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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十二月壬寅(十八)。
赵煦刚从御花园中散步回来,就得到了郭忠孝的通报:“陛下,礼部尚书方在内东门,递了劄子,乞见两宫慈圣与陛下……”
赵煦笑起来。
戏肉上来了!
曾孝宽,这次是要提前从幕后走到台前来了!
想想也是,在他的上上辈子,曾孝宽之所以忍了大半个月方才出手。
主要原因就是,彼时的曾孝宽,只有韩维这么一个后台。
如今,却是韩绛在朝,且是左相。
曾孝宽,自然有底气了。
赵煦明知故问的问道:“春官(礼部尚书的别称),为何入宫?”
“不知……”郭忠孝奏道:“但两宫慈圣,已经诏准。”
“如今,曾尚书正在庆寿宫内,拜谒两宫慈圣……”
赵煦点点头,道:“那朕就在福宁殿中,等春官来吧。”
……
半个时辰后,曾孝宽在郭忠孝的引领下,来到了福宁殿东閤。
此时,赵煦正在临摹书贴。
曾孝宽一进来,当即就顿首拜道:“礼部尚书臣孝宽,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春官来了……”赵煦放下笔,吩咐道:“冯景,给春官赐座!”
曾孝宽却不肯起来,而是拜伏在地上:“臣此番入宫,是来请罪的……”
“方在庆寿宫,已和两位慈圣娘娘请罪……”
“如今是来陛下之前请罪的!”
赵煦假作严肃,问道:“春官此话何解?”
曾孝宽拜道:“奏知陛下,陕西路转运副使叶康直,是先臣的门生……”
“与臣家也素有往来……”
“前时,秦凤路出缺,臣斗胆于都堂集议时,保举了叶康直!”
“今有司以为叶康直当年为泾原路转运判官,曾获罪于先帝,而叶康直为求脱罪,奴事内臣李宪!”
“如此,则臣有大罪!”
“乞陛下治臣之罪!”
赵煦听完,只是笑了笑,然后对冯景道:“冯景,先将春官扶起来,让春官坐下来说话吧!”
说完,赵煦就饶有兴致的看向曾孝宽。
在他的上上辈子,曾孝宽于元祐五年病逝,所以,赵煦对曾孝宽其实不熟。
但不要紧,赵煦和章惇、蔡京、林希很熟。
所以,从这些人嘴里,赵煦知道了很多泉州曾家的事情。
根据章惇、蔡京等人的介绍,福建泉州曾氏,乃是国朝大族,世代书香门第。
论在国朝的影响力,只在相州韩氏、寿州吕氏之下。
几与真定韩氏(韩亿)、苏州范氏(范仲淹)以及同在福建的建州章氏相提并论。
曾家在国朝的影响力有多大?
章惇曾和赵煦说过一个故事——熙宁时,曾公亮为相,当时政事堂下发给天下州郡的命令文书叫做‘堪当’。
而在熙宁之前与之后这种文书形式都叫‘堪会’。
会,曾公亮父亲之名。
让朝廷为一個臣子的父亲之名而避讳。
在大宋是前所未有的!
曾公亮的权势与地位,可见一斑!
而赵煦在现代的历史书上,还看到过泉州曾氏的未来。
完颜构南渡后,泉州曾氏,连续出了两代宰相。
曾孝宽的孙子曾怀,以及曾怀的侄子曾从龙。
所以,在南宋泉州曾氏有曾半朝的雅号!
一个昌盛两三百年的大家族,又岂是等闲?
赵煦观察着曾孝宽的神色,发现他虽然努力表演‘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然而……
演技太差了!
当然,也或许是他懒得演,只是来做做样子的。
显然,曾孝宽应该是胜券在握了!
也是!
昨夜,石得一曾报告赵煦,有人在深夜,于皇城闭锁时,通过竹篮传递文书进入皇城。
然后,秘书监的几个值班官员,被皇城司的人喊了起来。
再接着,就有几份卷宗被人调走了。
今天一早,石得一又报,被调走的卷宗已由秘书少监张商英亲自带着,送到了位于大内深处,如今还在建造的熙明阁上。
所谓熙明阁,乃是赵煦下诏,命皇城司在集英殿后的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后,新建的一座皇室藏书阁,专门用来供奉那些先帝重要御笔文字与诏书。
所以啊……
曾孝宽是已经准确的找到了那些关键证据。
如今来他这里,是在以退为进,恐怕是打着引蛇出洞的算盘!
