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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上货!上货!(2) 【大章求追定】

紫宸殿,位于大庆殿西北。

乃是大宋礼殿之一,用途相对单一。

除了每月朔参之外,就是每年的天子圣节时,作为寿殿启用。

此外,少数时候,还会用来招待入京朝贺的辽使,又或者作为慰劳入京赴阙的元老、大将的宴殿。

在紫宸殿后,有一个规模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紫宸殿大小的后殿。

这就是俗称的便殿。

朔朝退朝后,天子再坐之地,也是真正的议事之地。

紫宸殿的后殿,和垂拱殿后殿一样,都设有座椅。

每班大臣引见,两拜之后,就可以坐下来奏事。

若是无事,领班大臣,再拜之后,就会率先退殿,然后本班大臣,以次迤逦退殿,这就是宋史上常常能看到的‘卷班’。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便殿外的回廊上,阳光灿烂。

赵煦端坐在便殿的北方坐褥上,看着又一班大臣卷班而走。

今日三省六部,都和商量过一样,平静无事。

直到,殿外的引见司军头一声通传:“礼部群臣入奏!”

于是,赵煦将身体坐直,看向殿门处。

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行七八个大臣,持芴而入。

赵煦认得他,是韩忠彦,韩琦的儿子。

“臣礼部尚书忠彦,率礼部上下,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群臣在其身后,持芴跟着对御座上的赵煦以及赵煦身后的两宫拜了两拜。

等韩忠彦坐下来,其他大臣才依着官位,次第坐下。

“礼部今日,可有事奏?”

与迎阳门下听政不同,紫宸殿是正殿,自有内臣引问。

在韩忠彦位置后面,持芴而坐的李定,立刻就起身持芴拜道:“臣有事上奏!”

“李侍郎请说!”太皇太后的声音在帷幕后传来。

李定如今正炙手可热。

一纸上书,拿下了在元丰时代备受大行皇帝信爱的整个京东路都转运使司。

于是,坊间议论,以李定比当年仁庙时代的包拯包孝肃。

若是两宫听政已久,大概不会将这点事情看的有多重。

可她们才刚刚听政,大多数事务都没有经验。

自然难免看重舆论,也看重有着光环加身的李定。

“臣昨日回朝,上书已言京东路诸弊……”李定用着洪亮的声音,上奏着:“蒙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帝陛下垂青,赐臣以金鱼袋,赏臣紫袍,臣感激涕零!”

李定如今正是精神饱满,战斗意志最鼎盛的时候。

昨日回京,两宫亲自遣使慰劳。

然后,朝野上下都是称颂。

无论是旧党大臣,还是新党执政,都说他李定是当代能吏。

坊间议论,更是将他比作了仁庙时代的包孝肃,甚至范文正。

所以,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大了起来。

便听着帷幕后的太皇太后道:“李侍郎,为国奔走,辛劳有功,自当有赏!”

皇太后也说道:“愿李侍郎再接再厉,为国家再建功劳!”

李定顿时有些面红耳赤。

这就是他不了解两宫了。

两宫刚刚听政,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做了事情,她们都会尽力表现出礼贤下士和恩遇大臣的姿态。

可李定却以为,两宫已经完全站到他这边了。

于是,被鼓励的李定,再无忌惮和畏惧。

他持芴拜道:“臣当万死,以报太皇太后、皇太后之恩!”

“臣昧死,请再言二事……”

“李侍郎但请直言!”两宫都说道。

李定于是拜道:“臣闻,福建茶盐榷法几如京东榷法,福建路转运使王子京,在履任以来,以吴居厚之法为成法,上下倍克无度!”

“愿请太皇太后、皇太后遣使明察之!”

此时此刻的李定,真的将自己视作了为民做主的包孝肃。

他的胸口,甚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发烫。

帷幕后的两宫,对视了一眼,然后太皇太后就道:“竟有此事?”

“李侍郎可上书直言之!”

“若果为真,老身和皇太后,定将彻查之!”

李定大受鼓舞。

就连看向那个坐在他身前的韩忠彦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居高临下了。

若是一年之内,就扳倒两位转运使。

李定觉得,御史中丞黄履就该退位让贤了。

若他入主御史台,那么三省两府还远吗?

于是,他再接再厉,持着持芴继续说道:“此外,臣还有一事,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预闻之……”

李定说着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颗激动的心,在胸膛中不安分的跳动着。

“李侍郎可直言!”帷幕中的太皇太后语气,略微有了些不满了。

原因是——她看到了礼部尚书韩忠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这就让这位太皇太后感觉,李定作为侍郎,不尊重作为顶头上司的韩忠彦。

韩忠彦是谁?

韩琦韩忠献公的嫡长子!

韩忠献扶二帝相三帝,大行皇帝也尊重不已。

所以,特旨将其子韩忠彦在几年间一路不断拔擢到了礼部尚书。

李定居然不尊重他?

