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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沪舟第二日清晨,就已去而复返,也是与此同时给正宿醉未曾醒酒的云仲透露了两件事,不过云仲昨日实在多饮过几壶,并不曾听得真切,却很是厌烦朝那位年轻人挥挥手,言说不妨下晌再来。

也不怪云仲近来几日烦心,事愈多时黄龙反倒是精气神越发足,头顶之上处经穴当中似乎始终是贯有几根银针戳了又戳,刺得少年不胜其烦,恨不得终日将脑门悬到房梁上头,这才能得来好一阵清闲。虽好酒水,但成天如此狂饮,任谁人都是抵不住这等折腾,本就是诸事缠身,再者是身在此间五月,不曾得来什么机缘,更是不晓得如何由打此间地界脱身。

三日前云仲倒真是有心沿宣化城城门走将出去,但古怪处在于,分明已经是与守城军卒闲聊几句,而后便迈步走出城门,云仲身形竟是无端又迈回城中一步,像是压根就不曾走出城门去,三番五次尝试过后,连守门那位知晓云仲根基的守卒都是满面狐疑,瞧着少年抬起脚步迟迟不曾出城,反而是走回城中,大抵心头腹诽,这位八方街中的大爷,八成是终日烂醉如泥泡坏了脑袋,举动实在是稀奇古怪。

云仲也并非是事先不曾想过,大概南公山山下的地界,也并非是当世的地界,反而似是一座不属世间虚城,虽是其中花草繁茂,人人面皮生动得紧,如何看来都寻不出丁点异样,江湖武人,卖艺卖汤药装腔作势打把势的人,乃至八方街中的富贵老爷,锦衣公子,似乎与原本所见的西路三国并无半分不同之处,红尘气烟火气浓郁得险些要将人熏得睁不开眼来。

但云仲总觉得眼前种种,很是不真切,就如同尚年幼时,小镇外头那条小流,夜色来时枕草侧目,看水波当中擎月,看远山黛影落入水中,虽是一般无二,但心头早就晓得触之即散的道理,镜花水月,不过是山外山,落在水中影,实则看的并非是水,而是远山高月。

西路上齐齐陵颐章统共占去近乎半壁天下,又岂能是闻所未闻。

但往往要打碎眼前平静水光,在云仲看来,总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明晓得多半是一座唬人的虚境,可虚境之中种种,比起自个儿所处尘世,还要苦上三五分,似乎身在其中,更能将每人身外那层皮好生剥离开去,瞧见里头迷糊血肉,非红非黑,总像一汪干涸多日血迹,触目惊心,欲言不能。

八方街中人亦是,宣化城中人亦是,西城门外头那处人人清贫的村落亦是如此,这便是半载来少年能去的地界,一座城池,八条街道,一地村落,与一座唤作走云的高山。

少年起身,很是费力地将腰腹支起,斜靠到床榻头前,深深吐出口浊气。自打弃剑不用过后,虽然是偶尔运拳掌,偷闲研习几回阵法,但时到如今,云仲依旧觉得吃闪,周身力道乃至心气,也随那柄水君祭炼水火吞口长剑,一并撂在南公山中,不曾随自个儿迈入此城之中,于是锋锐渐隐,诸事无趣。

早先年时,云仲听过位老江湖说起过,说是天下剑客都被人忽悠过,说是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说什么将剑藏起许多年头,再拔剑时节,剑招滞涩剑术瓶颈,皆尽可破,水到渠成,最是有助练剑,故而许多剑客便也是争相效仿,纷纷是将佩剑藏起,接连两三载不曾出剑,但能藏出一手高明剑术的终究寥寥无几,更多还是再举剑时,已然忘却不少剑招,比起当初日日勤勉,手段还是要倒退个十几里。

起初云仲觉得那老江湖说得未必有理,人本就是执于一事,容易走到死路当中去,时常将心思转到其他事上去,往往是不退反进,像是自个儿修阵法的时节,一日不曾出剑,而第二日出剑的时节,剑招越发圆润自如,收放随心,就连吴霜十载不曾出剑,一朝出剑,接连破境不说,剑气更是锋锐胜过往昔。

但如今真是弃剑半载,云仲却是晓得,自个儿一身剑意,似乎当真已然是褪得干净,除却那等眼尖老道的江湖人,能上眼便瞧出自己乃是练剑许久的剑客之外,旁人只觉得这少年很是寻常,周身无锋芒,言语淡然,大概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位最是寻常的普通少年。

