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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九月甲戌(十九)。

赵煦在紫宸殿上,召开了一次小型的御前军事会议。

这是因户部侍郎章衡所请。

与会者有右相吕公著、同知枢密院事安焘、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梁从政、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沈括。

此时,章衡持芴而奏,报告着户部有司从开战以来,从汴京、洛阳、大名府等地,向各路转输的钱帛甲胄稻麦以及甲械。

一串串数字,从章衡嘴里蹦出来。

整个大殿,变得静悄悄的。

赵煦的小手,也忍不住的抓着坐褥上的皮毛。

而在他身后,帘中的两宫,也是忍不住呼吸急停。

这是她们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战争对国家财税的压力!

与现在这场战争相比,今年上半年的南征之役,不过是图一乐!

海量的钱帛,无数府库的粮食,数不清的甲械,源源不断的从各地流入沿边。

有去无回!

根据章衡的回报,到今天为止,户部单单是在汴京就已经支用了钱一百四十余万贯,布帛十六万匹,转输诸路,以济军用。

户部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这么点钱,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几乎全部填了进去!

战争要继续下去,户部到本月底,就要锅干碗净了。

听完章衡的汇报,赵煦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兵法曰:故兵贵胜,不贵久,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

“朕今知矣!”

两宫也都是点头赞同,为战争的开销而深感震惊!

“陛下圣明!”章衡再拜:“乞陛下出封桩库以济国用。”

他也是没辙了。

要知道,现在算的还只是中枢这本账。

还没有算各路经略使,紧急调用的本路常平仓里的粮食、宽剩钱、青苗钱。

更没有去算,从河南、大名府、河北路等调用的粮食、钱帛。

真要算起来,这场战争的开支就是天文数字了。

更麻烦的是,各路亏空,最后都得找中枢报销,假若中枢不报,那么各路会自己想办法——伸手向百姓要!

所以,章衡是没辙了,只能来要钱!

“封桩库的钱……”赵煦回头看了看帘中,轻声请示着:“太母、母后的意思呢?”

两宫对视一眼,向太后有些不太情愿。

但奈何,这是军国之事,不想用也只能用。

便对太皇太后道:“娘娘,且先从封桩库中,支用两百万贯,以济国用如何?”

太皇太后点点头:“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她倒是不反对了。

因为这场战争,给她长脸了啊!

这位太皇太后一旦高兴起来,别说是花两百万贯,就算是花两千万贯,她也乐意!

正如赵煦的上上辈子,元祐二年那一战。

她就很痛快的掏了钱。

于是,赵煦便命章衡写了条陈,然后由两宫用印,右相吕公著、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签押,最后赵煦附署,签下了支用封桩库钱帛的碟告,最后交给梁从政去执行。

梁从政拿了牒告,躬身领命,就要退下去。

却被赵煦叫住了:“都知,河东那边,可有西夏使者入境的消息?”

梁从政拜道:“还未有。”

“哦……”赵煦颔首:“便且等等吧。”

满殿目光,顿时集中到了赵煦身上。

向太后问道:“六哥……这西夏使者是何意?”

“哦!”赵煦解释道:“母后,是这样的,旬日前,河东经略吕惠卿曾言,率军收复宁星和市及窟野河瓯脱地……“

“朕便手诏吕惠卿,命其遵当年和议,退出宁星和市与窟野河……”

“以便为两国和议创造有利条件!”

这话一出,不止两宫,就连殿上群臣都是惊讶不已。

虽然说,赵官家们一向腿软。

可在同时,赵官家们都是得势不饶人的性格!

他们的性子,很像民间那等欺软怕硬之人。

遇到挫败,就怨声载道,甩锅推责。

可一旦占到便宜,有好处可吃,便是得理不饶人,强硬无比起来了!

所以,按照一般赵官家们的性子。

如今前线战事,大宋优势占尽,一旦官家膨胀起来,其就可能会趁机扩大战事,甚至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再梭哈一次五路伐夏了。

而这正是吕公著、韩绛担心的事情。

他们两个这些日子一直在头疼着,该怎么劝说官家、两宫,见好就收,一旦西夏遣使求和就顺驴下坡呢。

却不想,小官家早在河东吕惠卿上奏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旨意,命其退出宁星和市与窟野河瓯脱地。

“我说,这吕吉甫怎就改了性子呢……”吕公著在心中想着:“原来如此!”

