年没有到这里了,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马角实话实说。
白夜说要不咱们问一问吧。于是马角就到一家小杂货店去问。
杂货店里亮着昏黄的煤油灯,一个老头坐在灯影里,摇头晃脑在唱。唱的大概是这里的民歌,白夜却一句也听不懂。马角说老先生打扰您了问个事。老头站了起来,一脸的笑:
“你要什么,香烟瓜子?”
“我不要什么,我跟您打听一个人。”
“打听人?”
“这镇上从前不是有一家刘嫂子饭馆么,那开店的刘嫂子是个寡妇,她做得臭豆腐又香又脆,咬一口都冒油。”
“你是说刘寡妇?你打听她干吗?”
“多年前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那都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了。”
“是的老先生,我还是十年前路过这里,吃过她做的臭豆腐。”
“十年前?她走了。走啦!”
“走到哪里去了?”
“走到哪里去了,谁知道呢?也许走到天上去了,也许,走到地下去了。她死了。”
马角一惊:“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就会死了?”
老头说:“死了有十年了吧,或者八年了吧。我老了,记不真切了,总之是死了,死了好啊,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黄金万两带不去,高官厚禄享不了。死是最公平的。你是外地来的人吧。天黑了,夜沉了,小镇大街没人了,饭铺打烊了,客栈关门了。要是不嫌弃,两位就在老汉这里歇一宿吧。”
马角说那敢情是太好了,我是遇上贵人了。
老汉说我家的房子宽得很,你们一人一间。
安排了两人的房间。房间里干干净净,但有一些阴森的感觉。马角说这房子多久没住人了,没有人气。老头叹一口气,说:“你们先歇歇,我去弄点吃的。”
马角多安一个心眼,说:“随便弄点什么吃的吧,我们叔侄俩在外日久,手中也没有什么钱了,吃不起好的饭食。”
老头说:“这话怎么说的,来我这里就是客,我还收你的饭钱不成?再说了,就是冲着桐花,冲着十年了还有人记得她的臭豆腐,我也不能收你们的钱。”老头说着拿手背去擦眼,眼角有老泪在晃动。
马角说:“弄点胡豆、花生下酒就成了。”
老头不再坚持,弄了点胡豆、花生,在院子里摆开了小几,招呼白夜、马角落座。老头也坐下了,给马角倒了一杯酒。白夜年纪小,不喝酒,老头便没倒。说了一些闲话。
马角说:“老先生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头说:“婆娘儿子女儿是都有的,女儿去到很远的地方做工去了,十六岁那年出的门,”老头用筷子尖指着白夜,“出门时和这位小哥年纪差不多吧。”筷子在小几上磕一磕,夹粒花生放嘴里,就了一口酒,说,“儿子是上了大学的,分在楚州城工作。”
马角说:“老先生怎么不同儿子去享福?”
老头说:“儿子是让我去了,可是在楚州城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住不习惯,回来了。”
马角表示理解。给老头倒了一杯酒。酒香在夜空中弥漫开来。
小镇的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马角说:“老先生,那开饭馆的刘嫂子,怎么就走了?”
