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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小善,是个孤儿。

据说,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的父母就饿死了。而我也并不知道我原本姓甚名谁,就连“小善”这个名字也是我的养父把我从街头抱回家的时候才起的名字。

所以也随了养父的姓氏—曹,我叫曹小善。

虽说是养父,可实际上我很少能见到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我和别人住在京城一处大宅子……旁边街巷尽头的一处小宅院里。

养父总是很忙,有时候我两、三个月都见不到他人,和我一起住在小宅院里头的,是我的养母,也就是养父的妻子。

她平日里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但也从来没短了我吃食,衣裳也都是常换洗干净的。

我叫养父为“爹”,爹很高兴,等我转了头叫她为“娘”时,她却没见有多高兴。

从我记事起,她好像也不怎么待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的爹,偶尔夜里起来小解,我总能听到她在屋子里哭,嘴里也在嘟嘟囔囔着什么,可我人小,总是听不懂。

后来,我上了私塾,还没等慢慢请教先生,第一天我就明白了,明白了从小到大令我疑惑的一切。

我爹,他是个太监。而我娘,是他从宫里求了恩典,带回家的宫女。

“太监也有儿子?我爹说太监那都是些没种的玩意儿,连骡子都不如!”

“爹是太监,娘是伺候人的婢子,你这野种又是从哪儿来的?”

“你们说这曹小善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上私塾的第一天,我便其他,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团团围住了,那是我头一回听说“太监”这两个字,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看他们一个个笑嘻嘻的模样,我大抵猜得出来,那不是什么好话。

“不许骂我爹!!!”

我记得很清楚,刚上私塾的那年我才六岁,那些取笑我的孩子个个都比我高比我壮,我被他们推了好些个跟头,脸上、肩上、腿上都挨了一下下的拳头。

“啐!挨了一刀的家伙也有儿子?小爷倒要看看你这太监的儿子长没长齐!”

最后,我挨了一顿打,又被领头的孩子压在了身下,他啐了我一脸的甘蔗渣。

“你们要干什么?不准脱我的裤子!”

“呦,脾气还不小呢!”

领头的孩子让一个踢了我三脚的男孩按住了我的头,捂上了我的嘴,接着又有几个,分别按住了我的手脚,在他们的哄笑声中,领头的那个孩子分外好奇地扒掉了我的裤子。

结果,自然很令他们失望。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不知道是哪个站在桌上喊了一句,仿佛树上惊鸟似的,他们一哄而散。所以,等先生抚着胡须走过来时,见到的,是慌里慌张提着裤子的我,方才挣扎混乱中,我脚上的一只鞋子连同袜子也被人丢掉了。

“你就是曹小善?!居然敢在圣人面前如此放肆!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先生不问缘由,我刚刚穿好了裤子就又被他一戒尺打倒在地,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我被那些孩子按倒欺负的地方,是供奉着孔夫子圣像的所在。

“先生,是他们欺负我!”

“欺负你?你曹小善第一日来私塾,别人不欺负,怎么就欺负你?!”

先生说着,一脚踢在我的腿上,又从地上扯起了我,让我跪在了那青石地上,他手里的戒尺,更是不断地高高扬起,随后尽数落在我的背上,直抽得我不停打颤。

“他们……他们说我是太监的儿子,所以欺负我……先生……先生现在不也是瞧不起我吗?”

脊背上的戒尺落得更狠更快了,几下之后我就倒在了地上。

我看不清先生的脸,但我想那时候他的胡子一定是气得翘起来了。

“胡说!圣人有言,有教无类,明明是你这小子生性顽劣不堪,竟在这里满嘴扯谎!滚出去!也不必在这里念书了!”

于是,上私塾的第一日,我就被赶了回去,赶回了那处京城大宅旁小巷子里的小宅院里去。

灰头土脸的我是自己走回去的,路上经过那处京城大宅,我遇上了好多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还有好多顶轿子,很是威风,见了这等热闹我不禁跑出来看,于是被人拦了下来。

不过他们也没怎么难为我,一个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岁的穿了一身绿色缎袍的哥哥刚好从一堆人里头走了出来,把我送回了家。

他说他和我爹都是在宫里头一同奉差伺候贵人的,他要我叫他“哥哥”,我便叫了,他欢喜得很,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

不过,虽然是哥哥,他和爹一样,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和方才私塾里用戒尺将我好一顿打的先生一点都不一样。

我突然很想问些什么,可眼看我已经到了家门口,想说的话,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被从私塾赶出去的那一天,我头一回见到娘在我面前掉眼泪。

“傻儿子,人家打你你不会躲?”

