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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次自己放开了手,因为中常侍如此焦急,却冲他一礼,说了句“五殿下暂且留步”,南次隐约想到了发生了何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胸腔一下子像破了个洞,被瀼进了萧瑟的秋风,秋风在人间其实不冷,但穿过了血肉,竟冷得锥心。

“五弟。”月狐也只拍了拍他的肩:“我跟五弟不一样,我的生命中没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我想我的美满,大约就是看着世间很多像五弟这样的人,愿望是儿女情长,也都能携手良侣,可有一句话,也是我的真心话,权场之上,重要的不是情长,而是取舍。”

“取舍二字说来简单,说出的无非铁石心肠。”

“不。”月狐看向中常侍的背影:“心中有情义,命里才有取舍。五弟也许觉得我的话前后矛盾,但其实不然,如你,立即就将面对取舍,而我,早有取舍的意识,因此还不遇取舍。”

“四兄知道将要发生何事?”

“很显然,若我连这点运筹都没有,五弟道为何我能不受母族受累?”

月狐收回目光时,正与南次的眼睛遇上,一双眼是海不扬波,一双眼是暗潮汹涌,天穹之上有雁队途经,它们永远不会停留于人间一切的宫苑华丽,它们也似乎永远不会受到战火的波及,无论人间是大争抑或和平,于它们而言均为途经,它们到达的地方,永远都是宜居之地,它们总能找到自己的那片山川湖海。

人无双翼,是否才总会受到拘束?

月狐离开了乾阳殿,但他心情却很沉重,他突然想见见他的母嫔。

望川阁,被帝王冷落了很有些时日,但这里却还是整座内廷最具有人间烟火的居阁,宫女们忙着晒储桂花,数年前酿成的桂花酒却被简嫔开启了一坛,看见月狐来,简嫔盛出一勺,倾入羽觞里,琥珀一样的酒色,那香醇不需要经过品尝,入眼就足够了。

“平邑伯府的事,应该已经发作了。”

听这话,简嫔瞪了月狐一眼:“真不该给你这酒喝,你啊,一来就扰我清静了。”

可简嫔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把刚做好的鱼酢从瓶中挟出一碟来,又亲自去煮了碗热汤饼,等月狐用完,她才叹声气:“外头沸腾了一阵儿了,我寻思着这事也快闹到宫里头来,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可怜的只是五郎,他是重情义的孩子,这事啊,陛下应当会问他的看法,他要在他的母嫔和舅父间取舍,唉,月狐,我知道你其实也不忍手足受苦的,你就多喝几杯吧。”

“我记得我的启蒙之岁,母嫔就问我,争与不争。”

简嫔怔了一怔:“你还记得啊?”

“记得,我当时告诉母嫔,我想争一个社稷安稳,家国太平。”

“你当时,没有说天下太平,而只称家国。”简嫔微笑着:“因此我不当你是稚子之言,可我当时也挺害怕的,我好像生了个了不得的孩子。其实那时,我也并非没有不争之心,因为我知道我有了你,是战是退,就不能由我作主了。

皇后她不是个宽仁的人,而你又注定不是个平庸的孩子,不争,但也必需自保,进或退,取或舍,我不能代你决定,因为我知道这两条路都是一样艰难,无论选择哪一条都是危患四伏。

月狐,你一直很冷静,很有主见,但我还是不放心,无论你如何取舍,我都不能安心,我只能强忍住不安,去相信你,你年纪小小,就……建议你外祖父以家法处死了你的堂舅,简持当时十分疼惜你,他真的,觉得你不应屈人之下。”

“我对不住的是舅父,但我对得住东豫之治。”月狐的眉宇间没有任何情绪。

简嫔看着儿子,看了一阵,又转眼去看窗外。

“是,简持想走的路过于激进,如果当时你不下那决断,恐怕在琅沂王致谋逆前,他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了,月狐,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因为知道你这几年来,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件事。”

“阿母,我从来不存内疚。”月狐说:“大豫不能内战,哪怕避免不了内耗的局面,但我不能放纵因我之故而生的内战,父皇虽然是一国之君,但并不是雄主,父皇一直在努力维持平衡,一直在避免内战,父皇身边虽然有人一直跟随相助,但还是太少了。”

“你爱戴你的父皇,你也许是对的。”

“我对阿母的敬爱也是一样的。”

“你也不用那么多甜言蜜语,这我当然知道。”简嫔轻轻叹息一声,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所以你今日才来,因为你知道五郎的难处,可惜啊,那终究是他自己要面对的。”

月狐悠然地饮酒,并无愁绪,他从来就明白身处权场不能存有软肋,他不是心如铁石,但在世人眼中他越凉薄越不近人情,他就越无漏隙,他的自保从来不以瑟缩的姿态,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样的态表是益是害,但许多年来,他的母族循规蹈矩,他的母嫔也从没被卷进任何凶险,现在他已经掌持着兵曹,他要比过去更加像块铁石。

这天,平邑伯向廷尉署举报了自己的嫡长子。

中常侍难得在禀事时有些结结巴巴,听得司空通越发头痛,他其实大略已经知道了乔嫔的某些小动作,可没想到的是居然能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故,虞铎父子的淫乱之事尚未完平息,平邑伯竟然又状举嫡长子忤逆不孝,长子妇妒嫉不贤离间亲族,嫡孙奸杀父妾……平邑伯是欲将乔子瞻除族,谏由次子乔析继承爵位!