老头说,“是啊,怎么就走了,刘嫂子走了,小镇上就少了一道风景了,小镇上就再也吃不到臭豆腐了。那时节,在这样的夜晚,小镇上的男人们,是不会这么早就睡了的,都找了借口溜出家门,到刘嫂子那里要几块香喷喷的臭豆腐,打上二两烧酒,说一些荤话笑话混账话,喝得有了三分醉七分醒,回到家里就着黑把婆娘折腾一番。怎么刘嫂子就没了?”老头自言自语着,语意间竟有无限的伤感,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眼盯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发呆。老头呆了许久,才说:
“人啊,人心啊,是我们这个镇上的人杀死了她,我们都是有罪的。你知道的,刘嫂子很早就死了男人,开了这个小饭馆,卖点臭豆腐。生活也还过得去。多少光棍在打着她的主意啊,别说光棍,多少男人在黑夜里折腾婆娘时把婆娘假想成她。可总是这样守着寡不是过法,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于是有媒婆给说了个人家,是镇西头开油坊的李二,这李二人生得壮实,日得死母牛的角色,又老实本分,榨的香油那个纯哟,从不在香油里掺豆油青油。说了刘嫂子,虽说是个二婚,可李二还是高兴得不行,刘嫂子当然也没有二话,这眼看好事就要成了,李二却突然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后来又说了张老汉的三小子,过完了礼,拿八字、定庚、求肯、过门、选期,只差结婚了,张家三小子也死了,死得莫名其妙。都说是刘嫂子克男人啊,后来就有混混朱四麻子,一定要娶了刘嫂子,还用上了强,半夜爬进了刘嫂子的家,将刘嫂子按倒在了床上,刘嫂子就喊救命,很多人都听到了,都跑了过来,可是朱四麻子放了话说,谁要是狗拿耗子和他朱四麻子过不去,他就让谁不得好死。没有人上去管闲事了,当时我也是去了的,可是我那婆娘死活拽着不让我进刘嫂子的屋,结果刘嫂子就让朱四麻子给糟蹋了。第二天,上级来人了,把朱四一绳子捆走了,一通审,朱四招了他杀死了李二和张家三小子的事,朱四麻子吃了一颗花生米,砰!子弹从后脑勺进去,从嘴里出来,就是在河滩上枪毙的,全镇人除了刘嫂子外都去看了。从那之后,刘嫂子对镇上人的脸色就再没有好过。也有热心人再要牵线,她都说再不嫁人了。从前镇上的男人们,想占她一点便宜,说点入肉的话,偷机摸她一把都是常有的事,她也不生气,打朱四那事之后,再也不成了。可是她对外乡人却是出奇的好,遇见不熟悉的说外乡话的人,她满身的风情。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就怀上小孩了,也不知是怀了谁的孩子,那个缺德的东西,睡完了一拍屁股走人了,再也没有回来。”
老头说到这里时,已连喝了六七杯酒,说话舌头直打卷儿。
马角的头上,却像下雨一样地在往下流汗。
白夜说马角叔叔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后来呢,她怎么就死了。”
“她不是怀上了吗,要生时却遇上了难产,叫得那个难受,可是镇上却没有人去帮她一下,哪怕有一个人去帮她一把,送她上医院,也不至于母子一个都没有留下。不怕你们见笑,我们这镇上的人都有罪啊,我也有罪。本来我是想离开这里到城里住下去的,可是我那死婆娘也住到了城里,我就住回来了。刘嫂子生孩子时我不知道,可是朱四那档子事时,死婆娘说要是我敢管她的事咱们就散伙,我没有敢去管,从那事之后,我和婆娘虽说是一口锅里吃饭,可从未在一张床上睡过觉了。”
两人不知不觉干完了一瓶烧酒,老头已醉倒了。马角和白夜将老头扶到床上睡了,收拾了碗筷,两人都睡了。可白夜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美丽女人的身影。这样一直挨到下半夜了,却听见了开门声,是马角起来了,白夜听见马角走到了院子里,脚步声停了一下,又听见了开院门的声音。
白夜悄悄地起了床,跟在马角的身后。
夜太黑,白夜看不见马角。
这么晚了,马角叔叔要干吗去呢?
白夜在黑夜里跟着马角却跟丢了,摸黑回到小店,却发现小店老头正倚在门口。
白夜没提防门口站了人,与老头撞个满怀。
老头说:“半夜三更您这是跑哪儿去了?”
白夜撒了个谎说是出去尿泡尿。老头说您这泡尿可是真长啊,是尿长江么?白夜顾左右而言他,说您老的酒醒了?
老头说:“什么醒不醒的,这一点酒就能喝醉?别东扯西拉了孩子,说,到底出去干什么去了?”
白夜说:“我跟着马角叔叔的。”
“马角呢?”