反了!

李定却茫然不知,依旧沉浸在他的高亢情绪内。

他用着颤抖的声音,持芴拜奏着:“臣闻,大行皇帝之前,曾专设汴河堤岸司、专一制造兵器局,以其不归有司,而独专于天子一人……”

“今堤岸司既当扑买……”

“臣愚以为,专一制造军器局,也当归军器监……”

“其所属工匠、作坊,各当裁撤,以省封桩之费……”

李定低着头,还想继续说什么。

他的耳朵,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哇!

他抬起头,看到了御座上的少主,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像珍珠串一样的从眼眶里掉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

李定吓得立刻弯腰,深深的将脑袋低下头:“死罪!死罪!”

他以为是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吓到了那位小官家,心中难免摇头:“人言少主聪俊,颇具法度,如今看来,也只是人言而已……他到底是个孩子……”

就听着帷幕里的皇太后问道:“六哥……六哥,怎么了?”

他也只听着那个小官家,哭哭啼啼的站起身来。

“母后……母后……”

“父皇去年十二月,曾与儿交代过……”

“汴河堤岸司、专一制造军器局,乃是他留给儿的财产,还叮嘱儿一定好好经营,不可荒废!”

“呜呜呜……”

“父皇说,他没什么东西能留给儿和子孙的……”

“辛苦十几年,就攒下了这两个产业……”

“呜呜呜……”

“儿明明都已经将堤岸司拿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连父皇留给儿的最后一个念想,最后一个产业也不放过?!”

“呜呜呜呜……”

“他们这是看儿和母后,孤儿寡母好欺负吗?”

“呜呜呜呜……”

“儿听石得一说过……”

“民间的那些人,就是这样欺负孤儿寡母,就是这样吃绝户的!”

“太母……”

小官家哭着,又看向了太皇太后。

“您给孙儿评评理……”

“父皇一生辛苦,就给孙儿留了两个产业……”

“父皇叮嘱孙儿,要好生经营,传给子孙……”

“他们说,堤岸司与民争利,孙儿念着圣人教诲,便将之交于有司扑买……”

“但为什么……为什么……”

“连专一制造军器局,也要夺走?!”

“它哪一点与民争利了?又何曾害民了?”

赵煦一边哭,一边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如同杜鹃泣血。

帷幕内的两宫,都被赵煦哭的慌了神。

“六哥别哭,六哥不哭……母后绝不会让人把大行皇帝留给我儿的产业,随随便便夺走!”向太后立刻安慰起来。

同时她也是勃然大怒。

“李侍郎!”她起身质问:“侍郎是要让官家和本宫,都背上背弃大行皇帝遗命,败坏大行皇帝产业的罪名吗?”

群臣早在赵煦哭诉的刹那,就已经全部起身,持芴而拜,连连称罪。

殿中的内臣、女官,也全体跪下来。

殿中殿外,侍卫的御龙直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着殿中的群臣。

天子哭诉两宫,有人在欺负孤儿寡母?!

这能忍?

他们甚至握紧了手中兵刃,只要两宫一声令下,就叫那妄图从天子手中夺走大行皇帝产业的乱臣贼子血溅殿堂!

李定被赵煦的哭诉和向太后的质问,吓得瑟瑟发抖。

他甚至忘记了应该怎么回答,大脑在这刹那出现了空白。

然后,他就又听到了太皇太后的怒斥:“李定,亏你还是礼部侍郎!”

“怎连这父子人伦大法,子孙相继传承的纲常都忘了?”

“你的圣贤书是怎么读的?!”

李定终于反应过来,他立刻大叫起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臣万死!臣万死!”

他终于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

欺负孤儿寡母?

妄图败坏大行皇帝传与子孙的产业?

这两个罪名,随便一个,要是落实了,他这辈子想去岭南吃荔枝恐怕都是奢望了。

他甚至惹得天子当殿向两宫哭诉!

这个事情一旦传出去。

他的名声、形象和一切就全部毁了!完全毁了!

他立刻知道要自救。

于是他马上就持芴拜道:“臣并非有意!臣并非有意!”

“臣愚钝,安知大行皇帝竟有此安排?”

仅仅这样是不足以脱罪的。

因为人家父子交代产业,什么时候要跟你们这些外人商量了?

大行皇帝生前,一直将汴河堤岸司还有专一制造军器局,牢牢掌控在他手中。

外廷大臣别说过问了,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机构的内部事务。

特别是专一制造军器监,很多人,除了知晓大行皇帝常常会下诏命赐火器去往沿边,而这些火器大多是从专一制造军器局里出产的外,对专一制造军器局内部的一切都是一无所知。

只知道有很多工匠和很多雇工,也只知道这个机构在汴京城外,设立了多个秘密的工坊和库房,还在一些废弃的禁军兵营营地,进行一些不为人知的兵器验证。

所以,在这些事实面前,李定知道他的一切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大行皇帝一直将堤岸司、专一制造军器局控制在自己手中,连宰相都难以过问。

这明摆着就是要传给子孙的产业啊。

伱倒好,一上来,就要夺人家父子的产业。

这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是什么?

