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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近乎要横穿半座大元境绝非一朝一夕即可成行,况且还是七位已是上年岁的老卒,马匹脚力不济,赶路就变为顶顶折腾人的一桩苦差,纵使是脚力鼎盛的大元马,照旧需月余方可行至大元西路边关,其中又不乏寒山黑水风雪肆意,仅凭借这七位老卒实在勉强。起初岑士骧打算遣百十人与老卒同行,可旋即再拿起军中名录,就彻底搁置下念头,深思熟虑半晌还是仅令七位老卒趁清晨离营,径直去往边关地,仅派三五游骑护送数里,就再不曾添臂助,嘱咐掌管军需辎重的那位副将,言说但凡七位老卒所需尽可允诺,良弓好马刀枪衣甲大可拱手赠与,连那位唤做老鼋鳖的独眼老卒,都是从副将手头讨来足有满当一兜丁子香,梁啸楼厚着脸皮讨来几囊酒,很是心满意足上路登程。
能给的物件随心挑选,副将连眉头都未曾抬过,可唯有梁啸楼要人手的时节,满脸疲态的岑士骧却是亲自出帐,彻彻底底断去了梁啸楼所剩不多的念想。
大元正帐王庭能苦苦撑到现如今,现赫罕的两手赌棋出力最众,无端将手头可用的多半兵甲撤出雄关,任由胥孟府连同各部铁骑入关,踏入一马平川的正帐所在处,不论在谁看来都是一步走投无路的困兽棋,压根称不上九死一生,无异于作茧自缚,凭凡俗之辈皮肉筋骨迎上刀剑,岂有丝毫生还的契机。可正是赫罕此手赌棋,还当真是在正帐王庭退无可退临近崩毁之际,再度强撑了不短的时日,连岑士骧都不得不认同,先后两人赫罕并无虎父犬子的景象,反倒正是因这步置死地的怪棋,竟当真是从十死无生地杀开条血路,强行替正帐王庭续命良久。
部族大多追随胥孟府的道理近乎已是明朗至极,常人亦能揣度出些滋味来,无非利字当头,值正帐王庭新旧赫罕交替积弱时久,再者胥孟府有燕祁晔坐镇越发势强,隐隐有虎吞大元的端倪,孰弱孰强一目可望见分明,而借势而起可使各部所取来的好处,便是将旧有地盘格局尽数推垮,凡是水草丰茂地势平坦等地,皆可为自身部族争抢,反而是省下大多的算计人情不必思量考虑,仅借拳头大小就可定下日后大元格局,对于部族而言乃是难求的一件上佳事。而恰巧是这等心思,遭年纪尚浅的赫罕瞧在眼里,最终递出摘心一刀,死死卡在胥孟府与部族当中,故而饶是抽身雄关拱手让出广袤平原,直到现如今正帐王庭还未失陷,道理就在于此。
那位提兵布阵的书生恶疾突犯,致使胥孟府与各部族兵甲群龙无首,极难管辖统领,仅铁骑入关以来月余,四处烽烟纷起,反倒是攻正帐王庭的兵力愈发稀少,各部族各有心思筹谋,故而除却仅剩的三两成铁骑之外,其余皆是外出分食大元已然无主的宝地,凡水草丰茂尤适牧游地处,皆有数处部族中人兵甲铁骑相争,起初倒尚要部族族首商议攀谈和气生财,但随着正帐王庭将大多军卒兵甲收拢,让出极广袤的平坦地后,连日各部族之间死斗不止势同水火,纵使胥孟府督帅三令五申乃至另立军法,也依旧难以将各部族之间逐利求地的战事平息妥当,故而仅凭如今死守正帐王庭微浅数目的军卒,硬是死死将胥孟府与部族铁骑挡下,高墙垒石泼水凝城,竟当真是拖延到当下也未露败相。
可人手兵力依旧每日消耗甚巨,府库军需刀剑弓羽鹿角比起几位兵卒,全然不算金贵。也正是如此岑士骧令这七位老卒随意挑选沿路所需之物,然而人手却不愿添半个。
行路前十日里凭老卒多年经历算计,竟当真不曾遇着多少铁骑,唯有零星几队奔走原野,或是因积雪过深只好牵马而行,躲躲藏藏耗费心思,倒还真令这几位老卒数度化险为夷,未曾露出马脚来,只是天寒地冻时节只顾赶路不敢停留,生火时节更是谨小慎微生怕显露踪迹,很快就令几人人困马乏,劳累万分。其中更是有两人双脚冻得紫青,赶路时节痛
楚酸麻强撑不得,只好上马缓行。梁啸楼晓得眼下大元正值一岁中最为冷寂的时辰,即使老卒衣袍厚实,依旧难以将寒意尽数拦在身外,有此寒症侵体避免不得,何况皆已过半百,气血最盛的年纪早已寻不见踪迹,频频上药煮雪水浸泡双足,尚未见收效,赶路事却不论如何都不可耽搁过久,只得咬牙朝西而去。
