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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聿城水土不服,加之多日熬夜,一落地北京就生了病。
来之前在赛事筹备的大群里就有北京这边的主办方提醒,比赛这几日北京有霾,还挺严重。等下了高铁一看,灰蒙蒙的空气恐怕多吸一口就要中毒。天气影响心情这事儿是有科学根据的,他们明日比赛,大家都处于高度紧张,但不敢说自己紧张,免得害队友更紧张的状态。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气,简直是个契合心境的下马威。
傅聿城患了肠胃炎,还得拖着病躯准备明日的比赛,晚饭没吃,直接睡了数个小时。他挂念着明日庭辩的稿子还有个地方没捋顺,临睡前还定了个闹钟。
睡得昏沉,黑暗里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心情烦躁,差点直接把手机摔了。摸过来一看才发觉不是闹钟,是个电话。
等靸着拖鞋走到楼下,瞧见梁芙的瞬间,他多少体会到了物理意义上的“眼前一亮”。
傅聿城打量一眼,她穿卫衣和阔腿牛仔裤,扎个马尾,往小了说,像个高中生,他打起精神,笑得客气,“师姐过来出差?”
梁芙远远就瞧出这人不大有精神,近看面色苍白,嘴唇有些脱水干裂,“……你生病了?”
“肠胃炎。”
“吃药了吗?”
“白天去诊所挂过水。”
他人站着,瞧着她,面容清癯,神色不大浓烈,也没有要请她上去坐坐的意思。
梁芙也站着,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僵持。
梁芙早发觉这人心思难猜,尤其在他刻意隐藏,不愿让人揣测其情绪的时候。他是因为生病是以情绪恹恹,还是仍旧耿耿于怀再不愿应从她的“心血来潮”,她无法知晓。
犹豫一贯不是梁芙的作风,只顿了片刻,她便径直往前一步将人手臂一挽,“我是过来慰问苦力的,带我上去看看。”
他们住在十八楼,三女四男,一共四间房,傅聿城跟杨铭一间,小本科生单独一间。为了让傅聿城好好休息,这时候人都聚在另两个男生的房间里。
到了十八楼,傅聿城介绍过自己住的房间之后,还真打算把梁芙往大家聚集的房间里带。
梁芙脚步一停,“傅聿城,你是不是故意的?”
傅聿城低头瞅她一眼,“我故意什么?”
这人可真有些恶劣,睚眦必究。梁芙往他房间门口一站,摊手,“房卡。”
房间里不算整洁,床品随意堆着,药品和纯净水瓶子杂七杂八铺了一桌,靠窗挂着两套明日比赛的正装,旁边放着挂烫机。
梁芙自发地去找热水壶烧水,她没怎么照顾过人,料想这种时候“多喝点热水”总归是没错的。
傅聿城似乎有些焦躁,满屋子找烟盒,找到之后点燃抽得凶猛,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还生着病。端着烟灰缸晃了一圈,咬着滤嘴又去动那挂烫机熨烫衣服,他蹙着眉黑着脸,只差没在额头上写明“生人勿近”。
梁芙倒是不信邪,靠着桌子瞧他,“你们明天几点比赛?能旁听吗?”
“八点半,不能旁听。”
“……我也不是真想听,只是想你赢,我爸老念叨崇大法学系弱,什么jessup,贸仲杯……全被人压一头。”
“崇大在这块没什么积累。”
“那你有信心吗?”
“没有。”
话里话外透着不大想要搭理她的意思,梁芙真要被他气笑了,顿了片刻,她走过去,径直把插头一拔,挂烫机喷气的声音消失,傅聿城低头去看她。
他也不是撑不起这副颓废模样,俊眉星目,再怎样折腾也不显难看。只是梁芙不喜欢,头顶一盏灯,灯光融融的暖,可也照不进他眼里。那里面只有疏离冷淡,瞧她与瞧任何不熟的朋友没什么两样。
她多少觉得心头一梗,自己漏夜前来,平白受这一通气。可她本能觉得机会就这一次,再不把这结解开,以后就是越缠越紧的一团乱麻。
梁芙迎着他的目光,笑问:“我说一句你就要怼一句?”