“夜太黑,跟丢了。”
老头说,“哦!”老头又说,“你去睡吧,小小年纪像个夜游神。”
小店老头自己却没有去睡,站在黑暗中,像一尊雕像。
白夜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惧,背上的汗毛倏地竖了起来,无名冷风从脊梁上跑过,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白夜回到房间,却还是睡不着,将头蒙在被单里,紧闭了眼,脑子里却灵醒如水。过了足有一个小时左右,白夜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努力支撑着,想等到马角回来。果然,白夜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像猫在瓦屋上行走,白夜听得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脚步声到了他的床前就停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可是白夜却听见了两个人的叽叽私语,那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且模糊不清。走在前面的人将白夜头上蒙着的被单轻轻地拉了下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白夜吓得没敢睁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迷糊中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白夜没敢答应。小时候听娘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半夜里要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便答应,那是一些孤魂野鬼,死了却不能超生,于是要到阳间来做祟。娘还说过一个故事,娘说这是真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村里,村里有一个兽医,兽医那年才三十岁。三十岁,正是做事的年龄。娘这样说时就发出一声感叹。娘说,那天晚上,兽医正睡得迷糊,听见窗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就应了一声,问,什么事呀,窗外的声音说,我是东山二社李老根,我家的牛病了,麻烦您给瞧瞧去。兽医说,好的,知道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第二天天一亮,兽医就去了东山二社,一打听,才知道李老根去年就死了,不过,李老根家的牛是真的病了,李老根的媳妇说,兽医您是神仙呀,您来得正好,我还说吃过早饭就去请您的呢。兽医回到家当天晚上就死了。三十岁呀,正是做事的年龄。娘以她那一成不变的感叹结束了她的故事。
……白夜听见窗外有人叫他,没敢答应。
窗外的人叹息一声就走了,白夜却不自主的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白夜不由自主也跟着他走。
黑衣人的脚步像猫一样轻,白夜追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再走一步就可以追上了,可就是追不上。白夜快黑衣人就快,白夜慢黑衣人就慢。这样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空气越来越稀薄,白夜感觉到呼吸艰难,黑衣人却没事一样,轻盈如猫。
白夜白夜白夜……白夜听见有人叫他,这一回听得真切,是马角在叫他。
白夜猛地灵醒了过来,看见马角和小店老头站在床前。
“我这是在哪里?”
“孩子,你病了,病得不轻,做噩梦了吧,直说胡话,吓死我了。”老头说。
白夜这才发现胳膊上正吊着盐水。
白夜感觉虚脱了一样的累。
白夜说:“我又做那个梦了,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然后我跟着那人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尽头地走,有时走着走着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会安心睡一觉,如果一直走,越走越荒凉,醒来时必是大病一场。”
吊完盐水,白夜感觉好多了,有了一些力气。
白夜说:“马角叔叔,您昨天晚上是到哪里去了。”
马角说:“我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一直在床上睡着的吗?”
白夜说您别骗我了,不信您问老爷爷。我跟着您跟了很远,后来跟丢了,我回来时老爷爷还站在门口等着呢,老爷爷还问我话来着。
老头说:“这孩子,还在说胡话呢,我昨晚喝多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我的魂在门口站着呢?还和你说话来着?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老头呵呵笑着,拿粗糙的手摸着白夜的额头说,“还有点发烧。医生,要不再给他吊一瓶吧。”