“唔……他们人多,还……还骂爹和你!”

娘一边为我擦着药酒,一边说着,她的眼角有一颗颗的泪珠子掉了下来,

“小善你是个好孩子……”

娘口齿不清捂着嘴抽噎,我低下了头,如果我今天没被先生赶回来,她大概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吧……

抿了抿嘴,方才那个穿着一身绿绸缎袍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哥哥给我买的糖葫芦剩下的一点糖渣被我舔进了嘴里。

方才见过的那些热闹,那些威风的人和轿子里偶尔露出来的那些夫人们戴的珠翠,在我的眼前像走马灯一样的走了过去。

“娘!你别哭!这书我不读了,我和爹一样去宫里当太监,骑高头大马,这比在私塾读书威风多了!”

“放他娘的屁!你再敢说一句试试!”

尖声高鸣刺耳,那充满怒气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脸上,这让我那挨了巴掌那边的耳朵里一阵嗡嗡,就像是有只快死了的苍蝇进去了似的。

我想爹这一巴掌肯定会让我一边脸肿成个馒头。

是的,出人意料地,我爹居然回来了,只不过他这一回来,听见我同娘说自己要去当太监的话,这就打了我一巴掌。

和每回进了家门那张笑呵呵的圆脸不一样,这次他的脸是黑的。

说起来,这还是爹头一回打我,以前便是我用弹弓打碎了好多屋顶上的瓦片他也是夸我打得好的。

“就当!就当!我是太监的儿子,您是大太监,那我就去宫里当个小太监!”

“反了天了!供你吃供你穿,不知上进,怎么倒想着做奴才!”

“那读书又怎样?读书也没见能有几个骑高头大马的!”

那天,爹很生气,不顾娘的千拦万拦,扬起手里的拂尘狠狠地抽打起了我,那檀木的拂尘柄几乎都被爹给打断。

“够了!私塾里那些人都瞧不起小善,先生也直接把他给赶了出来,这孩子……这孩子话说得又有什么错?!”

嘴硬着不肯讨饶,可我的眼泪鼻涕却是诚实的糊了一脸。

娘干脆趴在我的身上,大骂起了爹。

拂尘没再抽在我的屁股上,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它从爹的手里掉在了地上。

爹也哭了,他哭起来的模样有点难看,像笑又不完像,说是哭,嘴却是咧开成平日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好……你要当太监,爹送你去……”

爹当日说要送我去当太监,他到底只实现了一半,他没把我送去京城另一头的严小刀师傅那里,反而是带着我进了那天经过的大宅院里。

大宅院里也有一间私塾,比那天我见过的那间私塾要大得多,都是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也有比我大上二、三岁,五、六岁的,也有看起来和我爹差不多年纪的。

他们都穿了一身绿袍子,说话也都和我爹一样,是细声细气的。

我也换上了一身绿袍子,被安排在了一处靠窗的位子。巧的是,带我过去见了师傅的,是那天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的哥哥。

“呦,这不是曹小满的干儿子小善吗?怎么,曹小满他想通了,送这孩子过来了?”

“呵……不是,这孩子有些顽劣,希望您能帮忙管教管教几天呢!”

“那咱家可丑话说在前头~这孩子我只能教教规矩,该打不该打的,咱家近来年纪大了,一双花眼可是看不清呐……”

“曹阿叔说了,该打该骂,悉听尊便,只要别打死,半个月之后他来接这孩子出去。”

“嗯~知道了,去吧!”