傅聿城淡淡地瞥她一眼,没吭声。
梁芙把他咬在嘴里的烟扯下来,扔进一旁的烟灰缸里,到底没忍住话里带火气,“不舒服就去躺着,跟两件衣服置什么……”
话没说完,她腰忽被傅聿城一把箍住,往他跟前一带。她呼吸一提,反手按住了一旁沙发靠背的一角,定住身形,仰着头倔强去看他。
傅聿城定眼瞧她,眼里一层讥诮之意,“师姐,我虽然算不上大忙人,可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直供人消遣。”搂着她的姿势温软又暧昧,说的话却是剑拔弩张。
梁芙立马挣扎,没挣脱,反让他箍得更紧。似乎生病让他失去分寸,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也能吐口而出毫不犹豫。
梁芙气不过,斜眼瞧见烟灰缸里剩半截的烟头,拿起来便朝他小臂上按去。
“嘶……”傅聿城松了手,反倒笑了,“你疯了?”
倒没敢真用力,那火星刚一触及皮肤,她便往回抽手,“你才疯了!”她把烟头按回烟灰缸里的动作有一股狠劲,恨不得把什么人大卸八块一样,“……傅聿城,我比你可忙得多,我行程安排有多紧凑,你不如去打听打听。”
话里泼天的骄傲和委屈。
静默一瞬,傅聿城笑出一声。
梁芙狠话放得并无气势:“我现在就走,你马上给我买回天津的车票!”
“恐怕不行,高铁这个点已经停运了。”
梁芙瞪着他,本是要生气,眼圈却开始泛红。
傅聿城手臂再去搂她的腰,她挣扎一下却不再动了。怀里软玉温香,她脾气再烈,到底是女生,服软的话,不该由她来说的。
先头虽有曲折,可话到底已经算是挑明了。他半枚砝码也没有的穷鬼,没资本豪/赌浪掷,可倘若是她下令,他也未妨不要那么理智。
傅聿城低下头,目光和语气一道变得柔软,哄着她似的:“除夕我去找你,今天你来找我,这事儿就算扯平了,行吗?”
梁芙“哼”了一声。
“况且,你还烫了我一下。”
梁芙冲道:“那你也烫我一下!”
“我怎么舍得。”他笑,难得有些浮浪,捉着她的手去环住自己后背,把她整个地拥入怀中,却没半分狎昵之意。
两人静静的都没有说话,梁芙方觉一路奔袭而来,到这时候心才落定。
“门口”滴的一声。
杨铭拿着另张房卡,和乔麦一道过来探视傅聿城的情况。开门一看,窗前一男一女“分开避嫌”的动作还没做全乎,要离不离的,反倒有点被人当场捉/奸的欲盖弥彰。
门口两人吓得跳出去十丈远,乔麦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学长打扰了!你们继续!”
傅聿城喝道:“回来。”
乔麦和杨铭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互相谦让着走了回来,近看才发现站在傅聿城身边的是梁芙。他俩原本是一批学生中间最没八卦心思的那一部分书呆子,但方才这种状况,多少香/艳过了头。
梁芙站定,离傅聿城半臂远,神色坦然又凛然,“我在天津巡演,听我爸吩咐过来给傅聿城加油,顺道慰问一下你们。”她说得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
杨铭和乔麦立马说:“谢谢师姐!”
乔麦说:“师姐请吃夜宵吗?”
梁芙:“……当然!”
杨铭和乔麦进屋,过去询问傅聿城状况,他们白天送他去挂了水,买了药,但没一人敢在近前“伺候”——这人生病的时候黑着张脸,谁看了呼吸都要轻三分。
现在再看,人似乎精神多了,不再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乔麦没忍住,凑到傅聿城跟前悄声问:“学长,是药的效果好,还是人的效果好?”
傅聿城失笑,“你又懂了?”
乔麦推眼镜,“我大致还是懂一点的……”
“你稿子都熟悉了?庭辩准备没问题了?”
“我是过来陪练的,哪里轮得到我上场。”
“要真派你上去,你有把握了?”