在一旁打盹的医生听老头叫他,说:“什么什么你嚷什么嚷嘛,多大一盘肉还没开始吃呢,你这一嚷,好啦,肉没了。”
老头说:“……这可怜的孩子,还没有退烧,还在说胡话呢,您看是不是再吊一瓶盐水。”
医生伸了个懒腰,张大了嘴将拳头放在嘴边捣了几下,说:“怎么可能?你这是怀疑我的医术,我的医术远近闻名,这点小病我还治不了?真是笑话。”
老头说:“可是你摸摸,你再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医生说:“你这么说那我就再给他吊一瓶,不过吊出问题来了你负责。”医生就给白夜又挂上了盐水。
老头脸上露出了笑,将马角拉了出去。白夜听见两人嘀嘀咕咕在说着什么,那声音很遥远。白夜听不真切,将头扭向了窗外,才知道外面正在下着大雨。
天阴沉得很。窗口挂着雨帘,没有风。
树都在雨中垂头丧气。
一株不知名的树,树上缀着一大朵一大朵鸽子一样的白花,白花吃足了雨水,从树上扑地掉下一朵,扑地又掉下一朵。
一只全身漆黑的猫伏在窗台上,两只眼睛发着蓝幽幽的光。
白夜从猫眼里得到了某种暗示,白夜闭上眼,仔细想着昨夜的事情。白夜坚信昨晚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做梦,那么就是小店老头和马角在说谎。他们为什么要说谎?白夜突然感觉到不知不觉中已陷入了一个泥沼一样无声的阴谋中。
白夜看着窗外那一树白花,白花一朵一朵地坠落,像一只只中弹的白鸽。
白鸽在雨中下坠时的扑扑声仿佛催眠的音乐。
白夜这一次睡得很香,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好饿,第二句话是我可以吃得下一头牛。说完这两句,白夜才发现没有人回答。四周环顾,发现他又睡回了小店老头的房间,可是那只猫却从医院跟到了小店,猫伏在窗台上,深情地望着他,猫的眼里水汪汪的,猫的那种深情让白夜感动不已。
白夜嘴里咪咪叫着,朝猫伸出了手,轻轻地朝那猫走了过去。
窗台上一下子空空荡荡。
白夜走出房间,想找马角和小店老头。小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也不见一个人影。白夜就开始找吃的,厨房里锅灶皆冷。好在小店里的货架上还有吃的,白夜也顾不了那么多,吃了两包已变味的蛋糕,又吃了几根麻花,吃得嗓子眼儿都粘在了一起,又喝了两瓢凉水,肚子里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白夜这才去开院门,却发现院门和店门都从外面锁上了。
白夜像猫一样轻盈地翻过院子。
雨已停。
太阳晃眼,像玻璃。
街上到处是稀泥。人们都赤着脚在泥里踩来踩去,像是进行一种很神圣的仪式。
白夜就着没有稀泥的地方走上了小镇的正街,街心都铺着青石。
雨过天晴,空气说不出的好。
远处的山矮了一截,也近了几里,山上的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夜任着脚步向前走,小街很快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小巷,地上落满了被碾成了泥浆的大白花,那些鸽子的残骸。大白花在泥浆中成了一种难看的暗红色。空气中散发着花瓣尸体的味道。
白夜穿过了小巷,前面没有了人家,只有一条小路,似乎通向山间。
黑猫在前面出现了,一闪而过,白夜就继续朝前走,不觉走了数百米,一股香味飘来,这种气味白夜很熟悉,娘去世后,家里燃起的香就是这种味儿。白夜顺着香味走过去,前面是一片老坟,一个一个的圆土包,上面长满了青绿的狗尾草,狗尾草吃过一夜的雨水,在阳光下闪着碧玉一样的浮光。
白夜看见小店老头和马角双双坐在一个坟堆前。两人开始像是在说话,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白夜躲在一棵不知名的树后,想看看这两个老头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马角和小店老头还在说,可说的是什么白夜并没听清。就看见小店老头站了起来,小店老头很激动,他一把抓住了马角的衣领,将马角拎了起来,像是拎着一只鸭。马角的手在舞动,想来是脖子被衣领勒住了难受。可是这并没有完,小店老头一拳打在了马角的鼻子上,白夜看见有两条暗红色的虫子从马角的鼻子里爬了出来。马角没有还手,这让白夜很是失望,马角比小店老头要年轻,如果还手,是决不至于吃亏的,可是马角却没有还手。小店老头似乎打上了瘾,又跟着来了一脚,这一脚踹在了马角的肚子上,马角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小店老头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又扑过去将马角的头摁在地上连磕了三下。小店老头似乎打累了,住了手。马角也站了起来,身上到处是泥,马角却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很是凄厉。马角笑了几声又开始呵呵呵地放声大哭。小店老头站在一边,像是一截朽木。马角哭哭笑笑闹了一阵,两人就开始往回走,经过白夜藏身的地方时,小店老头抽了抽鼻子,左右张望了一阵。
马角说:“走吧走吧。”
老头阴郁着脸说:“不对劲。”
马角说:“有什么不对劲的。”
老头说,“我嗅到了熟人的气味。”
马角说,“你是狗鼻子!”
老头挥着拳头说:“你他妈的闭嘴!欠揍是不是?”