“五郎,此事何至于闹成这般情状?!”司空通今日其实并不想再骂儿子了,但今日,还真是多事之秋。

“儿子无能,无法劝服外祖父。”

“你真是无法劝服平邑伯么?!”

南次沉默不语。

“行了,此事已经闹到这地步,你劝谁不劝谁的不要紧,我问你,你觉得应当如何?”

“儿子坚信,舅父舅母以及表弟无罪。”

“那你的意思,是平邑伯不慈?”

“此案应当审明查实,惩罪者,护无辜。”

那么乔嫔呢——这话问出,就有如一支鸣镝,可司空通最终还是没有问,他看着南次,有一刹那的恍惚。

这个儿子,他曾经才最最寄予厚望,南次出生那日,王、谢二族联军获胜的捷报正好传回,那一役是大豫在建康复立后取得的第一回关键性的大胜,可以说从那之后,他所复立的大豫才真正奠定了与门阀共治江东的格局,那是他摆脱傀儡的一役,那一天,乔嫔生下了南次,他当时喜出望外,携着王斓的手,说了一句话——我的这个儿子,要拜托相公教导了。

他说下了那句话,造成了皇后的不安,也许也造成了王斓的不安,因此王斓没有教授南次权术,而他,后来也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兴起,他没有想到他的一时兴起会引燃乔嫔的贪婪和野心。

“五郎我问你,你觉得乔子瞻无罪,是因为私情么?”

“是。”南次没有回避皇帝的注视,坦然道:“儿子自幼便觉舅父忠事君国,方才为儿子的楷模,儿子敬重舅父为光明磊落的君子,舅母亦是良善正直,外祖父之状举,儿子不信。”

“这件事案,我不能亲审。”司空通说道。

他没有说明原因。

南次心中却透亮,他深深的叩拜,却就这样退出了这件事端,他不是太子,犯事人是他的亲长不是他的臣子,因此这件事不由他来审断,他的外祖父既然告去了廷尉署,那就应该是廷尉卿负责审处,这方式最合理,而且也能避免扩升。

他能做的事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当他的命运重启,他仍然如此的无力。

瀛姝站在不远处的行廊,她已经知道了平邑伯已然中计,这件事是她替南次做的决定,但她却无法代替南次去面对接下来的风波,她看着南次向乾阳门走去,披着一肩苍白的阳光,他看上去很孤独,前生此时的南次,至少还活得意气飞扬,行廊底突然有阴森的风刺向她的胸腔,她再次觉得眼眸泛冷,她很想跟上去陪着他,只是静静地离开内廷,可是她明明知道这样的方式其实无法安抚南次的忧郁。

他们努力地想要改变一些事,但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南次是皇子,而她也无法离开这座宫廷,她不知道南次接下来还会面对多少抉择,但为了得到,他们肯定要不断地失去,往前每走一步,身上的负担就重一分,有的路注定只能独自行走,像现在,她要去到的战场该是廷尉署。

瀛姝看到寺人祈往这边过来。

她迎上去。

“陛下请女监入内。”寺人祈的态度仍然殷勤。

瀛姝微笑:“陛下应该又生气了。”

“陛下对五殿下还是很温和的。”

“寺人这般的慎重,说明陛下对这件事极其火光。”

“女监真是……唉,陛下那样器重乔世子,当然会恼怒平邑伯竟然闹出这样一桩事故,谁能想得到呢?短短的一段时间,先是后族闹出了大风波,紧跟着平邑伯府竟然也发生了父子不和的争端。”

寺人祈只说想不到,他也的确是说不清,为什么会再发生一件前生没有发生的事,而且这件事,分明会影响乔子瞻的命运!

而瀛姝一入御书房,就跪在了皇帝陛下的座前,她不待问,直接交待了这件事是因她的推波助澜,是她建议乔世子夫妇拆穿平邑伯的诡计。

“连姨娘都心知肚明,自从乔嫔在中秋宴上见了羊太君,羊太君紧跟着就往谢家去,好几次,缠着荀女君说那些不明不白的话,意在激怒荀女君,姨娘知道这件事其实是乔嫔的主意,儿听姨娘提起,就想到乔嫔还有后着,于是趁着出宫的机会问了任女君,平邑伯着实是……居然想出这么毒辣的诡计陷害儿孙,任女君本不欲让家丑外扬,可儿以为,世子的忍让以及息事宁人的处理方式并不能根除隐患。”

“你把南次瞒在鼓里了?”

“儿没有跟南次说,毕竟关系到南次的母嫔,这件事南次根本无法抉择。”

“你把我也瞒在鼓里了。”

“儿并不确定平邑伯真的会对乔嫔言听计从,因此才没有先告诉阿伯,但现在既然是平邑伯主动掀发了风波,儿再不敢瞒着了。”

“也罢了,我的确也不愿受我看重的能臣勇将,被野心勃勃的妇人和昏聩糊涂的老父牵连,只是这件事,我不好亲自出面,廷尉卿顾耿,他断事清明,但这件事牵涉到孝礼,甚至还关及平邑伯府的爵位,你为乾阳殿的中女史,前往监审,顾耿应该就更能明白我的态度。”

就这样,瀛姝于是手持皇帝陛下赐予的令牌,赶去廷尉署监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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