乔麦陷入思考,“……学长,我开始反思平常的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招人烦。毕竟现在你一本正经真的太招人烦了。”
“……”傅聿城开始赶人,“滚滚滚,快带着你‘哥’赶紧走,别打扰我休息。”
挖坑还得自己跳,梁芙点了好几百块钱的烧烤外卖。等了半个多小时,几大袋子的烧烤送到,三人留下傅聿城,把犒劳物资送往隔壁。
结果恰逢带队的王老师来了,催大家睡觉。王老师自然也认识梁芙,愣了下,有点疑惑她怎么在这儿,梁庵道并不是今年的指导老师。
梁芙大大方方把方才编排的那理由又说一遍。
倒是说得过去,只是小年轻们对于“近”的概念让人有点儿费解,隔了一百五十多公里也能叫近?
王老师嘱咐大家吃了东西早些睡,一群人累得昏头转向,抵不住烧烤的诱人香味,嘴上敷衍答应,一窝蜂全去抢食。
梁芙趁机脱身,去前台又去开一间房,再回到傅聿城的房间。
傅聿城歪靠在床上,手里捏着资料,手边柜子上放杯她刚烧好的水,闷头看书,瞧着心情很是郁闷。
梁芙乐了,“自己病了能怪谁?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有点凄凉?”
“你不是来陪我了么?”他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太有气力。
梁芙坐下,手撑着床沿,侧着头去看他手臂。他是那种骨架生得匀称的人,腕骨分明,显得十分清瘦。所幸那烟头只轻轻燎了燎,没烫出红印。
傅聿城顺着她目光瞧去一眼,“别的不说,师姐脾气还挺大。”
“谁让你冤枉我。”
“那就能故意伤人?”
“别拿法条压我,小心我让老梁给你小鞋穿。”
“不敢,以后我都听师姐的了。”他话里不大正经,顿了顿,把手里稿子一压,笑问,“师姐有什么指示?”
“要是让你别看了,好好休息,你会听我吗?”
傅聿城把文稿资料一递,“那你读给我听。”
梁芙:“……”
见傅聿城笑一声,调整坐姿还要继续看,她一把抢过书稿,“你躺着吧。”
傅聿城还真一点不客气,拉过枕头,双臂枕在脑后,阖上眼,洗耳恭听的架势。
梁芙“哼”了一声。
全是专业名词,梁芙念得磕磕巴巴,但她声音好听,清冽不失柔和,是比枯燥文字要有趣得多。
梁芙读了片刻,始终没听见傅聿城有什么反应。停下来转头看去,他呼吸平顺,似乎睡着了。她手撑在他身侧,凑近去看。眼皮或许是人皮肤最薄的地方,泛着极淡的青,细微的血管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那一排睫毛极长,她忍不住伸出手指。
还没碰上,傅聿城倏忽睁眼。梁芙吓一跳,却要当做无事发生,想坐回去,傅聿城伸手捏住了她手腕。
大拇指轻按住,能感觉到均匀跳动的脉搏。低头去看,他想到皓如霜雪这个形容,配上红珊瑚的珠链一定极好看。
梁芙被他干燥的指腹蹭得有些痒,但由着他没有动。
傅聿城顺势又把她五指都捏进手里,一根一根分开了仔细地瞧。她说不出这有什么意思,他却瞧得入迷。
最后,他把她五指一合,团在自己掌心里,“去前台再开间房,你先去休息。我再看会儿稿子。”
梁芙知道他对待正事极其负责,自己待这儿也是碍事,平白耽误他的时间。点一点头,从床上爬起来,“房间我已经开好了,就在你楼上。你得答应我,不准抽烟了。”
“心情不好才抽。”
梁芙勾了勾嘴唇,“你看完了就早点睡。”
傅聿城笑说:“还得把衣服熨了。”
“让杨铭熨!他太闲了,还有心思吃夜宵。”
傅聿城将人送到门口,门廊燃着一盏昏黄的灯,他人在半明半昧之间,低头去握把手替她开门,睫毛在眼皮上落下淡青色的阴影。
“傅聿城。”梁芙莫名感觉心脏让人抓挠似的痒,“明天我等你打完比赛再走,你可别输。”
“要等所有队打完了算总分才知道输没输。”
“那你也不准输。”
傅聿城笑了声,说:“好。”她半夜千里奔袭什么也不为,就为看看他。即便不为自己,为了她也得把这比赛赢下来吧。
第二天大家大早就起来了,又汇聚到隔壁房间,各踞一个角落熟悉庭辩文稿,气氛比昨晚还凝重,堪比上坟。
不知过久,门忽然被推开,“吃早饭了吃早饭了!”