这旬日以来,河东方向无比安静。

吕惠卿虽然依然勒兵边境,却未再向前一步。

朝野因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现在,答案揭开了。

是官家手诏的缘故。

就是……

这吕惠卿怎这么听话?

吕公著有些想不明白了!

须知,吕惠卿这说法马留,可不仅仅是瘦的像个猴子。

他为人也和猴子一样,是個不肯安静的主。

当年在朝堂,他不仅仅和旧党斗,也和新党斗。

斗来斗去,斗到大家都怕了他了!

王介甫的儿子王雱,新党骨干曾布、章惇,都被他得罪了个干净!

这么多年了,看过谁给吕惠卿说好话了吗?

一个也没有啊!

相反,无论新党还是旧党,大家都在刻意的无视、忽视着吕惠卿。

无视、忽视不了,就逮着他骂,贬低他!

所以……

这吕惠卿是改了性子了?

但……可能吗?

吕公著摇了摇头——说法马留,要是能改性那还不如相信王介甫真的放下了他的圣人抱负!

至少王介甫,还是能谈判的,他还是士大夫的一员。

可吕吉甫,却是望之不似士大夫!

这货,就是活脱脱的法家做派!

所以……

“吕吉甫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吕公著感觉自己想不通了。

……

葭芦寨,寨墙之上

大宋资政殿大学士、河东经略安抚使吕惠卿,此刻正伸长脖子,看向了窟野河方向,期待着西夏使者。

他现在比谁都渴望着,这场战争结束。

因为……

他轻轻握着手中那一张元书纸。

纸上是汴京的少主,御笔给他写的手诏。

诏书中有一句话,让他兴奋,让他亢奋,更叫他欢喜。

“皇考在时,曾与朕言,方今天下有君子儒,有小人儒,君子儒。君子儒务本,小人儒趋末……君子儒者,以河东经略吕卿为上!”

君子儒、小人儒,这是自古以来儒家内部划分派系时对敌我的称呼。

就和奸佞、小人、贤臣一样。

运用之妙在于一心!

但,新党却提出了划分的标准。

什么叫君子儒?务本的就是!

什么是小人儒?趋末的就是!

而务本与趋末,在新学的框架里,有着自己的解释。

简而意之,做事的、务实的,就是务本。

而追求名利和眼前一时之利,或者袖手空谈的,就是趋末。

而在君子儒之上,就是领导一切的学术领袖,在世的孔子化身,行走于俗世的孟子、荀子、杨雄等先贤的集合体。

就是王安石过去担任的角色。

故而,吕惠卿此时的心情,自不用过多描述。

在他看来,少主手诏,这是在隐晦的告诉他——爱卿是朕所要依仗的君子儒,是朕要学习的榜样!

吕惠卿每次只要想到这里,都是浑身颤抖,亢奋不已。

因为他总会在脑子里,将少主的形象和熙宁初年的先帝重叠起来。

而他则会在这样的幻想中,将自己视作当年的王安石。

熙宁初年的王安石,那可是帝师,先帝依赖、信赖并孺慕于他。

吕惠卿只要这样一想,就充满了干劲。

什么委屈都能受了,什么事情也肯干了。

以至于他肯安心的在这葭芦寨,等着西夏来使。

而不是再次挥师向北,直取明堂川。

吕惠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结果。

“相公!”他的爱将訾虎来到他面前,拜道:“西夏左厢神勇司监军,派员来告,言其太后遣使嵬名谟铎,从夏州经左厢入朝,乞相公派员接待。”

吕惠卿哼了一声,傲娇的抬起头:“知道了!”

……

回到汴京的紫宸殿上。

“六哥,怎起和议之念了?”向太后惊讶的问道。

赵煦回头,笑道:“回母后,这是皇考教的。”

“嗯?”

“皇考曾教我——兵者,非兵也,实乃政也,故此自古军国一体!故此,兵事乃国事之延续,亦是关乎天下兴亡,社稷盛衰之大事,不可不慎也!”

“故此,皇考教我,每当用兵,就当思考如何结束!”

