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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蕴。”
睡梦中,好像有人叫她。
“沈知蕴。”
是一道温婉的女声。
“沈知蕴。”
又一声,声音清朗。
“沈知蕴。”
比刚才那声要粗犷,是个武夫的声音。
她睁开眼,眼前模糊的人影,一个个向她走近。
他们歪曲着身体,折叠面容,被一团团黑气包裹着,泥泞的,挣扎的,撕咬的,不堪的。
沈知蕴的脑袋混混沌沌,下意识往后退,却一脚踩空。
失重的感觉让心脏猛然一空,她多希望惊吓能让她发觉这只是一场梦。
但没有。
她摔到了下一层,躺在起雾的地上,撑着手抬头往上看。
她刚刚踩空的那个地方留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空洞是静止的,但黑影是流动的。
一个个人头从那个空洞中簇拥起来,像死亡摇曳的鲜花。
他们的嘴逐渐裂开,向上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脑袋一个接一个往下探,挤在一起,扭曲在一起,都快分不清是一个黑影还是几个黑影。
谁的胳膊先从扭曲中抽出,软趴趴地垂在天上,接着身躯都要抽了出来。
沈知蕴撑着手想往后退,却没有力气,四肢如同灌了铅,她也无法低头,僵硬地保持抬头的动作,视线不受控的注视着那一窝蜂的蛀虫。
渐渐,那些黑影散去,躯体仿佛失去了控制,被抽干了一样精气一样,部软趴趴地垂落。
在他们停止挣扎的一瞬,沈知蕴仿佛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庞。
太后娘娘……
齐老……
顾亲王……
杨世林……
沈平山……
还有一个老人,面容不清。
她没有见过薛德明,但此刻她知道,那个人就是薛德明。
她似乎又能动了,视线陡然回到她这一层来,四周安静了,她可以站起来了。
肢体被操控着,这种感觉好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如同每日大殿上,金碧辉煌里,皇命之下,各党派之争中,被人掐住后颈,推着人在夹缝中行走。
像冰原,像荒地,像森林,视线俞开阔,可以走的地方俞狭小,感觉躯体被压缩着。
沈知蕴不敢低头,她不知晓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和刚才那些人一样,变成了扭曲着的黑影,张牙舞爪,却实则渺小。
意识模糊着,视线也模糊着,没有目的也不受控制地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是一片雪原,视线才逐渐清楚了。
有一处浅浅的湖泊,荡着清波,湖面上漂着一个泡肿了的人。
她走过去。
她看见。
那是顾晗书。
沈知蕴心中骇然,不由悲从中来。
正要跑过去看清顾晗书的样子,一股强大的拉力将她天旋地转的拉向背面。
高山如云,云阶一望无尽头。
那长长的台阶逐渐崩塌,沈知蕴不知道要躲,她直愣愣站在原地,抬头看见,那山峰的顶处,台阶的高处,是陛下。
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些人是陛下的手笔。
又一瞬,身心俱凉。
狡兔死,走狗烹。
“沈知蕴!”
又一声叫喊,沈知蕴猛然惊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牢顶,黑漆漆的一片片。
双眼干涩欲裂。
玛德叫魂呢,把我叫没了哪天才甘心是吗?
顾晗书又说,“你饿吗?”
“有点。”
沈知蕴平躺着,不说不觉得,一说感觉倒明显了。
“诶,都怪你,非要和我反正来,现在落入这境地。”顾晗书长叹。
沈知蕴干涩的眼角微抽。
说得好像是我自己是故意和他反着来一样,脸可真大。
本是不自觉的做出一个无语的抽搐,大概是刚才那场梦让双眼太过受罪,干涩的眼眶竟然酸酸地流出了些泪来。
心中五味杂陈。
沈知蕴随意地和顾晗书搭着话。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府中吃上冷酒了。”
沈知蕴说着,眼前浮现着确实高山云阶上的陛下,九五至尊,天下之最大的尊位,如同佛一样被供在那高山之上。
居天下之正位,看天下之万事,为何还会有那么多扭曲的黑影。
顾晗书也躺着,门口的狱卒早就换了班,现在那名新狱卒一板一眼,不苟言笑。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院子里耍剑了。”顾晗书说。
“是耍剑还是耍贱?”沈知蕴轻笑。
她突然想到,这梦一半折磨她,一半折磨顾晗书,就他一人泡水里给死了。
该不会是因为白天顾晗书瞎玩挂起来的四块白布真成了什么邪祟的招魂了吧。
想到这沈知蕴不由打了个冷颤。
顾晗书那边出声,“我现在没在耍剑,但你在耍贱。”
沈知蕴悠悠叹气,“你现在就算在家不仅玩不上剑,也耍不了贱。”
沈知蕴一顿,又笑着说,“顾夫人最爱吃完饭后听戏了,你只能听着主院欢笑吵闹。”
“那你呢?”顾晗书突然问。
“我什么?”