马角凄然地说:“那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就一了百了啦。”
小店老头说,“呵呵呵呵,好你个马角,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都没有死,怎么会让你就死了呢?快点回去吧。”
两人说着就快步往回走。
……白夜继续到处游荡,游荡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小店,马角和小店老头坐在院子里喝酒,地下丢了一大堆的花生壳子和鸡骨头。
回来时的路上白夜都想好了,如果马角叔叔问起来要怎么回答,可是马角瞟了白夜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小店老头连头都没有抬,和马角继续吃着酒。
白夜此时也饿得不行了,见两人并不理会自己,白夜也不理会两人,坐下来拿了一块鸡肉,吃得满手是油。
小店老头突然说了一句:“你都看见了。”
白夜正在啃一块鸡肋,听到小店老头说话,一愣神,一块鸡肉滑进了肚子,噎得他只抻脖子。白夜喝了一口水,这才抬头看着小店老头,老头的眼光如电,盯着白夜。白夜说看见什么了?小店老头说:“好小子,不老实,马角先生,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这就是你花了十年工夫找回来的人,一个与你狗屁不相干的孩子,你看看吧,如果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孩子倒也罢了,可你找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满嘴谎话的孩子。早知如此你当初还会这样选择吗?”
马角打了一个酒嗝,空气中飘浮着迷离的酒香,像那白花腐烂后的味道。
马角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行怎么样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您不明白的,我不找到这孩子,我就不能回到白家沟。”
小店老头说得了吧去他妈的白家沟那是个什么破地方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
马角说您不明白的您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店老头很气愤,不停地用一根鸡骨头敲打着桌子:“你看看这孩子吧,一脸的傻相,身子骨又这么差,你就为了这样的一个傻瓜,连桐花都拴不住你的心吗?你们这些外乡人,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小店老头又转向白夜,“你还不实话实说,你还想隐瞒什么呢?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告诉你,你别想瞒着我老头子,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老子喝的酒比你喝过的水多,老子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老子做过的梦比你过的日子多,你还有什么可以瞒得住我,说吧,你都知道了什么?”
白夜觉得这老头说话颠三倒四,他不清楚小店老头在说些什么。白夜说:我是看见你们了,在那片坟地里打架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要隐瞒我呢?那一定是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小店老头红着脸说:“好小子,牙尖嘴利的,马角马角,你看看,这就是你寻找到的孩子,有人生没人养的,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再说了,我们能有什么秘密呢?只是马角先生不想让我告诉你罢了。”
白夜说:“那还是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其实不用你们说,我想都能想到,一定是和刘嫂子有关。马角叔叔,您说是吗?您说要带我回白家沟,其实您走的并不是回白家沟的路,您来这里是来找那个叫刘嫂子的女人是吗?其实您从前就来过这小店,你们两人从前就是熟人是吗?你们两人一直在我的面前演戏,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小店老头猛地一拍桌子,说:“天呐,马角,你看看,他居然用这样的口气和你说话。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店老头指着白夜的鼻子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马角叔叔呢。”又对马角说,“你让他自己回去得了,别管他了。”
马角喟然长叹,说:“不怨这孩子,他是个孝子,我答应了他的亲生父亲要把他找到的,我做到了,我答应了他的养母,要把他带回白家沟的,我还没有做到,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何况我还答应了郑……”马角将后面的话吞了进去,吞得咕咚一声响。
“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马角说,“白夜,我们上路吧。”
马角说:“大哥,我是要走了,我这一走,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和你相识一场,有一件事求你。”
小店老头说,“什么事你说。”
马角说你一定得答应我,你应了我再说。
小店老头似乎感觉到了马角要说什么,于是说,“我答应你,你说吧。”
马角说:“别让桐花的坟上太凄清,逢年过节代我到她坟前烧上一点纸,清明时,代我在她的坟头挂上清明旗。”
小店老头说:“废话!我放着繁华的楚州城不住,跑回这人情如纸的小镇,你当我是真的发贱?真的不懂享受?还不是可怜她一个人孤独冷清。”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白夜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白夜觉得这一声叹息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可是白夜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声叹息是那么的遥远而且陌生。白夜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嘴里飘出:“马角,你有这份心,我知足了,也可以安心淘生了。”
白夜用女人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马角扑通一声跪在了自己的面前。马角说:“桐花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原谅我了?”