真是好算计啊!
赵煦忍不住在心中抚掌称赞!
就是……
“南丰曾氏与泉州曾氏,今日之后,大抵是要割席决裂了!”赵煦在心中说着。
泉州曾氏和南丰曾氏,是世交。
曾公亮的父亲曾会与曾巩之父曾易占的关系,就类似于苏颂与苏洵,乃是摆过酒,认过亲的盟兄弟。
故此,曾公亮在朝时,曾大力提拔过曾巩、曾布兄弟。
甚至,曾巩、曾布兄弟,就是曾公亮引荐给王安石的。
元丰元年,曾公亮去世,其神道碑、墓志铭就是曾巩写的。
可笑曾肇这个沸羊羊,为了舔旧党交投名状,不止找错了对象,还将自家的世交也一起打了!
只能说利令智昏了!
曾孝宽被赵煦瞧的有些心里发毛,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赵煦此时也终于开口了:“春官已见过太母、母后?”
“是!”
“太母、母后怎么说?”
“臣在两宫慈圣之前,乞以保举他人不当,下狱论臣之罪……”曾公亮低着头报告着。
“太皇太后以臣先父,乃先帝宰相,历事三朝有功天下故,赦臣之罪!”
说到这里,曾孝宽就挤出一滴眼泪,起身拜道:“然而,臣世受国恩!”
“尤其是微臣,本不过驽马之姿,愚钝之材,先帝念及先臣,竟屡屡拔擢,于是臣竟未立寸功,而先用为枢密院都承旨,又拔为吏部尚书!”
“及陛下即位,又体恤微臣,用为礼部,掌天下礼乐,为士大夫表率……”
“故此,臣心实在难安!”
“乞陛下将臣下大理寺!以警后来!”
说着他就再拜稽首,匍匐不起,真真是公正无私,若赵煦不知道内情,估计都得被他感动了。
然而……
赵煦不仅仅对曾孝宽的情况,完全掌握。
他甚至知道,曾孝宽嘴里所说的‘先帝念及先臣……’云云的内幕。
提拔曾孝宽去枢密院的是王安石——这是典型的政治交易。
你保我上台,我保你儿子进一个好单位,寻趁一个好职位。
这事情,曾公亮曾公开承认过——被记在了苏轼的私人笔记中。
而在现代,苏大胡子太有名了。
以至于其留下的任何材料,都有无数人在翻来覆去的研究。
于是,此事在现代的宋史研究圈,人尽皆知。
相当于裸奔!
而拜曾孝宽为吏部尚书,则是因为他为新党立了大功——孟子升格,并陪祀孔子这个事情的主要推手,就是曾孝宽。
而曾孝宽在赵煦登基后,与韩忠彦对易的原因也在这里——元丰八年,孟子封邹国公,陪祀孔庙。
作为孟子封公的大功臣,曾孝宽自然要拜任礼部。
这事情,赵煦是半个亲历者,就更清楚了——曾孝宽改礼部尚书的制词,就是赵煦命邓润甫写的。
其中,专门提到了改其礼部的原因就是孟子封公,曾孝宽居功至伟,故将其从吏部改礼部,命其执掌天下礼法、祭祀、贡举。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曾孝宽虽然是二代,但他愿意干事,而且肯干事。
再让他留在吏部,容易碍眼,不方便赵煦操作。
所以,将他丢去礼部,然后把韩忠彦扶到吏部。
韩忠彦就不一样了。
赵煦让他躺着,他就真的躺着,不止躺着,还盖上被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喝悠闲茶。
每日只是准时点卯打卡,吏部上下一切事,他都不管。
他甚至从不过问吏部公文,也不插手吏部的除授。
一切权力,都交给赵煦选的王子韶。
这鹤相公(汴京人送给韩忠彦的绰号),确实是个妙人!
相州韩家能始终兴盛,屹立不倒,确实是有原因的!
心中念头,不断闪过,赵煦人已经站起来,走到曾孝宽面前,然后将之扶起来。
“春官……言重了……言重了……”赵煦配合表演:“且不说如今一切真相,还未可知!”