“那此刻你如果不在牢中,你应该在哪里?”顾晗书问。
“刚不是都说过了,吃冷酒啊,入夜一口下肚,微凉微辣,是好滋味。”沈知蕴说着感觉自己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你说得我更饿了。”顾晗书长叹一口气。
“我也是。”沈知蕴仍然看着牢顶。
如果她不在此处,她有很多恣意的法子。
十岁出头那会儿,因着一些原因,在京中扮纨绔,出入各种玩乐场所,什么投壶什么射箭,或者蹴鞠或者马球,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那阵子虽是荒诞,也确实纸醉金迷,一个爽字啊。
和沈知蕴不同,顾晗书那会规矩的很,而且长得白嫩,说话也讨喜,很受京城夫人们的喜爱。
她和顾晗书也鲜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她又想起了在书院的往事。
无课的时候诸生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休息,也可以出院游玩,或者自己读书学习。
那天日头很大,一伙人说要去游舟,有人家里的小厮送来了学舌鹦鹉,带到舟上供众人玩乐。
都是半大的少年,很容易被吸引了兴趣,学生们走了大半。
顾晗书懒于出去晒太阳,也对看鹦鹉学舌没什么兴趣。
太后很是宠爱李知乐,拿她当亲孙女一样对待,之前藩国进献的学舌鹦鹉,比今天去玩乐的鹦鹉漂亮多了,直接送给了李知乐。
李知乐带着漂亮羽毛的鹦鹉到顾晗书府上显摆,所以顾晗书看见鹦鹉就烦。
“顾晗书,你看这是什么?”沈知蕴兴高采烈,手上拿着两片大叶子,里面裹着捣碎了的稀泥。
“你怎么没跟他们出去游舟?”顾晗书躺在矮桌旁的地毯上,用几册书垫着当枕头,抬手往嘴里扔了一个橘子。
“老师考我读学,我从老师那里离开后,一回来院子就空了。”沈知蕴才知道,原来那群人是出去玩了啊。
“好家伙,居然不叫上我。”沈知蕴捧着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走过来坐在顾晗书旁边。
顾晗书顺手朝沈知蕴扔了瓣橘子。
“有点酸。”沈知蕴嚼了嚼说,用胳膊把矮桌上的东西往旁边挤了挤,然后把自己一捧的绿叶稀泥放在了矮桌上。
顾晗书撑起来身子,“这是什么?”
他挑开树叶,这捣碎的一团稀稀烂烂,闻到淡淡的甜香,应该是花,挑眉看沈知蕴,“像别人吐下的。”
沈知蕴竖起一跟手指放在顾晗书眼前摇,“不,你不懂,这可是好宝贝,我专门拿来和你分享的。”
顾晗书本来还挺感兴趣,听见这话又躺下,嗤笑一声。
“专门拿来和我分享的好东西?你自己行吗?”