七道身形在连天风雪里西行,既无足迹遗留,也无半点声响传出,如在寂静人间脱身,隐入细雪狂风。
狼狈之极连胡须鬓眉都挂起白霜的梁啸楼时常狐疑,始终不紧不慢跟到自己身侧的老鼋鳖每日都要好生嚼上许多回已然冻硬的丁子香,赶路逾十日,人人面皮皆有麻木苍凉意味,唯独这老鼋鳖嚼丁子香时满口雪屑,竟是眉眼挂笑,浑然觉察不出劳累寒意,还时常有闲心迎风雪扯几句号子声,不紧不慢悠然缓行,全然不像是前去报信,反倒像是有故人来邀,欣然赴约。
离正帐王庭十三日时,距巍南部已是愈近,只不过如今的巍南部大帐城,已是破碎荒芜,既无人烟也无声响。城破过后无活口,再经大火焚烧将近一整月,屹立于大元部以西的这座雄城,除却城墙不倒外,只余焦灰尘埃,虽为积雪所遮,而相距数里尚依稀可嗅出大火之后焦臭,形同一枚内里蚀坏殆尽的枯木,形态怪诞硬撑不倒,站到飞雪里,身死而不坏,枯萎冷清。巍南部一场犹如神兵奇袭的战事,才算令正帐王庭尚且心存侥幸之人得知,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手段之强算计之深,绕过正帐王庭奇袭巍南部,一击功成,时至今日还是使人后怕不已。
但也正因一队老卒身在巍南部大帐城外停留片刻,就已是有几十位部族流骑赶来,于巍南部大帐城外无垠雪原中迎头追起。
梁啸楼老鼋鳖断后,压住阵脚替其余五位老卒拖住大半铁骑,出巍南部数里外有积雪浅淡的盘山,如是其余无人可顺利脱身,必可凭这段险山路寻出生路来,故而梁啸楼与老鼋鳖这两位最能打的老卒决绝断后,同紧追不舍的几十骑战到一处。梁啸楼擅弓刀骑术,虽眼下年老体衰,依旧身手不差,且胜在老辣二字,并未迎上那数十铁骑,而是作势前冲待到同眼前数十骑只余二三十步时,拨马调头挽弓搭箭,连射翻三五骑,仗马快弓稳,横是拖住数十骑追赶,且箭羽不止,纵有飞雪狂风箭羽不稳,然每三五箭过后必有一人坠下马背。
一壶箭羽用罢,梁啸楼气喘不止,同方才不曾出手的老鼋鳖合为一处,握弓双手颤抖不停。
一石弓重可开甲,单凭梁啸楼的年岁能连番开弓用尽一壶箭羽实属不易,但如今两手抖动不止,显然无他力再战,独眼老卒亦是瞧得分明,从腰后抽出长槊短刀,拍拍梁啸楼肩头。
「不错不错,比老子也就差一点,且安心离去,此地有咱坐镇,管保不会放几个活口追来。」
老卒朝手心啐过两口,掏出把丁子香搁到嘴里,催马朝前,竟是直截冲剩余二三十骑而去,马蹄踏雪,长槊横前,还真是有些高手架势。
但梁啸楼却是蹙眉回头。
三日之后,七位老卒剩余五位,但留在巍南部大帐城外的两人,并非是老鼋鳖与梁啸楼,而是先前就已冻伤双脚的两位老卒,皆是梁啸楼几十年的老相识,明知冻伤奇重难以缓和,已到不得边关,于是掉头回马替下老鼋鳖梁啸楼二人,坦然战死,虽说不晓得两人究竟杀了几位部族里的铁骑,但自从其余五人离了巍南部大帐城后,再不见人追来。
一位叫步南山,一位叫邱千尺,皆是大元中人,年少时双亲死在狼群当中,自幼只晓得习武杀人,至于旁门本事则是一窍不通,到这等年岁还未娶亲,穿甲时生疏得紧,还是梁啸楼骂骂咧咧替这两位穿戴齐整,难免还要挖苦几句,说这俩老童子十指不沾水,啥也不晓得,离了军营怕是连吃饭的
本事都欠佳,除却还算能打之外,还不如头好马顶用。
但梁啸楼这几日总会惦记起这两人正当年时厮杀过后,笑意憨傻,饮酒时两眼通红,口舌含糊说哪年哪月瞧上过一位小娘子,说自个儿学的刀枪本事不差,总该捞得个一官半职,可惜实在不通如何带兵,还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干脆。
种种不济狼狈,本事微浅,可还是老袍泽好兄弟。
道阻且长,沧海一粟。
梁啸楼又把那块浸酒石衔在口中,反手将酒囊倒光,催马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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