实话实说,明明他和爹也是一样细声细气的说话,可我觉得爹的声音听起来顺耳,他的声音就好像被人踩在了猫尾巴上,狠狠地用鞋底碾着,那个哥哥也是。

这让我泛起了恶心,差点把那串糖葫芦吐出来。

“曹小善,过来~”

尖声细气,师傅翘起来了兰花指,示意我跟着他去一个地方。

他领我去了一处佛堂似的地方,堂中挂着一副画像,和那日我在私塾见过的孔夫子圣像大有不同,可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总之,这副画像上的那人,没有胡子。

“跪下!磕头~”

扯尖了嗓子,师傅一拂尘顶在我的两边膝盖窝上,又死死地按着我的头朝地上磕去,所幸,最后是落在了蒲团上。

“知道他是谁吗?这可不是那些个酸秀才拜的孔老头儿,咱家告诉你,这是赵高~”

跪在蒲团上,我悄悄扭了头去看他,但也只能看到那绿袍子下的靴子,我想他一定是又翘起来了兰花指在指着画像。

“赵高,那可是秦朝的大太监,说好听点,太监是宦官,可要是不好听,那就不是人,你今天既然来了,咱家就好好教教你规矩和道理……”

规矩和道理?当太监也要读很多书吗?

“诶!你看,又新来了一个!”

“和天生看起来差不多大呢!估计和他一样,爹娘养不活了,卖进来的……”

“这看着不像啊?你看他长得比天生白净多了,脸也圆润,怕不是哪户人家获罪下狱送进来的……”

拜过了赵高,意外地我没被允许回去那方才来时的私塾,而是被一脚踢进了角落里的一间小屋。

一进去,门就被关上了,回头,有二十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了我。

“诶!你叫啥!”

“我叫曹小善。”

“哪个善?是扇子的扇还是良善的善?”

被他们拉进了屋子中间,一个看起来黑瘦黑瘦的男孩问起了我的名字,这一问,我就不再言语,因为我不会写字,更不认得字。

可这黑瘦黑瘦的男孩却认得,他用手指蘸了水,在小屋的那唯一一张小桌上写了给我看。

我也不知道他写的对不对,但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儿,随后他又写了另外两个字,他告诉我那是他的名字,他叫“天生”。

“哈哈哈,就你会写字?!天生天生,名字再好听也不是被你爹你娘卖进来了?”

“来新人一个个都这么高兴?!还不快去给我干活!!!”

门口有尖声在骂,这一骂,屋子里由方才的吵吵嚷嚷一下子变得寂静下来,其他人都一个接一个地跑了出去,天生也拉着我跑了出去。

一路上跑着,穿过了三个院子,转过了四个拐角,我跟着天生他们来到了最开始的那处私塾。

和平常的私塾没什么两样,我们上起了课,但对于我而言,入目皆是天书。

别说是写字了,我连认都不认得。

在这里,没有“不知道”,“不认得”,不会就要罚!

“真是贱骨头!寻常人家都还读不起书呢!你一个奴才居然不知道珍惜!”

一样是戒尺打在身上,可那尖着嗓子骂人的师傅打得却比那天私塾里的先生还疼,挨了一顿戒尺,他又把我扯出了私塾。

邻座的天生突然跑了出来,跪在了师傅脚前磕头。

“好啊!你小子能耐大了,居然也敢吩咐咱家做事?!那你就陪他去!”

拎着踢着,我和天生被丢到了后厨刷碗。

“没事儿!刷几天碗就能回去了!这几天我教你认字,这样你就不会再被师傅骂了……”

一边刷着碗,天生一边和我说个不停,他说了很多很多,就像他从来没和别人说过话似的。

我那天不但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学会了刷碗。

天生说,我一定是好人家里出来的,是被故意送进来的,不像他,为着一口袋杂米,他爹娘就自己在家把他变成了太监送了进来。

我永远记得,在后厨刷碗的那一天,有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太监,他叫“天生”,偷偷用手指蘸了水,在地上一遍遍写了“曹小善”,教会了我认字。

进了大宅院之后,我知道了很多很多。

比如,吃饭不能吃饱。

比如,裤子里要塞上汗巾。

比如,挨打挨骂不能还口。

……

天生说,他希望将来进宫能被分去书房,进来之前,他也曾去过私塾,只不过后来家里实在凑不齐束脩,先生就把他赶了出去。他说,他想读书,就算做不成翰林了,能在皇上的书房里伺候他也乐意。

“小善,那你呢?”

“唔……待在书房里不好玩,要我说,就学一身好功夫,起码和其他人打起来,不会像你今天那样被打得那么惨!”

说着,我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天生眼边的乌青。

天生书读得好,字也认得快,写得漂亮,别说其他人见了眼红,就连我也是嫉妒的,不过我和天生是好兄弟,别人打他,丢了他的砚台,在他的靴子里放石子……我统统没有做过。

“好啊!我去书房,那……小善你将来就去当内卫,一文一武,总归是吃不了亏的!”