这不是要吃绝户是什么?

看吧!

天子都被你吓哭了!

你还说你不是心怀奸邪?刻意如此?

而一旦罪名坐实……

李定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

想去岭南恐怕都不可得!

大宋祖制,虽然不罪宰执,不杀待制重臣。

可你明摆着去搞别人父子的产业了。

这些祖制也就不会再保护他了。

这是谋逆,这是轻慢君父,这是败坏大行皇帝的遗业!

搞不好,都不用剥麻,直接就会对他施以士大夫的极刑:追毁出生以来文字!

开除出士大夫籍贯!

只要不是士大夫,那么,就可以处死了!

所以李定知道,他必须找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将他从这些大罪中脱身的借口。

什么借口?

李定看向那些已经对他怒目而视的殿中御前侍卫们。

那些拿着骨朵的高大武士。

他立刻大叫:“况且,臣也是一片好心!”

“官家年少,专一制造军器局,恐难掌握……”

“不如先并入军器监,待官家亲政,再行处置……”

这是他现在能给自己想的最好的借口了。

可李定不会知道。

当他这些话说出口,他也就彻底落入了赵煦为他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你放屁!”

御殿上的少主,忽然高声斥责。

李定抬起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用手指指向自己。

“你胡说八道!”

“父皇早就安排好了!”

“父皇有旨意!”

“我未成年之前,专一制造军器局,当托付大臣!”

“父皇也给我选好了大臣!”

“故龙图阁学士,责授筠州团练副使臣沈括,当起复为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

顿时满殿震惊。

群臣全部抬头。

在殿侍卫纷纷侧目。

哪怕两宫也都吃了一惊。

沈括沈存中?

大行皇帝居然有这样的安排?

向太后更是问道:“六哥,大行皇帝当初可和六哥说了,为何要这样安排?”

赵煦回头,看向帷幕中的太母、母后,假意想了想,然后答道:“父皇当初叮嘱儿臣……”

“责授沈括,乃是欲要磨砺其锋芒,将其棱角磨掉……然后再由儿起复,充任专一制造军器局……”

“这是汉文帝之所以将周亚夫留给汉景帝的原因……”

“也是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

赵煦的回答一出,满殿上下的所有人都再无疑问。

因为这确实是大行皇帝的行事逻辑和为政风格。

也只有成熟的成年君王,才能做出的决定。

况且,官家才八岁!

他去那里知道什么沈括?

不是大行皇帝叮嘱安排,不是大行皇帝交代,他又去那里知道这些事情?

使功不如使过,

汉文帝将周亚夫留给汉景帝。

这两句话一出,更是实锤了!

李定如丧妣考,瘫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责贬岭南,对他来说,恐怕都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结果。

搞不好,今天就要下狱。

现在的他,恨不得给自己抽几巴掌。

怎么就那么嘴贱呢?

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巴?

提什么不好,去提专一制造军器局。

现在捅马蜂窝了吧!

他摘下自己的幞头,微微颤颤的跪下去。

“罪臣死罪!”

“还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看在臣愚钝无知,不过胡言乱语,乃因神昏智乱的原因,才说了那些混账话,恕臣死罪!”

这一刻他想起了当年的乌台诗案。

作为乌台诗案的主审官员之一,李定很清楚只要涉及到皇权安稳和皇家自己的颜面。

那么,别说他明目张胆的干涉了人家父子的事情。

就算没有,哪怕是怀疑、哪怕是揣测,也是可以当成罪名的。

就像苏轼写的那些诗。

不就是被他拿着阳燧,一个字一个字的挑毛病吗?

……

赵煦看着已经瘫坐在地上的李定。

他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此刻,他感觉这个殿堂就是鱼护。

李定就是那条被他钓上来的大鱼!

此刻,赵煦有种冲动。

恨不得自己手里有个手机,然后开直播给别人看:兄弟们,看!上货了啊!好大一条鱼呢!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354卷记载,诏户部侍郎李定调查堤岸司,很快罢废之,然后没多久,就有一条记录:专一制造军器局至是归于有司。

应该就是李定出的手了。

神宗时代,堤岸司和专一制造军器局是直属皇帝的机构,尤其是专一制造军器局,外人对其知之甚少,但史书记录了神宗时代每逢大战,神宗都会下赐火器给前线使用。姑且将之定为一个专门生产制造火器的皇帝直属机构吧。

注2:李定应该是户部侍郎,我写错了,将错就错,就当他是吴居厚一案立了功,从户部升任礼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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