“便是那康直,真的如曾、苏二舍人所言一般……此事也与春官无关!”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春官但请安坐,且待朝廷查处,届时自有分晓!”
涉及一位待制大臣,当然不能仅凭别人嘴巴说。
必须得有真凭实据!
毕竟,这可是待制!
是国家重臣,是宰执候补!
怎么可能仅凭几个人的一面之词,就给别人定罪?
“这……”曾孝宽张了张嘴:“可……臣心实在难安……”
“春官且宽心就是了!”赵煦安慰着。
“对了!”赵煦忽然道:“有个事情,朕一直想与春官说,奈何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今日正好春官入宫来见朕,朕就与春官商议一下……”
曾孝宽抬起头来。
“冬至日后,朕一直在宫中看宣靖公(曾公亮谥号)当年奉仁祖之命而编纂的《武经总要》!”
“真真是皇皇巨著,天下兵书之总纲也!”
曾孝宽连忙道:“先臣昔年之书,能蒙陛下赞誉,实乃先臣之幸也!”
赵煦颔首,道:“惜乎,朕不能见宣靖公,当面请教!”
“此真乃朕生平憾事也!”
曾孝宽自然是立刻再拜谢恩:“先臣得陛下如此赞誉,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朕有意,将武经总要,纳入武举考核之中……”
“春官,既掌礼部,朕思来想去,没有比春官更合适推动此事的人选了!”
“不知道春官?”
曾孝宽没有半点犹豫,纳头就拜:“臣谨遵陛下德音,定全力以赴,将此事办妥!”
“嗯!”赵煦颔首:“另外,朕有意重印武经总要一书,并更正其中一些缪误,顺便,再增加几卷,以因应天下局势。”
“恰好,建武军节度使、判武学事郭逵,乃是国朝宿将,昔年也是宣靖公所爱之人。“
“朕欲以郭逵提举‘武经总要编修局’……”赵煦说着,看向曾孝宽:“春官以为呢?”
这就是要曾孝宽认可这个新的《武经总要》。
只要曾孝宽认了,赵煦就能借壳上市,借着武经总要的名头,在其中加私货。
等曾孝宽将《武经总要》纳入武举考试后,就能顺水推舟,将这部新的《武经总要》,变成大宋武举的指定科目。
再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推广全军,先是遥郡,然后大使臣,做到人人过关,人人会背!
这样一来,大宋版的《操典》、《指挥纲要》就能落实下去了。
而曾孝宽,自是不可能拒绝!
当即拜道:“恭维皇帝陛下能作威作福!”
……
曾肇,如今是志得意满。
因为,自他缴还词头后,朝野上下的君子正人,都开始为他喝彩。
曾经,因为他是曾布弟弟,而不愿意和他往来的人,现在也接纳他了。
一封封请帖,被人送来,都是请他过府的。
而这些请帖,全是大宋知名的君子人物所写。
这就让曾肇有些飘飘然了。
曾经怎么都融不进的圈子,现在终于可以融进去了。
唯一让他有些不爽的,是他那位在汴京城中教养侄子、侄女们的嫂子魏氏,命人送来书信,数落了他一番。
“妇人之见!”曾肇将嫂子的书信丢到一旁:“她懂什么?”
“真以为我不知那叶康直是曾宣靖公的门生?”
“呵!我还知道,他除授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知秦州的保举人,就是曾令绰!”
南丰曾家和泉州曾家确实是世交!
可这年头,闹翻的世交还少吗?
便是,亲兄弟闹翻的,也不在少数!
最典型的,就是当年的王安国、王安石兄弟了。
此外,当年,富弼富郑公也曾当殿指斥过其泰山晏殊晏元献公乃是奸相!
政治上的事情,很复杂的。
并不是简单的对错,也和什么世交、友谊没有关系。
何况,如今曾宣靖已作古,曾令绰并无什么能力。
他曾肇踩着对方上位,合情合理!
说不定过些年,他曾肇功成名就了,泉州曾家还会舔着脸来找他和好,与他叙旧,请他帮忙!
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至于他背刺作为新党大臣的哥哥……
如今,朝堂上,兄弟分属新旧两党,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
总不能说,他林旦、林希兄弟做得。
他曾家就做不得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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