天生笑了笑,咧着嘴用舌头舔了舔嘴里的一处缺牙,那样子很可笑。

不过,说要学一身功夫好来揍人这事几乎是不可能的,被送进大宅里的时候,已经挑过了一批高高壮壮的,像我和天生这种豆芽菜,是怎么都选不进去内卫的,就连三脚猫的功夫也是没处学的。

“不怕,我有办法!你等着,一准能让你学到功夫!”

天生如是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着,我却不抱希望,因为明日我大概就要被爹接回去了。

我甚至还没想好要和天生怎么解释这回事。

翌日,那是一个热得出奇的炎暑天,一大早在私塾写字的时候,天生偷偷从书案下将一本书塞进了我的袍袖中。

他借着去书房看书的时候,私下里给我夹带了一本武功秘籍回来,我认的字不多,一共五个字,我只认识上头的“天”和“子”。

天生告诉我,这本武功秘籍是《天罡童子功》,应该是很厉害的功夫。

“那好啊!如果我真练成了,将来我一定不让他们打你,谁要打你,我就替你打回去!”

“好啊!我等着!等你功成,我就写一篇《曹小善盖世赋》送你!”

“一言为定!”

然而,天生没等到我练好功夫的那一天。

黄昏的时候,我把书藏在怀里,爹牵起了我的手向师傅告辞。

师傅皮笑肉不笑,对着我爹夸我,说我是个好孩子。

是啊……便是猛虎,三天一饿,五日一打,七日一关禁闭也会被他教成蹭人衣角的温顺小猫。

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天生,他被卷在血淋淋的破草席里,被人扔在了板车上,从草席里露出来的一双脚的脚背上,落了好多的蝇子。

天生曾经告诉我,那是拉人去郊外乱葬岗的车子。

“天生!天生!”

“曹哥哥见笑了,咱家管教虽严,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这小子从书房里偷了书出去,也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你家小善他……”

“哈,天色不早,就不让小善再这儿多留让您费心了。”

挣扎着,我被爹拉扯回了家,随后,我第二次挨了他一巴掌。

“曹小善,你给我记住,该做的,不该做的,你要好好记着!当太监,命比戏子、比那些勾栏小倌还要贱!只有读书才是正经道理!爹已经是挨了一刀的废人了,希望你能好好的!”

夜里,娘煮了鸡蛋替我揉脸,希望能快点消肿,这样明天我才好去另外一间新私塾去念书。

也正是在这时候,那本《天罡童子功》从我怀里掉了出来,我害怕极了,生怕娘会告诉爹,而爹会把我打个半死。

可意外地,娘什么都没和爹说,她把那本武功秘籍藏在了我的枕头里。

苍天作弄,命运无常。

在去了新私塾念书后不过短短几年,我爹就死了。

死得很突然,一样是被卷在破草席里用那板车从宫里推出来的,怎么死的,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其实,我也根本没法子打听,宫里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爹死了,我和娘栖身的小宅院也被一群穿绿袍的太监收封了,彼时,娘正病着,被这么一折腾,病得更重了。

所剩不多的银钱换来的一副副汤药到底没替我救得了娘亲。

等我买了一副棺椁,将娘和爹葬在了一块儿之后,我已身无分文,只剩了怀里的那本从大宅里偷偷带出来的《天罡童子功》。

这年头,十来岁的孩子要想活下去,无非是做乞或是卖身。

犹豫了很久很久,也在京城的大街上流浪了许久,终于在一个晚上,我在栖身的破庙里,摔碎了平常用来乞讨的碗……

一年之后,我和许多穿绿袍的小太监站在了宫中的一处庭院中,每一个都是低眉顺眼。

“嗯~你的字写得还不错,正好东宫还缺一个年级大些的侍读内侍,你好命,和咱家走吧!”

“是~”

幸运地离开了内书堂,我去了东宫伺候,同时也有了一个新名字,意思和“小善”差不多,但我觉得那样一个正气凛然的名字用在我这阉人身上出奇的讽刺。

时隔多年,我也终于有机会能正大光明地开始习武,当年的那本《天罡童子功》的封皮早就残缺不了,只剩了“天”、“子”二字。

天子吗?我是不可能成为天子的,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未必不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思量片刻,我重新补好了武功秘籍的封皮,顺便添上了我的新名字:曹正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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