梁芙和带队的王老师,一人手里提一个大袋子。
傅聿城微讶,这么早,酒店自助餐都还没开始,他以为梁小姐这时候必然还在蒙头大睡。
王老师说:“我是知道你们,怕耽误时间,也不愿意去餐厅吃饭。面包酸奶都有,一人拿一点儿吧。”
两个袋子里的东西,一下便给分完了。这房间挤,床上椅上都坐着人,傅聿城拿了个面包,到门口去跟王老师和梁芙说话。
“还是梁芙细心,提醒了我才想到。”王老师笑说,“回头我一定跟梁老师说说这件事。”
“别别别,”梁芙忙说,“我爸忙,这种小事不用告诉他了。”
因还有别的事要处理,王老师先走了,临走前嘱咐组长杨铭记得提醒大家先把正装换好。
梁芙背靠着门框,抬眼去打量傅聿城,“你笑什么?”
“师姐这趟可真破费,为了请我,还得请一堆人。”
梁芙“嘁”一声,“这叫一视同仁。我爸是院里的老师,他们都是院里的学生,换言之都是我师弟师妹。”
“国际法学院的,也是你师弟师妹?”
梁芙噎了一下,才说:“国际法学院的就不学刑法了?”
恃靓行凶这个词,傅聿城原本是不信的,但梁芙仿佛是个真实写照,瞧着她,听她讲话,无论她说什么歪理,他都想说,对,你说得都对。
梁芙看着傅聿城吃完了早餐,再喝下去半盒牛奶才放心。大家准备换上正装出发,这里离会场不远,走路十分钟。梁芙还没收拾,不跟他们一块儿过去。
开庭前十五分钟就得入场,梁芙整理完东西去会场的时候,傅聿城已经进去了。她没有参赛资格,便坐在外面等。会场内全是穿一样格式正装的参赛选手,都在抓紧开始前的最后时间做准备。
i中文赛是由中国国际刑法青年学者联盟和人大共同组织的,同时也有许多国内顶尖的律所协同支持。梁芙打量着赛事方陈列的背景海报,在协办方里瞧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律师事务所的logo。正准备摸出手机发个短信问一问,身后有人喊:“梁芙!”
梁芙回头看,正是梁庵道当硕导第一年带出的学生,这logo所属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程方平,也是少数她乐意叫“师兄”的人。
当年毕业之后,程方平就北上工作,后来便跟着前辈一起创建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这些年做得风生水起。
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了,梁芙不无惊喜,立马迎上去同他打招呼:“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程方平这人,工作场合干脆利落、杀伐决断,私底下却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尤其孩子出生之后,性格越发平顺淡定。
程方平笑呵呵说道:“我们在崇城开设分所的筹备工作已经收尾了,今天过来一方面协助工作,一方面给崇城的分所挖掘人才。”
“意思是以后就长留崇城了?”
“我跟我老婆都是苏州人,崇城离老家近,还是更方便些。”
“老梁一定得高兴坏了。”
“这事儿我跟梁老师说过,等律所的事情落停了,我正式搬回崇城,就去登门拜访。”
程方平本是准备去观赛的,和梁芙碰上,便也不去了,一道往休息区去,坐下详谈。
“师妹过来做什么?我记得梁老师不是你们崇大队的指导教练?”
“我……我爸有个学生在队里,我顺道过来看看。”
“是吗?叫什么名字?”
“傅聿城,贝聿铭的聿,城市的城。”
程方平笑说:“我记住了,要是到时候缺人,我一定提溜他去给我打工。”
他们再聊了会儿关于各自和家人的境况,有人来找,程方平便先离开了,想晚上请梁芙吃饭,然而梁芙下午便得回天津,不凑巧,便约了下次回崇城再说。
梁芙独自坐了一会儿,她微信列表里时刻有未读消息,把这些挨个处理,跟周昙扯些闲话,第一场比赛便结束了。
先出来的是观赛的观众,梁芙听见有两个女生窃笑说今天这场的检方律师真帅。想来可能是说的傅聿城,便莫名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长相倒是其次,他逻辑太强了,揪住对手一个漏洞,把人问得毫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
“等比赛结束了去打听呗……”
两个女生相携离开,梁芙又等片刻,终于从逐渐稀少的人流中看见了傅聿城。
老实说他们这正装的质量着实算不上好,而傅聿城偏能将其穿出一种商界新贵、鹤立鸡群之感,全靠身材和颜值撑着。
指导教练跟他走在一起,似在讨论比赛细节。他将资料卷成筒状捏在手里,蹙眉聆听,不时点头。
两人在过道里讨论了一会儿,教练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接应下一场比赛的队员了。
傅聿城低着头,眉头紧蹙,似仍沉浸于比赛之中,径直往外走,丝毫没注意休息区坐着梁芙。
直到肩膀被人一拍,他回过头去,舒眉一笑。
梁芙便似好哥们儿似的勾着他肩膀往前走,“怎么样?”