转回廊出屋舍,得见飞檐上头,已然挂满雨水。

昨日韦沪舟去后,倾盆雨便将八方街上下浇得通透,想来接连几月少雨,如此一来,又要引得许多街中富贵人外出赏雨观景,与颐章来雨不同,听人说起过这宣化城周遭,雨水总是金贵,从来便是雨丝细密,瞧来算不上滂沱之势,但不出半日,长街周遭引水侧渠便是近乎满溢而出,即便临近运渠也未见得能尽数将雨水收去,细密如针线,溅落万千琼花。

韦沪舟不曾失约,正午才过就已是悠哉游哉前来,挂起身蓑衣,入得屋舍之中还不忘走到廊下,抖去浑身细密雨水,将蓑衣搁置到一旁,旁若无人翘起二郎腿坐到大梦初醒的少年身前,咧嘴由袖中又是取出整整一瓷壶酒头,自行寻来两枚杯盏,斟个满当,而后递到少年手上。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来瞧瞧你小子死没死,既然是太平无事,小饮两口回魂酒,就当是咱欠你的。”

少年艰难接过杯盏,神情却不见得有半点欢愉,强行将一盏酒水饮下,随后就是摇头苦笑。

“喝也白喝,嘴里无半点滋味,早就是习惯这等酒劲,市井中酒水,大多都觉得寡淡,同饮水也不差多少。”

韦沪舟难得没接茬,自己吞下杯酒头,辣得面皮涨红,五官都是挪了地界,半晌才是缓过劲来,摇晃摇晃四面剔透可见酒浆的上好杯盏,近乎戏谑开口。

“托人从城中药铺打听过,百琼楼里有人要过几两汀兰浆,那药铺掌柜,当初与我交情不浅,还险些结了个准亲家,只是咱还未娶亲,人家儿女已然是能唤爹娘的年纪,这才作罢。”

“要说八方街中人也不少,多少都能揣摩出点性情,不见得深,但至少也能瞧出一二,唯独你云仲,咱实在是看不清,说是假仁义,不准,说是真心怀天下,太蠢,原本是个练剑的材料,而今却打起拳来,你这人,比我还要奇怪很多。”

少年没吭声,微微瞥过一眼屋外雨幕,又是自己替自己斟酒一盏。

“好心办坏事,屡见不鲜,更何况是在这条街上,每人看皮都是华贵,恨不得把那山间珍禽稀兽皮毛羽衣尽数围到脖颈上,可是人心总是比起沙场还要吓人些。”韦沪舟抬头稳稳盯住少年,坐直身子,“你以为,这就是仁善?”

云仲继续端着酒水,神情黯然。

“知道这宣化城外头,每年要饿死多少人?说起来天底下也只有那么不过十之一二的地界,能每日吃得饱足,城外那处村落虽是清贫,但在很多天下人看来,能时常吃上一餐饱,已然是能豁出命去争的大事,再瞧瞧这八方街中,一无风吹霜打,二无饥肠辘辘,真饿到皮包骨也无树皮野草可吃的地步,所谓的笼外,真就是好去处?”

云仲手上杯盏骤然炸开,酒水洒了满脸。

韦沪舟的拳奇快,瞬息而出,转瞬即收,好像根本就不曾出手。

“此事如何做,我不愿费心,你只需告诉我一句,行善事在你看来,是为己,还是为人。”

“路是自己选的,如此举动,只是让她们自个儿再选一次,是做笼中雀,还是林中鸟,想好了再选。”云仲不动声色抹去脸上酒水,一来不曾动怒,二来不曾生出笑意,而是极淡然极淡然看着眼前人,一字一句,口齿清楚。

“人间有太多活法,我并无那等能耐令人人都有回头路可走,但那本就并非是由她们自行决断,如今所为,不过是替她们找寻个契机,再选上一回。”

“苦头吃过许多,楼中福气也享过许多,至于想不想重新选,不过皆在一念之间。”

韦沪舟原本抬起双拳,又慢慢放回桌沿处。

眼前少年闲暇时时常是插科打诨,更是吹嘘扯谎一向不少,但眼下这番话,凭韦沪舟眼力,当真是分辨不出真假来。

“人家本来已然是认了命,虽时常念想着走出这座樊笼,但迟早也会发觉比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要舒坦省心太多,活着本就不是什么容易营生,你又何苦去招惹人家,”年轻人连连摇头,打量打量眼前满脸酒水,眼神却越发清澈通透的少年,最后只是苦笑一声,“入江湖前,咱从来不曾替你做过什么事,这件算是头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甭管到头来人家如何选,都别去钻那牛角尖,徒添愁绪,且最是伤人。”

空空荡荡宅邸,少年捧起那半壶酒头,一口口顺到喉咙之中,见雨幕遮人影,见高楼罩纱衣。

酒头辛辣,入喉却是犹如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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