桐花?他把我当成了桐花?白夜也觉得这会儿他就是一个名叫桐花的女子,不,一个叫桐花的女子钻进了他的体内,控制了他的灵魂,“白夜”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我跟了你,也不是真的就喜欢你才跟了你的,我是对这小镇上的人太失望了,他们平时都想着占我的便宜,我有难了,有一个人出头来帮我吗?还有你,你这个死老头子。”
小店老头指着自己问:“您是说我吗?”
“呸!不说你还说谁?你当初睡在我身边时,说过多少甜言蜜语,你信誓旦旦,还说要休了老婆娶我。其实我也没想过你娶我的,你就是想娶我,我又怎么会嫁给你呢?我是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心里想着我,想得像猫抓,可是你又不敢说,我这才把身子给了你,可是你呢?开油坊的李二是怎么死的?你说!张家的三小子是怎么死的?你说!还有那朱四麻子又是怎么死的?”
小店老头的额头上开始掉汗珠。汗珠打得地上的灰溅起老高。小店老头的两条腿一软,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小店老头说:“桐花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我的心你还不明白?这十年来,不是我,逢年过节谁会想到到你的坟头上一炷香,清明时,谁让你的坟头飘扬着最美的清明旗?自从你走后,这些年来我再也没有上过我老婆的床,他们都去了城里,我却留在这里,这还不够吗?”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听见他又用陌生的声音叹息了一声说,“唉,你们俩都起来吧,让外人看见了多不好。我也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我只是要你们一句实话。”
小店老头和马角就站了起来,弯腰屈膝。
小店老头说:“是的,是我对朱四麻子说的,那天朱四麻子到我的小店来赊酒喝,说是赊酒,可是从来就不还债的,可咱们这个小镇,也就我这个小店还赊给他一点酒。那天他又来赊酒,我正好在喝酒,我就说,朱四兄弟,来来来,你也不用赊酒了,咱们俩来喝一杯吧。就着兰花豆下酒,对了,还有两个皮蛋,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很金贵的了。朱四麻子说,那就多谢了。我说谢什么谢,都是街坊四邻的,谁让你有口福,正好赶上了呢。那天我们喝了很多,足有一斤烧酒,其实朱四麻子最少喝了八两。喝着酒我就长叹了一声。朱四麻子说,什么事这么长吁短叹的。我说,什么事,刘嫂子要嫁人了。朱四麻子说,一个寡妇家,嫁人是迟早的事。我说,她一到李二家,你想想,到那时咱们还能吃上她做的臭豆腐吗?我这样一说,朱四麻子就一拍桌子,说,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她不嫁人,她是咱们大家的,她嫁了人,她就是油坊李二一个人的了。我说,是啊,我一个半拉子老头,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有个黄脸婆,晚上一熄打,一样搂着睡觉。你就不一样了。我当时也就这样一说,发发牢骚,我真的没想到,没过几天,油坊李二就死了,当时我就想到了,李二的死一定与朱四麻子有关,我就开始避着朱四麻子,朱四麻子也不来找我了,可是说实话,我当时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你嫁不成人,你还是我的。”
白夜觉得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被那个叫桐花的女子控制了,他听见桐花说,“后来那张家三小子的死,也是你唆使朱四麻子的。”
小店老头头上的汗已像雨水一样在往下流:“没有,后来的事真的与我无关了。倒是朱四麻子出事,是我偷偷提供了线索给公安的。”
“桐花”说,“没想到啊,我桐花还说你这人老实,心地好,可怜你,镇上多少人想占我的便宜,我顶多也就让他们流着口水隔着衣服摸一把,可是我却把白花花的身子给了你。最让我寒心的是,朱四强奸我时,别人不出来救我也罢了,连你也不敢出来。”
白夜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是桐花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听不出一点儿感彩。
小店老头的腿一软,已经扑倒在白夜的面前。
马角听到这里,一把揪住了小店老头的耳朵,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这死老头子,你说你多么喜欢桐花,却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法。”
“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我不是人,可是你们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活得有多痛苦,我是生不如死啊,我用十年的忏悔,也洗不清我的罪恶吗?”