“不知道,还行吧。”傅聿城揉了揉眉心,高度紧张之后的疲累的渐渐泛上来。入正赛二十七支队伍,评分前六的才能进半决赛,这些队伍不乏北大、中国政法这些法学强校,傅聿城这样说倒真不是谦虚。
“你们现在有什么安排?”
“正赛每队要打三场,我马上还得去观赛……”傅聿城看着她,片刻,意识到她这问题的真正用意,“……你几号离开天津?”
梁芙笑说:“想绕道去天津看我?我忙着呢,也没空陪你。你好好打比赛吧。”
傅聿城顿下脚步看着她,忽然低头,沉声问道:“师姐,要是进了决赛,能不能找你讨点儿奖励?
他站在赛场的门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知是“师姐”,还是“奖励”听着更显暧昧,话里似有点儿轻佻的意思。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梁芙近距离望着他清峻的五官,心脏猛跳了几下。
她后退半步,避开略让自己无法平静的注视,“……我大老远跑来找你,都没要奖励呢。”
“不给吗?”他笑着问,有点耍赖的意思。
梁芙知道他多半是瞧准了自己色厉内荏,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使用美人计,“……好好好,我答应。”
“那你写保证书。”今天的傅聿城仿佛出奇的幼稚。
“……你是在侮辱我!”
“不是,这得怪师姐自己,有前科。”
梁芙没脾气了,眼睁睁看着傅聿城把记事本和笔递过来。
她往后翻,准备找个空白页面,哗啦啦之间好像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给翻过去了,一时好奇,便往回翻。
傅聿城显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急忙来抢。她背过身去拦住他,翻回到了那一页。
梁芙从前便觉得傅聿城这人应该很会撒谎,因为他总这样一副表情,好似没什么事能激起他更多的情绪,撒谎与不撒谎的区别,便没有人能分辨得出了。
她望着笔记本里陈列的这一页说谎的证据,一时间说不出话。
就为了她随口一提元旦一道出海去玩,他从旅游地图上剪下来的崇城周边岛屿的一角,其下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攻略。
可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我在复习,都快忘了这事。
傅聿城一点没有被撞破谎言的尴尬,轻轻巧巧地把本子自她手中抽出来,“我得回去观赛了。”
“你站住。”
她抬手挥过去,傅聿城本能闭上眼睛,这一下拍在了额头上,并不痛。傅聿城睁眼,对上梁芙的目光,她目光里说不出的歉疚。
“……你就是想让我更惭愧。”
傅聿城很淡地笑:“你别冤枉我。”
梁芙去抽他手中黑胶皮的笔记本,他用了点力,但最终还是松开了。
梁芙把那一页扯下来,叠好了放进自己提包的内袋,再把笔拿过来,将笔记本垫在手掌上,一字一字给他写保证书。
末了,她签上字,没用那糊弄人的“签名体”,是似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喏。”梁芙把笔夹在本子之间递还给他。
傅聿城接过,也没看,抽出笔把本子阖上,仍然瞧着她,没再笑,目光却更深。
“这下我没法再抵赖了。”
“其实……没经过公证,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师姐要想抵赖,也还是能抵赖的。”
“傅聿城!”