“这是今天阿花姑姑用完剩下的药。”沈知蕴殷勤得像献宝一样,“我给你试试。”
阿花姑姑是书院的厨娘,做饭是一绝,还经常偷悄悄给学生开小灶,见者有份,在书院里是仅次于夫子受人崇拜的身份。
沈知蕴拉起顾晗书的手,很认真地说:“不要不懂珍惜,虽然我平时有好处很少想起你,但今日我是诚意满满。”
然后把这些稀烂的东西就要往顾晗书手上涂。
“阿花姑姑怎么了?为什么要用药?”顾晗书拉住沈知蕴手腕,阻止沈知蕴糟蹋自己的手。
“这药能活血化瘀,还能护手嫩肤,仵作们都会摸这玩意儿,阿花姑姑每日做饭需要拿刀,所以要用这些药材,来让她的刀工更加出神入化。你每日握笔写字,手指长时间弯曲不活动,容易僵直,所以也需要用这个东西,懂了吗?。”沈知蕴说得一本正经。
“你觉得我是不是傻?”顾晗书抬眼看着她。
“不信你自己去问阿花姑姑。”沈知蕴信誓旦旦,边说边开始把这“药”裹在顾晗书手指上。
“……这粉嫩嫩的颜色也太娘了吧。”顾晗书的表情很是嫌弃。
“很快就弄好了,我可是和阿花姑姑求了好久。”沈知蕴握着顾晗书的手,表现出一副极度真诚的样子。
“还要多长时间?”顾晗书好像看见沈知蕴头上有狐狸的耳朵在狡猾地摇晃。
“这药材是显性很快的,大概一个时辰就能见效。”沈知蕴见顾晗书有所松动,语气上扬。
“……还是拆了吧。”顾晗书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都弄一半了,很快的”。沈知蕴转移话题,“你怎么不和他们出去玩?”
“今日奚鹤亭带了一只学舌鹦鹉来,他们提着鹦鹉非要去看这只鸟会不会晕船。”
顾晗书说到这儿沈知蕴就懂了。
前两日顾晗书还和沈知蕴吐槽,李知乐屁大点个个子,每次他一回家就卡着时辰抱着比她还大的鸟笼子去顾府上显摆,一只学舌鹦鹉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但我还没见过学舌鹦鹉欸。”沈知蕴突然对那只鸟感了兴趣。
顾晗书瞅了她一眼,“俗气。”
沈知蕴不乐意了,“我就是俗气,要么你就送我一只。”
“你这抹的什么东西,能不能速度快点。”顾晗书又催促沈知蕴。
沈知蕴生怕顾晗书反悔,在旁边碎碎说个没完,“这药材活血解读、消肿止痛……我可是为了你和阿花姑姑磨了好一阵儿……我给阿花姑姑送了好些东西,她才帮我做这些东西的。”语气大义凛然,好像顾晗书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知蕴算着时间,矮桌上一盘橘子早都给吃完了。
“好了没?”顾晗书十指被绑成十个小粽子,动也动不了,不方便极了。
“好了好了。”沈知蕴翻完最后一页小说。
“我还说你怎么在这里偷学,原来是在看小说啊。”
沈知蕴边说边要去拆顾晗书手指上捆着的叶子,很自然地半靠着顾晗书,眼睛弯弯地眯起来,是很漂亮的月牙状。
拆了裹着手指的叶子,里面稀烂的东西早就干了。
看着自己染的和中毒一样的十根手指,顾晗书眼角抽了抽。
本来刚刚酝酿了些睡意,现在完被吓醒了。
他好像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了。
那稀烂的“药”,是阿花姑姑染指甲的凤仙花。
沈知蕴拉过顾晗书的手,语气有些得意,“好像失败了。”不难听出其中笑意。
顾晗书没有说话,气质沉稳,转了转手腕,清脆的“咔”一响,“我给你抹,我的技术很好,肯定不会失败。”
沈知蕴按下顾晗书转动的手腕,头靠在顾晗书肩上,努力憋笑,憋得上身微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你听我解释……我……哈哈哈哈。”沈知蕴笑得根本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顾晗书只觉得生无可恋,麻木自己,试图挽救,“能洗掉吗?”
沈知蕴直起身子来,摸摸鼻子,嘴角轻轻勾起,“放心,可以洗掉。”
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才怪。
“我给你也弄一套。”顾晗书去抓沈知蕴的手腕。
沈知蕴身子往后一靠躲过去,连忙爬起来远离顾晗书,笑着说,“不是,这也没有材料了啊。”
顾晗书站起来走到水盆处洗手,威胁道,“弄不掉你就完蛋了沈知蕴。”
一想到顾晗书黑着的脸和惨不忍睹的手指,沈知蕴就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那时的日子是真欢乐啊。
入目又是诏狱的牢顶。
“顾晗书。”沈知蕴突然开口。
“嗯?”顾晗书侧脸看她。
“我梦见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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