白夜听见桐花的声音继续从他的嘴里飘出:“起来吧,起来吧,大老爷们儿下跪像什么话。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的,这就够了。马角你别这样对他,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十年来,我有多次可以淘生的机会,可是我都没有转世为人,你知道为何吗?”
马角说:“为何?”
“我是为了等你。其实我当初跟了你,并不是喜欢你,我是想了,这个镇上的男人都对不起我,那好,我就要找一个最没用的最落魄的外乡人,我要把我的白花花的身子给他,我还要和他吹吹打打成亲,我还要和他在这小镇上将我们的小饭馆经营得红红火火。”
马角说:“那时我奉白大迷糊之命出来寻找白夜,我找了很多地方,那时我饥寒交加,成了一个乞丐,可是我是没有加入帮会的乞丐,到处都讨不到吃的,我是会唱道情渔鼓,我唱着道情渔鼓走四方,可是你们这里的人不喜欢听道情,你们这里的人说我唱的道情像哭死人,还说我唱的道情像是驴叫唤。可是我不唱道情我就讨不到吃的,是你的臭豆腐的味道把我吸引了过来,其实那时我根本就没有心思看你长得漂不漂亮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观世音娘娘,你把我让进了小饭馆,你还给我打了二两烧酒,你炸了十块臭豆腐,这是我这一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东西了,那种香味,十年过去了,如今我还能闻到。你不仅给了我吃的,你还坐在了我的对面,给我倒酒,你还陪我喝了一杯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知道吗,我马角是一个小人物,在白家沟时就没人瞧得起我,只有你,你是我心中的活菩萨。”
“是的,我就是要对你好,我这是做给全镇的臭男人们看的。我还把你留了下来,还给你换上了我那死鬼的衣服,那死鬼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真的合适。你吃了喝了,也精神了,我还带着你到小镇上到处走走,我问你有没有结婚,你说你没有。我问你从哪里来,你说从一个叫白家沟的地方来,寻一个叫白夜的孩子,你说你在村里不得志。我当时也没有多问了,我想如果我要留你下来,你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当天晚上,我就把身子给了你。”
“我在镇上住了下来,我都快忘记我的任务了。那一段日子真的很难忘,我没想到你会请了客,说是要和我结婚,要把我留在小镇。”
“于是你就偷偷地跑了。你这一跑,让我受尽了镇上人的嘲讽。”
马角说:“你不明白的,我说过了我要去寻找白夜的,这是我的使命我的任务,我要去完成它,哪怕用一生的时间。我给你留了一封信,我对你说,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一找到白夜我就回来,找不到,我在死之前也要回来。我对你说,让你别等我了。我不知道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更没想到,最后你就这样死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要走了,这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这时我淘不了生,我就要魂飞魄散了。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想要一个结果,想知道你是否真的会回来,你回来了,你还去看我了,你还托人给我上坟,我心满意足了。我走了。我在走之前,想听你唱一段道情,虽说你的道情唱得很难听。”
马角说:“好的,我为你唱一段道情。”马角说着抱过了他的道情渔鼓,拍了几下,拉开沙哑的嗓子就唱了起来:
正月是新春
五谷要丰登
指望今年好收成
谁知啊荒得很
二月凉飕飕
人人带忧愁
采把野菜把生度
实在难下喉
……
白夜忽然感觉到身子一轻,那个占据了白夜的说话的女子像烟一样飘走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人在敲打门板。小店老头打开门说:“是发财呀!”
刘发财一脸喜色,掏出烟来给小店老头一支,给马角一支,连白夜也给了一支。
小店老头说:“发财有什么喜事,看把你乐得,嘴里可以塞进一只蛤蟆。”
刘发财咧着嘴,呵呵傻笑了半天,才说:“呵呵,生了,生了。我媳妇生了一个带把儿的。我来买鞭炮,把你这里最长的鞭炮来一挂。”
刘发财拿着鞭炮飞跑着走了。
不一会,小镇上就响起了震耳的鞭炮声。
在震耳的鞭炮声中,白夜开始了他漫长的白日梦。后来的许多时光,他随着马角跋山涉水,那个梦,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他的脑子里放映。白夜的内心,因此充满了无限的哀伤。一边是他要面对的那个未来的村庄,一边是马角无休止的讲述,而他的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他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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