傅聿城乐出一声,“好了,我信你。”他看着她,“我信你。”
没等第二场比赛开始,梁芙就出发回天津了。杨老师虽给她规定三点钟回去,可她不可能真的掐着点到。晚上有演出,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不能让那么多人配合她一个人。
第二天下午,i中文赛正赛全部结束,结果出来,崇大队连同另外五支队伍一同进入半决赛。
半决赛的庭辩角色由抽签决定,他们抽中了政府律师和被害人代理人。在确定谁出任被害人代理人的时候,大家协商一致,决定派乔麦出来历练历练。
乔麦不辱使命,最终,半决赛结果公布,崇大队进入前三名,获得了去海牙打决赛的机会。
往年崇大多于半决赛便铩羽而归,能进决赛已是前所未有的好成绩。据说教练把结果发在朋友圈,一小时内喜提点赞上百次,法律学院和国际法学院立即于公众号刊登喜报,群里道贺连连,也是给足了排面。
傅聿城给梁庵道和梁芙都发过消息,梁庵道回以勉励之语,梁芙只说恭喜,问他决赛什么时候。
这时候大家都还沉浸在喜悦之中久久不能平静,队员起哄让指导老师请吃夜宵。大家半年来神经紧绷,值当得起这一顿夜宵。他们回程的高铁票定在第二天下午,时间上十分宽裕。
老师假意勉强,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下来。欢呼四起,大家簇拥着老师一块儿往外走。
傅聿城也有点受感染,跟在队伍后面,捏着手机边走边回复梁芙:“6月,去海牙打决赛。”
这时候乔麦落后两步,推一推眼镜,对傅聿城说道:“学长,今天我在庭辩的时候,法官问我的那个问题,我觉得自己没有答好……“出来吃饭,她也不忘带着参考资料。
傅聿城哑然失笑。
国际法学院的学姐走过来,一把抓着她衣领往前拎,“吃饭就吃饭!你再十万个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书烧了!”
乔麦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
傅聿城一边吃夜宵,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梁芙聊天。她知道他今晚要庆祝,回复不及时,所以也不催促。
这晚研究员、指导教练和带队老师都被灌了酒,还不少,大家乘兴而归,又玩了两局狼人杀,这才散去。
傅聿城趴在床上,摸过手机,把聊天记录往上一拉,他俩零零散散聊了些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傅聿城笑了一声,在床上眯了约有十分钟,爬起来离开房间。离开酒店之后,他给梁芙拨了一个电话,一边走去便利店买烟。
接通后梁芙说:“还不睡?”
“一会儿就睡。”傅聿城拿着烟出了便利店,蹲在路牙上,把烟点着。他这时心情极好,晚上被人拦着没给喝酒,多少觉得得抽上一支做庆贺。
“我看见王老师发的朋友圈了,合影里面你怪傻的。”
“是吗?”他没注意,合影的时候可能在想别的事。
“我爸今天也很高兴,在群里说回去以后召集大家为你庆祝。”
“梁老师跟我说过。”
“……天津今天天气挺好的,我今天的演出也很成功。”
傅聿城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绕了一晚上了,都在回避重点,“师姐,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事?”
沉默片刻,梁芙不甚服气地说:“我没忘,不是在思考应该给你什么奖励么。”
“思考结果是?”
“……”
“你要是没想法,我就只能照我想的办了啊,到时候可别翻脸。”
“愿赌服输,翻脸是小狗。”
“这你自己说的,记住了。”傅聿城笑说。
他咬着烟,走在回去的路上,沿途流光溢彩,到晚上看不见恼人的阴霾天,只有一树一树的灯光。四九城的今晚很美。
这电话一直打到傅聿城回了酒店,进了电梯。他与杨铭一间房,怕打扰人休息,就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来往好几波住客,好奇瞧着他,甚至有上给别的房间提供客房服务的员工以为他钥匙弄丢了,自告奋勇要去他拿备用的。
最终,傅聿城把话题结束了,“挺晚,我得去睡了。”
可能片刻的沉默意味着意犹未尽,梁芙轻声说:“好。”
“等下回见你的时候,我得讨要奖励。”不定准确时间了,下回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你这人可真是斤斤计较。”
说过晚安,傅聿城笑着把电话挂了。
回崇城以后,七人小组仍然不能放松,还得筹备去海牙的决赛,办理去荷兰的签证。
得知傅聿城进决赛,邵磊说了不少风凉话。今年他们学校折戟成沙,只得了第四,虽然邵磊没参加比赛,这里面压根没他什么事。
“老傅,别飘,别到时候跑一趟只得一个第三名。”
“不还是压你一筹?”