“还命我量力而行,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

赵煦说到这里,露出回忆的神色:“皇考还言: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主都当留有冗余,以待非常!切不可有急躁之心,尤其不可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念!”

“凡用兵,不仅需思量胜败,更当念民生之艰,量国家之财力!”

两宫听着,咽了咽口水。

“这是先帝?”两宫心中同时生出疑问。

那个动不动就喜欢梭哈的先帝?

可能吗?

群臣听着,更仿佛在听神话一样。

先帝那样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仔细想想……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

因为先帝在其晚年经历了五路伐夏的挫败,也经历了永乐城大战的失望。

从元丰三年,到元丰七年,连续的军事冒险失败,或许真的让他开始了反思,并将这些反思出来的心得,教给了当今。

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

不然……

还能是谁?

还有谁能说出,如‘兵者,非兵也,实乃政也,乃国事之延续’这样富含哲理,同时蕴含着相当深厚的军事政治心得的话来?

又还有谁,可以总结出‘人主当留有冗余,以待非常之时’的经验来?

只能是那位五路伐夏,吃了大亏,葬送了好局。

又在永乐城大战时,过于相信徐禧,孤注一掷,结果一败涂地的先帝!

只有他有这样的经历!

其他人,都不具备这样的经历,没有这样的心思。

可即使如此,少主以幼冲之年,可以接受、并将先帝的教导记在心中,还用在国事上。

也实在叫人震惊!

“唯我大宋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神圣睿知……”所有人面朝永裕陵再拜。

然后,他们又对赵煦俯首而拜,顿首称贺:“亦唯陛下,聪睿早知,实国家之福,社稷之幸!”

赵煦听着恭维声,微微翘起嘴唇。

这些其实都是他在现代留学时,目睹世界列国治乱得失,而学到、总结出来的经验心得。

越是大国,越当留有冗余,越当小心行事,步步为营。

简而意之,就是要学会苟!

在没有绝对把握,做好充足的准备前,轻易不要浪!

这个心得,与他上上辈子,用生命总结出来的教训,成为了他现在用政、施政的原则。

那个教训就是——作为皇帝,他必须活得足够久!必须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早夭短寿的君王,纵有千般抱负,万般壮志也是一场空!

“若非是这场战争来的忽然……”赵煦在心中叹息着:“朕也不至于在手忙脚乱下,要对诸司动手!”

是的,本来,诸司的改革,他是打算循序渐进,慢慢来的。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他的节奏。

逼迫他提前开始对诸司下手。

没办法!

战争,是吞金兽。

不止在战争的过程中如此,战争结束后还得支出大笔财帛善后。

章惇南征,到现在都在收尾。

投入的资金,从五月到现在,已逾百万贯!

就这,还是章惇拼命省钱,同时赵煦将那交州八州之地,尽数羁縻,分封土司的结果。

不然的话,设置流官,编户齐民的成本恐怕要突破天际了。

如今,这场战争也是一般。

哪怕现在结束,烧掉八九百万贯,也很正常。

战争每持续一个月,军费支出都在数百万贯!

而善后赏赐、抚恤等事,还得大出血才行!

这还仅仅是击退西夏的代价。

若是要灭亡西夏,并在灵夏之地建立有效统治……

赵煦估计,没有八九千万贯的军费准备,没有持续投入个十几二十年每年几百万贯的同化投入决心。

想也不要想这个事情!

当然,也有廉价的处理方法——学成吉思汗,灭掉西夏后,将所有党项男子高于车轮的全部杀光,妇孺老弱,统统带回来当奴婢!

但,大宋不能,也无法选择这个办法。

因为,尽管大宋是一个封建王朝。

但士大夫们的道德水平,却高的不像话!

别说学成吉思汗那样屠杀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西军被发现杀俘虏和妇孺老人,以求取赏钱的事情后。

朝野舆论震动,士大夫鞭笞不断。

最后,赵煦只能下诏,将生俘(无论男女老幼)赏格,提高到斩首之上——斩首赐帛两匹,生俘三匹。

也就是赵煦在今年颁布的《元祐军赏令》的标准。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煦只能趁着诸司还能卖上价的时候,赶紧卖掉,赶紧换钱来填补国库亏空,维持大宋王朝的架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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