“……”
邵磊又关心起他与梁家千金的八卦,这种戏码谁都想看个全套。偏偏傅聿城不配合,丢了手机没管,大半天后才回复一句“忙去了”,邵磊快给气死。
傅聿城是真忙,除筹备比赛之外,还有一堆的作业要做。他们为筹备比赛耽误不少时间,好几门课的平时作业堆积如山。傅聿城又是完美主义的人,凡事力求能力之内做到最好。有时候他挺羡慕蒋琛和李文曜,这俩晃晃荡荡的,把事情做到个七八成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回去以后,傅聿城还得梁庵道“召见”,前去办公室见了一面。
开场当然先说进了i中文赛决赛的事,梁庵道为人低调,也不喜好对外炫耀,但这回傅聿城着实替他争光,便也没忍住多夸赞了几句,又勉励他决赛争取夺得好名次。
这话题告一段落,他没让傅聿城走,自己站起身,去给茶杯里续热水。
傅聿城隐约觉出梁庵道有些欲言又止,这次会面似乎不单是为了比赛的事,
果然,梁庵道重回到座位上,先没说话,往办公桌一侧的书架上望去。傅聿城顺着看去,那放着个相框,摄于某一年的生日宴会后,穿粉色蓬蓬裙的女孩头戴小皇冠,被簇拥于亲友之间,她笑得开朗而不失矜持,当真是家教良好的小公主模样。
梁庵道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呵呵开口,似乎是想将这事儿轻拿轻放,“我听院里王老师说,阿芙比赛那天跑北京去慰问你了?”
傅聿城没有隐瞒,“是,师姐那时候正好在天津演出。”
梁芙搞得那么高调,从天津跑去北京,还假借他梁庵道的名义,这事儿哪可能瞒得住。
梁庵道心中纠结。
章评玉确实嗅觉敏锐,从梁芙指导院会舞蹈这一个事情就能联想到这里面有猫腻,但他们猜来猜去的,唯独第一时间就排除了傅聿城。
要说原因也很简单,傅聿城的家庭条件,实在是……
这和歧视不歧视没关系,梁庵道是惜才的人,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收下这个学生。可涉及到梁芙,这标准就没那么简单了。
今日把人叫过来,上下左右琢磨,实在是挑不出这学生什么错来。可如果说就任由梁芙……他又觉得不对味。
他钻研一辈子法律,讲理性讲逻辑,到这件事上,全都不灵了。
梁庵道笑说:“阿芙打小是个有主意的人。”
这话里意思就深了,傅聿城有些抗拒去仔细揣摩,他本能觉出梁庵道的态度并非偏向赞同。
梁庵道说:“那时候她想学跳舞,她妈妈不让,觉得学舞辛苦,还出不了头,想让她正正经经读书,能读金融专业是最好的。但阿芙不同意,非要跟她妈妈杠到底,问清渠借钱,翘课偷偷跑去上舞蹈课……折腾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居中调停,劝说她妈妈跳舞这项事业做到业内顶级,也是桩了不得的成就。最后,她俩歇战,达成协议,倘若阿芙在跳舞上出不了成绩,或是出现厌怠情绪,那就听家里安排,乖乖回去读书。”
梁庵道把梁芙这个唯一的女儿当明珠一样宠,还干不出粗暴/干涉横加指责的事,他挺清楚要是梁芙一意孤行非得跟了傅聿城,他多半还是会妥协的。只是这件事怎么妥协,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梁芙不受一丁点委屈。
傅聿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话里透出的意思,似又给他留有余地,生门窄窄一线,前有两尊阎罗把守,端看他如何平安度过。
梁庵道敲边鼓的目的达到,不再多言,让傅聿城回去好好休息,专心备战决赛。他决定先把这事瞒下来,不透给章评玉,不然又得横生事端。
至于傅聿城和梁芙……且再观察一阵吧。
离开梁庵道办公室,傅聿城仔细咂摸方才梁庵道打机锋的那些言下之意,觉出一些悲凉的况味。这种被人捏住命脉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真不是怨天尤人的那种人,为了认准的事,难到极致他连尊严都能舍下。
可唯独梁芙让他不知如何去办,她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一个不能两全的命题。到底砝码放在天平的哪一端,才能虽知艰难,落子无悔呢?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合一共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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